7月3日
咩!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日复一日,羊儿在灌木丛里消磨掉大部分时光。生活一成不变,一只羊的一生,便是一群羊的一生。我不由得想起了评论家霍拉斯·恩格道尔[1]。几年前,我崇拜过他,也许还算不上崇拜,至少我对他这类人很感兴趣。有人说,他似乎害怕自己形单影只、默默无闻地老去。无稽之谈!那些害怕独处的人也许从未得到过真正的陪伴,而那些害怕自己无足轻重的人……呸!
7月5日
母羊们一字排开,闲卧在花园旁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本该有十二只,还有十六只羊羔,但凑近了看更像是……九只。这些羊儿看上去悠闲自在,心满意足。他们喜欢躺在一个小斜坡上向下张望,就好像他们能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似的。
7月10日
牧场里,几条小路若隐若现,羊儿们首尾相接排成一队,这样就不会践踏草地。我可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
7月13日
赤日炎炎,羊儿们优哉游哉地躺在大橡树的树荫下乘凉。尽管他们身披厚厚的羊毛,却不会感受到酷热,据说他们的祖先曾在沙漠里生活过。田地里有一个牧场泵,已经有些年头了。动物们可以用这个泵从井里自助抽水,他们只要把水槽上的盖子踢开,泵的机械装置就会启动。水泵其实是给奶牛用的,羊儿中只有一只老母羊抽出过水,而且是在她发脾气踢到水槽盖的时候做到的。我过去抽了几升水,足够我的羊儿们喝了。
8月1日
每天,我们都要去看看羊儿。夏季,羊儿们能自力更生,只要看看他们是否还活着,水是否够喝就行了。我们几个牧羊人有意分工合作且已经更换了好几套方案。羊儿还是那群羊,牧羊人却来了又走了。其中有一个方案需要我们记下工作时间,比如“实地检查一次,十分钟”事实证明,这个办法非但行不通,还降低了工作的乐趣。与羊儿们相伴的日子里,我收获了诸多快乐,以至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这是一份需要担负责任的工作。我隐约感到,不是我在养着羊儿,而是羊儿们在守护着我。
8月11日
我在牧场里漫步,一切如常。一只母羊站在离羊群稍远的地方。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转而投向远方,咩咩地叫了几声。我不解其意,或许,她也一样。
8月18日
公羊已经成年,难免对母羊有觊觎之心。于是,我们把他们单独分成一群。然而,年轻气盛的他们并不肯善罢甘休,又生出了逃跑的念头。最近几个星期,他们几乎每天都伺机溜出牧场,这两天更是变本加厉,仿佛我一转身的工夫,他们就溜之大吉了,我得弄明白他们耍的什么花招。于是,今天我在离羊群不远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地溜达着,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很快,我看到两三只羊儿率先跳过栅栏企图逃跑。我当机立断,抓住他们的角,拖进圆形谷仓,打算让他们在那里闭门思过。我们在谷仓里放了些干草给他们吃。这一招果然震慑到了其他公羊,至少现在看来,他们暂时断了逃跑的念头。
8月19日
今天,被禁闭在谷仓里的羊儿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于是,我试探着先把一只放了出去,看看他是否吸取了教训,但他竟毫不犹豫地逃之夭夭了。我把逃犯抓回谷仓,又放了另一只出去,这只乖乖地待在羊群里。最后,两只顽固不化的羊儿继续被禁足在谷仓里,他们这种生命不息逃跑不止的个性注定了被宰杀的命运,我们总不能白白养他们一个冬天。
8月20日
我走进谷仓去看那两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他们毫不示弱地回瞪我。我暗想,你们怕是在劫难逃了。我扔给他们一些干草,顺便看了看其他羊儿。森林牧场上,蓟随处可见,为了把公羊引诱出来,我只好用颗粒饲料做诱饵。在美食的诱惑下,他们很快就学会对饲料桶紧追不舍,那时候,你引导他们就容易多了。接下来,我修补了离谷仓最近的那块牧地。并没有大动干戈,只是做了点日常小修整。正如人到中年,不能再横冲直撞了,保守起见,还是循序渐进的好。打开通往林间牧场的大门,母羊就可以漫步进入这两个牧场。
8月23日
母羊也开始出逃了。今天早上,她们跑出去了,好在把她们赶回来不用费多大劲儿。你知道她们从哪里出去的,只要你在后面赶,她们就会顺从地钻过栅栏上的洞原路回家。我猜,她们本想乖乖待在牧场上的家里,只是每当看到可以逃离的出口,就无法抵抗来自外面世界的诱惑,我深深地理解这种感觉,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原来,逃离的本能,并非人类独有。
8月24日
今天,母羊顺利回来了。这次,栅栏上的洞没有上次那么大。为了防止羊儿逃跑,我在林间牧场上的绵羊隔离网中安装了一个电子栅栏,但收效甚微。后来我把电子栅栏放到萨姆的牧场那边,打开电源,这次总算是行之有效了。刚开始养羊的那一年,我们请人教了我们一些杂事,比如剪羊毛什么的。我们问他,羊儿能否习惯一次次被剪毛,他说,其实羊儿只关心三件事:吃喝、交配和逃跑,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们一向随遇而安。他说得很对。所有的母羊都发现了那个小小的洞,但她们最终还是原路返回了。
8月25日
我想,羊儿想要逃跑的冲动大约是天性使然,他们习惯不停地游走,以便找到更鲜美的草场。牧场上的羊圈最好能常常迁移,这样,任何一处的草都不会长得过高,牧场就会得到更充分的利用。俗话说得好:“下个礼拜日的教堂钟声敲响前,一定要把你的羊儿迁。”[2]
8月28日
农场新来的姑娘对羊儿动了恻隐之心。她在我们的消息群中留言:“我手捧着豌豆去喂羊儿,领头的公羊温顺地吃掉了,还亲切地在我脸上嗅了嗅。真不忍心看着他被杀掉,留着他当种羊好吗?”我回复说:“果然不出所料!你对他们动感情了。在生活中,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动物,都不要轻易动感情,这样才不会为情所困。况且,母羊的儿子或侄子不能用来交配,否则后代可能会斜视和智商低,我是说,低上加低。”
我记得,在这之前,她曾写道(写得真不错):“今天,那两只桀骜不驯的羊儿走完了生命的一个轮回。我们每人准备了一杯蓝莓酒,然后把羊儿从食品储藏室里牵出来,在苹果酒压榨室里宰杀。我们得到了两块上好的菲力、八块肉排、四块颈脊肉,还有要磨碎做馅的边角料。后来我煎了菲力做正餐,通过按摩让迷迭香和大蒜的香气渗入肉中。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之一,这种感觉简直如同宗教体验一般神奇而美妙。”
8月30日
今天,我没为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做什么。但我没忘了他们。我检查了母羊的水,还与羊儿厮混了一会儿,让他们习惯与人接触。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与羊儿相处,若不时常维护,彼此间的信任就会逐渐消失殆尽。
8月31日
新留言:“我躺着休息,可房间下面的羊儿没完没了地叫着,还不停地走来走去,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昨天从商品目录中选了几把刀,今天就下订单。”一念之差,爱便成杀戮。
9月4日
又是平静无事的一天。我看着羊儿们,思绪已经飘远。恍惚中,我仿佛走进了《断背山》。[3]
9月5日
渐渐地,我理解了农业心理学的一些东西。例如,我认为自然景观中,像天气、颜色或其他特质与美学无关。就像天气无所谓好坏,那不过是你需要面对的自然现象。天气晴好,就检查水是否结冰;狂风大作,就一定要确保大门固定在墙上;若是下雨,就穿上防雨的衣服;当树叶变黄,就该储备过冬饲料了。但我猜想,这一切该是蕴含着某种内在之美吧。
9月9日
今天,母羊们跑到院子里迎接我。虽然惹人爱,但总还是不妥。我把她们赶了回去,并修好了栅栏。
9月15日
今天,我病倒了。如果羊儿们趁机逃跑了,那他们现在很可能就在农场里自由自在地撒欢呢。水检查过了。
9月17日
我昨天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妻子说我需要休养。但我还是溜出去把栅栏稍微修理了下,把它固定在谷仓和大门之间。我想要转移公羊,但没有成功。我给母羊蓄了一些水。
9月21日
病毒并不肯轻易放过我。公羊不肯跟着桶走。母羊进入谷仓之前,应该加长栅栏,但我没有力气去做。还好他们有水。花园的围墙上有一个洞该补补了。
9月22日
我得了肺炎。我只能远远地看看母羊。至于公羊,我只能祈祷他们好好的。
9月26日
我感觉好些了。今天早上去看了看公羊,他们很好。母羊也是。公羊还有一块舔盐,母羊需要块新的。
9月27日
牧场的状况越来越糟,该好好考虑牧场轮转的事了。这个夏天,母羊没能定期搬家,否则现在她们就会有更多的东西可吃。
我曾规划过,把牧场分为几块。棚子后面有两公顷好牧场,可以分成三个羊圈。在院子周围和路边的树林里有几块小牧场,这两块地合起来又占了两公顷。但是怎样轮换并没有一定之规。关键是要找到轮换时栅栏能固定在一起的羊圈。有个经验法则可以用来计算需要多少牧场,好像是每五只母羊需要一公顷牧场,我记不清了,况且我也不觉得那有多准确。我们的牧场面积够大,我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10月1日
离开了机器和燃油,养羊会困难重重,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当地球上的燃油耗尽的那一天,羊儿可能会比牧羊人有更强的生存能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安装几根栅栏柱。这是一段石质的坚硬地面,碎石路面可能是为了给拖拉机车轮提供更好的抓地力而铺设在那里的。羊儿很喜欢从这里逃走,柱子总是被弄得歪歪扭扭。以往,把柱子往下再插10英寸(约25厘米)左右是不可能的,但今天,问题突然迎刃而解。我开动拖拉机,用铲叉在地上挖了几个深洞。现在,柱子牢牢地固定住了,坚如磐石。
10月2日
我总算修好了棚子旁边的栅栏,忍不住像阿斯特里德·林德格伦[4]书中可怕的罗娜一样,痛痛快快地大吼了几声。大功告成!这感觉真是太棒了!我希望没有真正的农民听到我的话。最好没人听见我说的话。我只希望羊儿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们也许正需要动动脑子。他们的表现不错,但整天只是四处游荡肯定有点无聊。想象一下,如果你只需要考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你会发疯的。又或者——你的内心会获得纯粹的平静。
10月3日
查看过公羊后,我打开了有水槽的谷仓的门。把母羊们赶到花园里去了。通往树林的栅栏门也开着。院子对面的角落里有很多三叶草,希望小羊们把自己吃胖一点。
10月10日
今天,我和一个西班牙人一起在地里干活儿。他一直喋喋不休,母羊们对他怒目而视。我则不胜其烦,不小心把屠宰场的绞盘弄坏了。
10月11日
今天早上,羊毛剪得很顺利。第一次,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学习剪羊毛的过程称得上是一部漫长的血泪史,当然,我只负责冒汗,血和泪都是羊儿的。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我很少会弄伤他们了。
10月19日
母羊表现不错。她们溜出去,转悠到秋播的小麦田里。我修栅栏的当儿,任由她们自娱片刻。新鲜的小麦芽对她们有好处。去年,我问了问这块麦田的主人,羊儿的荒唐举动以及吃掉嫩芽的行为是否会影响小麦的产量。“一点不影响!”他揶揄道。
11月2日
当母羊从沉睡(或者是假寐)中醒来,白雪已经覆盖了牧场。她们一直待在谷仓里。昨天,我打开谷仓给她们拿来一点干草。我们的冬季饲料大半是从真正的农民那里买来的青贮饲料,一小部分是我们亲手制备的。我们辛辛苦苦地割草,好不容易才算勉强凑成了一堆。付出多多,收获寥寥。但是,在我们的一生中,不可能百分之百理性地去做每一件事。不管怎样,当第一场雪降临时,我们能够给羊儿们递上一小把干草,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满足感。就像是在说:“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地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所以几个月前就给你们备好了存粮,这叫未雨绸缪,你们不懂吧?”我望着羊儿们的眼神,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感激,也许只是淡淡的惊奇:“啊哈,原以为我们只能躺在这里等死,可你瞧,眼前居然还有吃的。”
11月3日
我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瞧瞧咱们的小伙子们,古特,帅气逼人,瞧那身材、毛色、羊角!我喜欢他们。阿菲和布罗尔,选哪个好呢?两个都是灰白色带一点条纹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这周正适合交配。当然,我指的是羊儿。”
11月5日
我们带走了布罗尔。他的主人原本是一对老夫妇,住在离我们有12英里(约19公里)远的地方,养了10~15只母羊。如果牧羊人是小规模养殖,在给羊儿取名字的时候,就会更花心思,取的名字自然更夸张。我们曾买过一只用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的名字命名的公羊。今天,我们最开始想选克拉斯·博格斯特罗姆,但最后决定要幻影侠[5](很明显,因为他是护花使者)。布罗尔的主人夫妇为人很和善。老太太给我看了她孙子的照片,老先生给我看了羊儿们的照片。我们仔仔细细地聊了各自的家庭成员和熟人圈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我发现,他们跟我姑妈一样,都熟谙某种交往之道,而我还未摸清其中的门道。在乡下,这种技巧把人与人联结在一起,就像脸书一样。不同的是,在网络世界中,你可以离线,而在现实生活中,你却永远无法隐身。我们把布罗尔放进后备厢带回牧场。他走进牧场,一见到母羊,马上就用上了这个社交技能。他四处交头接耳了一阵儿才走开。莫非这真是与生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