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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4岁

利亚姆

我五岁的时候失去了爸爸,他没有死,但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他不在了。我先去了休息室找他,那里有他最喜欢的椅子;然后是厨房,以为他会在冰箱里找吃的;接着我还去妈妈和爸爸的卧室里找——也许他身体不舒服正躺在床上休息;最后我甚至连花园里的小屋也找了,虽然他几乎从来不去那儿。我哪儿都找不到他。我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是不安,只是好奇——直到我妈妈终于问我在找什么。

“爸爸。”我简单地回答。

她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像是慌乱或生气,但她依然微笑着对我说:“他不在这里。”

我皱眉,这我自己差不多已经搞清楚了。“那他在哪儿?”我问道。

妈妈没有回答,我晚点又问她,她还是没有回答。到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或者第二天,或者又过了一天,我每次问妈妈,她都没有告诉我爸爸去了哪里。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他,或者说他的照片,他出现在了电视上。那不是一张很好的照片,让他看起来很坏,而且很愤怒。我看到之后开始哭,我以为妈妈会安慰我,但她没有。她只是离开了房间,发出一些像是哭泣的奇怪的声音。艾登为此冲我大吼,吼了很长时间。我是不是愚蠢?我是不是不懂?我确实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只是继续哭。

我不再问我爸爸的事情了,害怕我的问题引来怒火或烦躁的脸色。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清楚不能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意识到他在监狱里,虽然我去那里探望过他。我大概是以为那里是他工作的地方,或者医院什么的,因为我每次见他,他看起来都越发地消瘦和憔悴。我真是太天真了。

然后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在我妈妈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文件夹。我当时是在找圣诞节礼物,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任天堂掌上游戏机,结果却找到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份尘封的文件,用一个塑料袋紧紧裹着,藏在她的梳妆台下一个装满旧照片的盒子后面。出于好奇,我把它拿出来打开了,然后我又和爸爸面对面了。他的黑白照片——跟那天在电视里瞪着我的那张一样的照片,从一篇报纸文章的中间看着我。

谋杀强奸犯被判处终身监禁——标题这样写道。我展开报纸开始读。

第一篇文章里没有提到太多大写的大标题之外的信息。接下来是庭审记录,读得我头晕。还有那些上边带着花哨绿色图案、下面盖着唐希瓦尔律师所印章的信,里面充满了太多不容易理解的大字眼,让我难以看懂。这突如其来的求知欲驱使着我偷偷打开妈妈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我在那儿坐了三个小时,满眼都是屏幕上的那些字,而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爸爸。

他是个坏人,一个非常坏的人。他绑架了两个女孩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掳走了她们,然后把她们藏起来并对她们做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接着,他把她们勒死并抛尸。只是读着这些就让我觉得恶心。当然,爸爸,我的爸爸,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只有怪物才可能会这么残忍,这么没人性。我哭了,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们的窗户会被打碎,信箱里会被塞进垃圾,为什么有些人看到我们过来时会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去。我哭了,然后我删除了搜索记录并把我发现的一切整理好,藏回我拿它的地方。我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盒子,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我发现了什么。

然而不管是不是坏人,他依然是我的爸爸,我妈妈偶尔去探视的时候我会跟着去。有时候是和艾登一起,但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他。然而探视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妈妈彻底不去了,我猜她只是再也没什么可跟他说的了。时光流逝,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愧疚。我想到我的爸爸孤零零地坐在巴连尼监狱又厚又高的墙里的一间牢房内,一直没有人探视,没有家人。不管他做了什么,这样都不对。

所以当他的四十岁生日快要到来时,我知道我不能不在这天去看他。我以为妈妈也会去——毕竟,这是一个特别的生日——但她却没有提起。过了几星期后我开始坐立难安,最后除了去问妈妈别无他法。我小心地选择时机,知道她痛恨提到任何跟爸爸有关的事。我一直等到周六晚上,她心不在焉地在沙发上喝着第二杯红酒看电视的时候才问她。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艾登跟他的朋友们出去了,也可能是去喝醉酒再惹点麻烦吧。

“妈妈。”广告一开始我立刻说,把她的眼神从某个选秀节目上拉过来,“你知道下周是爸爸的生日吗?”

“唔?”她说,把脸转到一边去好像没听见一样。我没被她骗住,她喝了特别大的一口酒,像盲人一样地盯着普来洁去污剂的广告。

“妈妈。”我说,声音大了一点儿,还是没有反应,“妈妈!”

“什么,亲爱的?”她突然说。

我等到她转过头来真正地看着我。“下周是爸爸的生日。”

“是吗?”她挑起一边眉毛。

“是的。”

妈妈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写满了“那又怎么样”。

“你要去看他吗?”

“不。”她看着她那优雅的玻璃杯中晃动的暗红色液体,而不是看着我,“我那天很忙,要工作。”

我感到我的火气上来了:“你知不知道是哪一天?”

“我不在乎!”她对我的语气做出了反应,向我咆哮着,眼睛瞪大,眼神尖利。我吞回我气愤的回应,试着去安抚她。

“是他的生日啊!妈妈。”我尽量说得温柔,不带责备,但听起来却像是不高兴地发牢骚。她眯着眼睛审视了我很长时间,接着电视节目的音乐声打断了安静的紧张气氛。她把头转了过去。

就在我即将因挫败而爆发的时候,她又说话了:“我不会去的,利亚姆。我就是不去。如果你想去的话,你就去。只是别指望我会牵着你的手。”

“好吧。”我用很小的声音说,“好吧,那么我也许会的。”

海莉

利亚姆的爸爸在监狱里,他已经在里面很长时间了。虽然利亚姆没说过,但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但当五月末的一天晚上,我们游完泳往回走的路上他提起这个话题时,我还是觉得很惊讶。当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挺晚了,不过白天开始变长了。冬天的寒冷终于消失,虽然我的头发还在滴水,把后背都浸湿了,但天气已经足够暖和,可以就这样慢慢地朝山上走。

“周六是我爸爸的生日。”他盯着地面说,然后把一个被压扁的厄恩布鲁[5]易拉罐踢到了路中间一辆正在经过的汽车前。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就要四十岁了。”利亚姆接着说,“妈妈甚至不去看他,说他不配,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但这是他的生日,总有人应该去看看他,在他生日那天。”

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在寻求安慰。

“我不知道。”我犹豫不定,“也许吧。”

“他们应该这样做。”利亚姆说,这次说得更加有力,用漂亮的绿眼睛看着我。

“好吧。”我表示同意,接着我终于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他又盯着地面,手插在兜里,“我问了艾登,但他说他也不去,说他很忙。”他吸了一下鼻子,“我不想一个人去。”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因为我替他感到难过,因为我讨厌看到他伤心。

“我去。如果你想让我去的话。”

他迅速地将头转向了我,以至于我以为我说错了话。我后退了一步,准备道歉,但他却对我露出了渴望的笑容。

“你会吗?你真的会吗?”

我紧张地也对他微笑了一下,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呃,是的。没错,我去。”

他似乎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犹豫。他向前一步,抓住我的手,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用非得跟我去,我是说去看他。那里有一个等待区,你可以待在那里。而且不会花一整天的,我们可以再做些别的什么事,比如去看电影,我请你。”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我无法收回前言。

“《完美音调》?”我问。

“你想看什么都行。”

我没有告诉妈妈或爸爸我要去哪儿,如果他们知道的话绝不会让我走出家门的。在妈妈看来,格拉斯哥是一座很坏的城市,那里的每个街角都有绑架犯准备把我抓走。就算我躲过去了,也会落到抢劫犯手里,或者酒鬼,或者流浪汉,所有那些小偷、暴徒和罪犯。

他们知道我是跟利亚姆出去就已经够糟了。妈妈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向爸爸传递焦虑的眼神,他正陷在他的扶手椅里,眼睛粘在电视上,手里拿着啤酒罐,沉着脸。他不想让我跟“那个天主教小子”去任何地方,他坚持在每次不得不提到利亚姆时这样称呼他。

“只是去汉密尔顿而已,”我哀求着,“我们想去看电影。”

妈妈把她的手放在嘴唇上,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的眼神落在了卡勒姆身上,他正坐在地板上读一本杂志。

“带上你哥哥。”

卡勒姆看起来很厌烦:“我不要跟着我妹妹去约会!”

“这不是约会。”我注意到我爸爸快把啤酒罐捏扁了,赶忙说道。

“差不多。”卡勒姆嘲讽道。

我看着他,试图威胁他闭嘴,但没有用。

“你们俩总是牵着手之类的,也有可能是在交往。”

我爸爸手里的啤酒罐在他用力捏时发出了小小的嘎吱声。

“安吉和凯蒂也要去。”我临时随便编造了一个借口,“我们会在那儿跟她们碰头,凯蒂的妈妈带她们去看电影。”

卡勒姆对我的谎话挑起一边眉毛,但谢天谢地这次他保持了安静。

“你们为什么不能都一起去?”妈妈问。

“因为我们想早点去,逛逛商店。你知道的,有人快过生日了。”

我给了她一个谄媚的假笑,再过不到两个星期就是妈妈的生日。

“哦,哦,好吧。这样的话,”她对我眨了眨眼,仿佛我们俩是共谋似的,“也许我应该给凯蒂的妈妈打个电话,为了安全起见。”

“妈妈!”我软磨硬泡,“我十四岁了,别让我尴尬!”

她对我的抱怨翻了翻白眼,但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她放弃了查证我计划的想法。

艾登

生日快乐。

横幅挂在电视机上方的墙上,像一张巨大的嘴巴一样弯曲着。我背对着它看着窗外,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它在嘲笑我。我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小时,看着外面的路,等着我的朋友们。然后等着我心里那种可怕的感觉离开。因为他们不会来了,他们的父母没有一个会让他们来。

因为罪恶是会传染的。

厨房里巨大的蛋糕不会有人吃,盘子里的便宜肉类和塑料包装的芝士三明治会是我们接下来三天的晚餐。而且看起来我将要一个人度过我生日这天的下午了,与此同时我妈妈在她的卧室里喝酒喝到失忆。

但我不会哭。我不会哭。

妈妈想取消这个派对,她说考虑到所发生的一切,这有点不合适,时机不对。但我坚持要办,爸爸不在这里又不是我的错。而且十岁,十岁是个很重要的生日。此外,我已经告诉了我所有的朋友了。

她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形。

终于,我从窗户边走开,举起手去抓那带着嘲讽的横幅,踮着脚抓住它的下缘,然后用尽所有力气把它从墙上扯下来。我听到一声不祥的撕裂声,抬头看到墙纸上有两条长长的口子。

哦,不!

如果妈妈看到了的话,我就会有麻烦了,又一次。也许我可以说是利亚姆干的?我把横幅紧紧地揉成一团,揣度着这个办法。不,他不可能够得到那么高的地方。我咬着嘴唇盯着墙。她也许不会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了,我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这肯定能行。

我把横幅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使劲儿往下塞着,隐藏起证据。接着我走过去看我的蛋糕,它是绿色的圆形,上面有凯尔特人队的标志。今天早晨,我花了一个小时用量角器和一张纸研究我得把蛋糕分成多少份,好让每个我邀请来参加派对的人都能分到一块。最后是妈妈帮我算出来的,因为那愚蠢的公式就是算不出来,真是白费力气。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驱使着把手指深深地插入了蛋糕的中心,扯开糖霜,我揪出一块塞进我的嘴里,海绵蛋糕有点不新鲜,但糖霜依然很好吃。我嚼了几下往下吞,但却咽不下去。

我不会哭。

这太不公平了。如果我的生日在三周以前,我现在会笑得嘴巴从左耳根咧到右耳根,被我的朋友们包围着,玩着任天堂,或者可能更棒,撕着礼物的包装纸。

睁开眼睛,我盯着卧室的天花板,记忆搅得我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去他的利亚姆,把这些垃圾又带回来了。如果那个小蠢货想去监狱里看爸爸,好吧。

但是我绝对不会去的。如果我不得不见到他的话,我会捅那个杂种一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将手伸到床下。今晚只有它能杀死过去的回忆了。

卡勒姆

“你妹妹真性感。”迈克尔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导致我正要把那个两米多高的僵尸炸成碎片时分了心。

“什么?”我把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怀疑地盯着他,余光瞥见我的游戏角色头被砍掉,尸体被烧,屏幕上一片血红。“该死!”

“你妹妹,”迈克尔没有注意到我的愤怒,接着说,“她真性感。”

他朝我半开着的房门点点头,我看到海莉正沿着走廊往回走,可能是刚从浴室出来,身上穿着睡衣:一件吊带上衣和一条小短裤。

“是吗?”我不是在提问,而是在警告他闭嘴。我的语气随便一个笨蛋都能听出什么意思,但迈克尔这人一直都有点蠢。

“是啊,绝对。”

海莉那深色的波浪卷发消失在她的房门口时,迈克尔为了看她而把身体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差点就要从我床上掉下去了。我决定帮他个忙,踹了他一脚。只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接着是他趴在地毯上发出的闷声大叫。

五秒钟后,三声带着回音的巨响从楼下传来,同时还有我爸爸的大吼:“卡勒姆!”

我止住了笑,迈克尔也停下了他愤怒的抱怨。

“为什么踢我?”他低声问道,爬回床上在我旁边坐下。

“我妹妹不性感。”我语气坚定地告诉他,“我妹妹只是我妹妹。”

迈克尔傻笑了一下。

“我不想让你幻灭,”他说——我翻了个白眼,他是在昨天的英语课上才刚学会幻灭这个词——“但她真的很性感,不信你去咱们年级随便找个人问一下。”

我沉下脸,觉得很烦。我不喜欢我的朋友们用这种方式……用这种我们谈论其他女孩儿的方式来谈论海莉,但他们至少还算聪明,不会在我面前提,不像迈克尔这样。

“到底玩儿不玩儿了?”我问,我再次拿起手柄并重启上一关。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打这个怪,迈克尔号称有个秘诀,但他还没告诉我,而且我怀疑他说他已经打通关了是在骗我。

迈克尔朝我微微耸了耸肩,没什么热情地拿起了他的手柄。我无视他,只死死地盯着屏幕。这次我打算不去破坏那堵墙,看看能不能躲在它后面。

“可惜她在跟那个芬尼亚[6]交往。”他在我正好遭遇到大Boss时感叹道。

“谁?”我说,虽然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的,叫什么来着?在教会中学上学的那个。麦加菲尼,好像叫艾登?”

“叫利亚姆。”我不经意地回答,“艾登是他哥哥。”

“利亚姆。”迈克尔表示同意。

“而且他们并没有在交往。”

“啊?”这次轮到迈克尔一脸困惑了。

“他们没有在交往。”我重复道。或者至少官方口径是这样。只要有人问海莉这件事,她都是这么说的——始终如此,虽然我根本不相信。

“真的吗?”

我再次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仅仅一秒。迈克尔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我很不喜欢,那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到底有什么可松一口气的?

“是的。”

“那,她是单身咯?”

“你做梦,迈克尔。”

他又张开了嘴,于是我又瞄准他,一脚把他踢下去。这次他爬起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地毯印子,嘴里还冒出几句脏话。

“好了!够了!”我爸爸冲上楼梯,迅速地终止了我们的对话。

第二天我试着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海莉,试着用我朋友们的眼光去看她,假装我不是她哥哥,但是不起作用。她看起来依然只是海莉,很普通,不高,也不算矮。非常瘦,但没瘦到骨头凸出的地步。她的头发也不错,又长又黑,散开在她的背上,但很多女孩儿都有漂亮的头发。我花了可怕的十秒钟时间试图客观地观察她的胸部,但谢天谢地,她基本没有。她的脸比较难判断。她的眼睛跟我的一样,而迈克尔没有到处去跟人讲我很性感,希望没有。她的鼻子就是……鼻子的形状。她的嘴巴大大的,通常都在伶牙俐齿地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把我和妈妈爸爸都套进去。

我当然没看出来她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只是海莉。

我希望迈克尔在被我暴打和被我爸爸责骂后能放下“我妹妹很性感”这个话题,但周一在学校吃午餐的时候他又提起来了,当时我在餐厅里,身边围着一堆朋友——都是男的。我们正在聊《切尔西制造》里的女孩儿们——一部我们都不承认自己看过,但却都知道里面所有角色的名字的剧——这时迈克尔开始了。

“是啊,没错,但她们都比卡勒姆的妹妹差远了。”

一阵长长的尴尬的沉默。接着我的朋友大卫清了清嗓子说:“是啊,我也那么认为。我是说,”他被我看他的表情吓到了,“我可以,但——”

“但是,哇哦。”另一个朋友达伦替他说完了。

“她很漂亮。”一个我不太熟的男孩儿史蒂文插嘴。

桌子周围一阵低声的赞同。

“我告诉过你了。”迈克尔扬扬得意地对我笑着说道。

我瞪了他一眼。

“是啊,你真幸运,卡勒姆。”达伦跟我说。

我看向他问道:“幸运?”

“你能跟她住在一起。我打赌你经常能看到她半裸的样子。”

“什么?”

“闭嘴,你这蠢货。”我跟大卫之间隔着桌子,但我听到了他低声的警告,看到了他用胳膊肘撞达伦肋下的动作。我感激地对他苦笑了一下,但接着他就毁了这份感激。“反正她在跟那个教会中学的利亚姆约会,对吧,卡勒姆?”

我感激的笑容石化了。

“不对。”

对。

也许吧。

但不对。

最近我这样频繁地维护海莉,她简直应该付我钱,而且不只是在我这帮白痴朋友的面前。他们觉得她有没有在跟利亚姆约会并不重要,他们只是会失望和嫉妒而已。他们不会插手,这对我来说就可以了。

但爸爸怎么想的很重要,因为只要他嗅到了那俩人实际上走得有多近——而且不管见不见面,他们都亲密无间,互相之间无话不谈,亲密得令人肉麻——就会有一些严重的后果。

海莉

探视的日子到了,我跟利亚姆约好早上九点在火车站碰面。天空飘着细雨,冷风不断地把我的发丝从精心编好的法式辫子里拉出来。我很生气,因为湿冷的天气让我不得不放弃了本来打算穿的裙子和凉鞋,而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化好的妆也花在了脸上。

“嘿。”利亚姆突然在我身旁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他对我笑了一下,看向别处,接着目光又转回来看着我的脸,皱起了眉,“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不,我没有。”我双臂在胸前交叉,耍起了脾气。

“你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化妆了?”

“一直都化。”这是假话。六个月前玛格丽特阿姨清理了一次她的杂物,从那时起我才有了化妆品。但除了我自己一个人半夜在带放大功能的镜子前面搞实验,还没人见过我化妆的样子。我现在觉得自己有点傻,尤其是利亚姆还说出来了。然而,虽然我跟我妈妈说的话很勇敢,其实我还是对去格拉斯哥这件事感到紧张,一想到监狱就觉得很恶心。化妆是为了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给自己增加勇气。这个计划差点就成功了,直到一分三十秒之前。

“哈。”利亚姆说,用鞋子碾着地面,“看起来不错。”

我给了他一个生气的表情。

“不是,真的不错。”

“闭嘴,利亚姆。”

他给了我一个抱歉的笑容。

我低头看着他空空的双手说:“不给你爸爸带个礼物吗?”

他脸上出现了乌云:“不允许。”

“哦。”

这时火车来了,让我不用再去问不许他带礼物的是他妈妈还是监狱规定。

火车上人不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但火车刚驶出车站,利亚姆就开始望着窗外,完全无视了我。经过汉密尔顿和布兰太尔的路上我都忍了,但到了路斯格兰时我受够了。

“醒醒,利亚姆!你的脑子还跟我在一起吗?”

他转过头来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完全忘了我在那儿似的,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利亚姆一定是看出了我脸上受伤的神情,因为他抱歉地做了个苦脸。

“抱歉。”他说,“我有点紧张。”

好吧,这可以理解。我也紧张。

“来吧,”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向我靠过来,“我们来拍张自拍,纪念我们第一次正式的冒险!”

我刚露出一半的大大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我以为他会说“约会”。然而,我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靠近他。利亚姆用胳膊环着我的肩膀,我把脑袋抵在他的太阳穴边,我们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所以,”利亚姆拿走我的手机去看拍的照片,我问道,“我们看起来怎么样?”

“呃,”利亚姆对着手机屏幕做了个鬼脸,“好像把我们的大半个脑袋都砍掉了!再拍一次吧。”

这一次换他拿着我的手机,我们又拍了一张。接着又一张,再一张。我们的表情逐渐变得越来越傻,而且我们笑得越多,距离似乎就拉得越近,直到我们快要挤在同一个座位里。监狱早已被我抛到脑后了。

但这并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在中央车站下了火车,接着利亚姆带我去了布坎南街的公共汽车站,我们在那里搭上了39路公共汽车。利亚姆给我买了票,把这额外的开销看作是为了他自己。

那是一辆双层汽车,但即使是坐在上层的第一排——向外看着路上的车流——也不足以舒缓我心里那紧紧扭着的结。我即将要去巴连尼监狱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地方的照片,但在我想象中那里应该又大又壮观,有着高高的石墙,上面紧密排列着布满尖刺的电网圈以及充斥着暴力和悲惨的氛围。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催促我起身下车,回到市中心去,去购购物,看场电影,然后回家。我身旁的这个男孩儿,他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把我堵在里面,不是用他的腿,而是用他不断向我投来的那种犹豫又感激的表情。如果不是为了他,我早就尖叫着跑下楼梯,朝公共汽车司机大喊着让他停车了。

“我们到了!”利亚姆突然跳起来,按了过道旁栏杆上那个小小的红色停车按钮。楼下响起一声遥远的叮咚声。

“到了吗?”我慌忙站起来。

利亚姆没有回答我,他已经冲下了楼梯,汽车行驶的晃动让他撞到了车壁上。

“嘿,”我在他身后惊慌地喊,“等等!”

我下车后才追上利亚姆,司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我下车的瞬间就立刻关上车门并踩了一脚油门。布满灰尘的公共汽车绝尘而去,排气管里喷出一股黑烟,险些令我们窒息。

“这边走。”利亚姆说。他双手插在兜里,随意地点了一下头。我小跑着跟上他。

“我们迟到了吗?”我问。

他摇头表示没有。他的嘴唇发白,紧紧地闭着。我想起来,这对他来说也是极其紧张的。接着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要年满多少岁才可以去探视监狱里的人?”

利亚姆瞥了我一眼。“十六岁。”他咕哝道。

这使我停下了脚步,而利亚姆还在继续走,离我越来越远。

“但是——”两个脸色苍白、穿着运动服的男人从我身旁经过,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赶紧向前猛跑追上他,“但你还不到十六岁,利亚姆!”

“我知道,”他侧头对我说,“我的社工会在接待处等我。”

“社工?”我重复着,把这个词变成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有社工?”

利亚姆耸起肩,防御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就是有。”

“但——”

“别问了,海莉。”他打断了我。

我立刻停止了这个话题。我们拐了一个弯,监狱终于出现了。它并没有我所害怕的那样糟糕。那里有一堵墙,很高,墙头上布满了电线,但它把这所机构内部的运作都隐藏了起来。一道宽大的双扇门在我们走近时打开,一辆白色的囚车安静地驶出来,小小的黑色窗户里隐藏着躲在里面的面孔。我睁大眼睛看着,铁门又慢慢地关上了。然而,利亚姆完全无视了铁门。他朝右边走去,那里有几级台阶,通往一道旋转的玻璃门。我跟了上去,我们进入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接待处。那里有一张宽大但却空荡荡的接待桌,还有一个上面贴着“犯人缴款”指示牌的玻璃窗口,人们在窗口前耐心地排着长队。通往右边的门口站着两个狱警,正等着检查上前的家属的文件。

“利亚姆!”一个女人的响亮声音让我们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黑头发向后束成马尾、脸上未施粉黛的矮壮女人像阵风一样向我们冲了过来,“你来了!”

“嗨,琳达。”利亚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时那种自信的笑容,他看起来很尴尬、不安。他跟这个女人关系不怎么样,我能看出来。反感让他的眉毛纠在一起,下嘴唇恼怒地噘着。

那个女人转向我。“你是谁?”她粗鲁地问道。

我等着利亚姆介绍我,但他似乎并不想从研究灰绿色地砖图案的状态中抬起头来,于是我交叉起胳膊冷冷地看着她。

“我是海莉。”我说,“我是利亚姆的朋友。”

“我知道了。”她低头看着我,“你也要去探视吗?”

我坚定的外表动摇了一些:“不。”

利亚姆的目光短暂地投过来几秒,但我不去看他。我们说好了的,我在这里等着。没有任何东西——即使是利亚姆闷闷不乐的表情或他的社工脸上那自以为是的冷笑——都不能让我同意去那儿。

“那好吧。”琳达大声说道,把目光从那些拥挤着的人身上收回来,“咱们进去吧,利亚姆。把这事儿了结了。”

利亚姆忧郁地点点头,跟着她进入了通往探视区的幽暗门口。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我咬着嘴唇,感到内疚。跟狱警交流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就双双消失在了门口。我扑通一下把后背靠在等候区的墙上,打开播放器,把音量调到最大,让自己迷失在艾德·希兰[7]的深情里。

利亚姆

很奇怪,就好像他的脸我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但与此同时又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上有皱纹,两鬓灰白,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到我时露出了笑容。我们走过去时他站了起来,胳膊大大地伸展开,期待着一个拥抱。我不想跟他拥抱,但我也不想让他难受,于是我让他抱了我一会儿,接着退回来迅速坐下。

“儿子,儿子,见到你真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发自肺腑。

而我却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生日快乐。”我说,毕竟,这是我来的原因,“很抱歉我没有给你带礼物。”

“你给我带来了你自己。”他说,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看到他眼中的湿润我瞪大了眼睛,他要哭了吗?我不确定我能处理那种场面。我低头看着丑陋的胶木桌子,给他时间平息情绪。

“所以,”他咳嗽了一声,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砸了下桌面,指节戳着纸一样薄的皮肤,“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我小声说,依然盯着桌子。

“艾登怎么样?”

我抬起头:“好几年前艾登就退学了,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圣诞节前退的。我觉得是他们逼他那么做的。”

我爸爸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

这样回答总比告诉他实情好。

他没再追问,似乎觉察到了我没说出口的事。

“你妈妈呢?”

“也挺好。”

“她还在历德[8]超市工作吗?”

“是的。”

尴尬的沉默。琳达故意躲着我们,在笔记本上涂鸦,但她装得太过了。我打赌她乱写乱画的东西都够再填满几页我那超厚的资料簿了。

“跟我说说,凯尔特人表现怎么样?”

我们突然想到了可以聊下去的话题,能让我们安全地谈论,不会导致某一方的苦笑或欲言又止。事实上,关于这个话题我们聊了半个小时。从球队的赛季表现、优秀球员、糟糕球员,到我爸爸年轻时在凯尔特人公园球场[9]见过的那些著名球员。我几乎能感觉到我们正在建立感情,但只是几乎而已。因为我们依然在探视间里,依然在巴连尼监狱里,而且——虽然我竭尽全力想忘了这一点——我对面坐着的依然是一个强奸杀人犯。

“所以,”当凯尔特人队的话题终于再没什么可聊的时候,爸爸说,“你是跟琳达一起来的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跟朋友一起来的。我们接下来要去看电影。”

“能陪你一起来监狱的朋友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接着他把头歪向一边,审视着我泛红的脸,“是女孩儿吗?”

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答案。他笑得更厉害了。

“她叫什么名字?”

我并不想告诉他,但我想不出不告诉他的理由,而且我无法确定如果我撒谎的话琳达会不会犯贱拆穿我。

“海莉。”

“哦,好吧,”他挑起眉毛笑了,“你是在教会中学认识她的吗?”

“不是,她念的不是教会中学。”

话一出口我就赶紧闭上了嘴,我应该继续聊足球的。他的眼睛眯成两条绿色的缝,像一条毒蛇。每次我真的惹到艾登时,他也会做出同样的表情,很吓人。

“她念什么学校?”

我的心在颤抖。连琳达也从她的乱涂乱画中抬起头来,但一看到我爸爸的眼睛就又低下头去。

“市立中学。”我的声音就像被勒住了脖子。

“新教徒?”他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人听到,但却灌满了我的耳朵。

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接着是愤怒,两者搅在一起,令我想呕吐。但为什么要否认?而且他人被关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对。”我说,在椅子里坐直身体,直视着他的脸。

“我儿子和一个新教徒?”

“没错。”

“哦。”他咽了一下口水,思考着下一步的动作。我看了一眼挂钟,时间快到了,只剩几分钟就结束了。“好吧,我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然后继续找一个像样的女人。就当是积累经验了。”

我给了他一个拘谨的苦笑,也许被当成了微笑。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终于告了别。接着我几乎是跑了出来。

这次探视最棒的部分就是我的“新教徒”正在接待处等我。我眼里只有她,无视气冲冲离开的琳达。

“顺利吗?”海莉微笑着问我,笑容点亮了整个房间,“进行得怎么样?”

你不会想知道的。

“挺好,还是老样子。所以……看电影去?”我急切地想要把我们开心的一天拉回正轨,虽然我并不想看海莉选的电影。

她看着我不情不愿的表情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答应过的!”

“没错,但……《完美音调》?真要看这个吗?”

“是的。”

但我并不觉得烦,她想干什么都行。往外走的时候我特别高兴,经过那道小小的旋转门时我跟她挤在同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里,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是苹果味的。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我牵起了她的手。

“谢谢。”我笑着对她说。

“为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

“因为,你知道的……陪我来,这里。”

“不用谢。”她的脸有点红,捏了捏我的手指。我一直牵着她的手,直到公共汽车到站。

电影很难看,真的很难看。好吧,里面的确有漂亮的女孩子,但她们演得像疯女人一样,动不动就唱歌。我吃光了海莉的爆米花来打发时间,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小声说些胡闹的评论,其实是为了再闻一闻她的香水味。那香味很好闻,很适合她。我想吻她的耳朵后面,那里的香味最浓,但我却一直胆怯退缩。

电影散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们差点没赶上火车,只能跳上离台阶最近的那节车厢,车厢里只有站的地方。海莉看到后面还有两个座位,但它们四周都是穿蓝色球衣的人。

“我们站着吧。”我告诉她。

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挡不到任何人下车的路,用胳膊揽着她,带有占有欲地把她拉向我。也许我有点反应过大了,但我不喜欢有些男人看她的眼神,酒精给那种眼神又增加了一些色欲。而且,假装她是我的……是我的女朋友,这种感觉很好,让我觉得胸口暖暖的。每一次火车的晃动让她失去平衡靠近我的胳膊时,或朝与我相反的方向倒去使我不得不按着她更紧地贴近我的身体时,都让我心跳加速。她很暖、很软,而且她看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她不介意。

就为这个,这一趟探视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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