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誉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在看了看谷里的花花草草,发了会儿呆,天色暗了下来,虽然正是夏天,但满山青翠,吹起谷风来,竟还有几分凉意。杨誉回到木屋,师父和二师兄都已经走了,只有桌上放着茶壶和三个杯子,杨誉走过去收拾杯子。
杨誉走到桌前,发现靠近桌边的杯子还是满的,冒着热气,另外两个杯子都是空的。心想这一定是吴靖云刚才给他沏的,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下这杯热茶。
谷里一缕炊烟飘往夜色里,吴靖云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师徒三人围坐在石桌边,石桌周围有四张石椅,三人坐定,游迟归道:“吃吧。”
此时刚过十五,月亮还算圆,月色明亮,三人静静地在月色下饮酒吃饭:月色满山谷,石桌酒菜足。只是寻常夜,江湖无尘处。
游迟归略有醉意,问道:“这次出谷,一点他的消息也没有吗?”
吴靖云答道:“师父,没有大师兄的消息。我们听您的吩咐,提前到汇英镇去待了几天,把镇上的人都看遍了,又如您所说,四大门派在他们约定日期前一天到那镇上歇脚,我们又把人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吴靖云看了一眼杨誉,继续说道:“我与大师兄已有十二年没见,记忆里大师兄的容貌也有些模糊了,师弟又没见过大师兄,我这才叫上师弟一起去西风城,万一有什么事,他们动起手来……我们也好看看有没有用遥川剑法的……”
游迟归道:“倒是打起来了,那可有看到?”
吴靖云道:“我跟师弟在城墙上看,场面有些混乱,但是我们仔细看过,用剑的,都没有像遥川剑法的……”
杨誉问道:“师父,您说有传闻大师兄拜入了某个大门派,这最大的四个门派的精英都到了,都没看到大师兄,您放心吧,大师兄怎么会加入别的门派!”
游迟归喝了一口酒,淡淡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传闻不可信……”
吴靖云杨誉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杨誉又将前天早上听到的传闻跟师父说了,问师父道:“这名声和脸面有这么重要么?”
游迟归道:“不重要我就不教训你了!”
杨誉低头应了一声,吃了口菜不说话了。
游迟归又道:“若四大门派不传,那百星夜也会传,四个最大的江湖正派一起传,那必然就是事实了,现在百星夜就吃了哑巴亏了。被传死了许多人,那秘籍还传到他们那儿去了,不光四大门派不会跟他们善罢甘休,其余觊觎秘籍的江湖中人,也都盯上百星夜了。”
吴靖云杨誉二人听到这,心中都有些郁闷,江湖就是这样子的么?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用起手段来,实在老辣,这一计之狠,比百星夜有过之而无不及。
游迟归又一口喝下满满一杯酒,道:“但是你们日后出去,要记得,这传闻,便是事实,忘了那天发生的事,对你们好。”
二人沉默无语。
游迟归微笑道:“不过你们二人此次出谷,误打误撞帮了四大门派,也是救了江湖,为师欣慰。”
杨誉听到这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看了师父一眼,又看了吴靖云,看到二师兄听到这话也是愣住了,师父有些醉了。
平日里师父常拿他们二人练着玩儿,说话经常绵里藏针话里有话,有时候甚至还有些阴阳怪气,这点杨誉倒学得不错。今晚此刻,听到师父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二人都意想不到,师父也很少醉,他们看着师父的脸,还是熟悉的那张脸,语气却觉得有些陌生。杨誉还发现,二师兄的眼眶在月光下居然溢着些光亮,他听师父说过,二师兄儿时多苦都没流泪,后来受过很多伤也没过流过泪,但是也在今晚此刻,他看到了师兄眼中没流出来的泪光。杨誉能感觉到,师兄之所以有泪,不只是因为师父的“称赞”,还是因为师兄和师父此刻有着一些相同的情绪,是他所没有的。
吴靖云愣了会儿神之后,眨了眨眼睛接着师父的话说道:“师父,这次其实都多亏了师弟……”
“我知道,知道。”游迟归又端起一杯酒,道:“现在我担心……的是,如果城内,还有……还有百星夜的内应——活着的!那百星夜就知道是你们放的烟火,那你们,就危险了。而且八九十年前,百星夜的覆灭是从我遥川而起,不可不防!还有!那异香,你们也没闻过,千万要……要小心!”
吴靖云知道在师父心里,徒弟们是最重要的,傍晚师父只说两个门派来道谢,却没说他自己还把事情问得这么清楚,原来四大门派失控是因为那异香。
杨誉道:“师父您放心,我们可不怕他们!”
游迟归只是笑,又道:“我知道,知道。”
吴靖云见师父已经醉了,便起身去扶,想把师父扶会屋里,杨誉也上前扶着另一边。杨誉见师父兴致不高,开口说道:“师父,您放心吧,我跟二师兄会把大师兄和骄阳一起找回来的!您也真是的,还怀疑那传闻,让我们这一通折腾。”
吴靖云忙给杨誉使眼色,杨誉却没看到。
游迟归突然低喘一声,甩开二人高声道:“如果这剑在我这丢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位……”
游迟归停下喘了几口气,继续高声说道:“传闻,他投入别的门下,我……又不能各个门派去问:可曾收留了我徒弟?这岂不让江湖耻笑!!!就三个徒弟,还丢了一个!!!那江湖汇,师祖当年,位居次席!上一回呢?!我跟靖云,座次已经排过中段,再往后,都快排到门口去了!不过是敬遥川一个虚名而已!!”
杨誉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排到门口,离门前那次席也近了……”说到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游迟归怒道:“住嘴!!”
吴靖云也指着杨誉,瞪着这个师弟,转头一看师父站都站不稳,举手便要打,又赶紧跑过去拦着劝师父。
杨誉呢喃道:“就不能再铸一把……”
“再铸一把?!!”游迟归更生气了,杨誉没想到师父耳朵这么灵,这会儿彻底闭嘴了,游迟归怒指杨誉道:“再铸一把,三把剑传给你么?!”
杨誉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地不住说道:“师父我错了!师傅我错了!”
吴靖云连忙把骂个不停的师父拖进木屋里去,留下杨誉站在原地。
传承这剑,杨誉是没想过的,如果让他做传人,他也是不情愿的——虽然被钦点了就必须传承,是拜入师门时自己就点过头的门规,“大师兄不就跑了吗”,杨誉总这么想。杨誉曾经在跟吴靖云闲聊的时候提起过,当传人自己一万个不愿意,恰好被师父听到了,师父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有志气”便转身走了。杨誉也知道如果大师兄不回来,师父就会让二师兄传剑,
吴靖云也常跟杨誉说传人一定得是大师兄,他知道大师兄有多厉害,他知道师父有多喜欢大师兄,多喜欢骄阳这把剑,他一定会把大师兄找回来。而吴靖云一直有自己想做的事,杨誉也看出来了——但是如果师父钦点吴靖云,吴靖云会毫不犹豫地接过这几把剑,他太听话了。
而游迟归,自从大徒弟不知下落之后,便一直打探消息,想找回大徒弟,但是已经过了十余年,听到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游迟归知道,大弟子天赋悟性极高,在自己之上,这个徒弟是传承遥川的最好人选,他传了自己当年所用的骄阳给大徒弟,却没想到人和剑都再也没回来。
师徒三人对遥川派的传承之事、各自想法,其实早已彼此心照不宣。
吴靖云扶师父回屋休息后,刚走出屋外,看到站在夜色下杨誉,正晃神低头杵在原地,吴靖云刚要开口,屋里突然喊了一声:“再不找了!”
杨誉听到这话猛地一抬头,看到师兄背对着月光,虽然看不太清楚师兄的脸,但杨誉似乎看到了师兄眼中短暂闪过的一丝失落,但只是一闪而过。
吴靖云提起嘴角,有些不自然,笑着劝杨誉道:“师弟,你回屋去睡吧,我收拾一下。”说罢往前走,与杨誉擦肩而过,收拾石桌。
杨誉转身对吴靖云说道:“小云,对不起……”
吴靖云回头看了杨誉一眼,释然笑了出来,道:“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还是寄望明天起来师父不教训你吧,把这话留着给师父说吧!”
吴靖云迎着月光,杨誉这次看清了吴靖云的脸,还是那么从容淡然,眼神里闪着跟吃饭时不一样的光。
杨誉背着月光,但吴靖云却清楚地看清了杨誉脸上不常见的呆滞,不禁笑了出来,他也像杨誉那样觉得这有意思了,他对这呆滞的师弟说道:“你这神情,‘真有意思’,行了,去吧。”
杨誉被吴靖云逗笑了,这还是第一次,他也笑了,随后轻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会把大师兄找回来的!”随后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吴靖云谢道:“小云,谢谢你给我沏的茶。”
“茶?”吴靖云觉得有些疑惑,想了一下笑道:“师父让你走后,就让我去生火做饭了,我可没有沏茶。”
杨誉听完愣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思地笑了,转身回去自己屋里。
吴靖云看着师弟的背影,又看了师父的木屋,坐在石椅上,遥望明月。吴靖云背靠石桌,伸直双腿,像儿时刚入谷的那个夜晚坐在矮石上一样,大师兄和师父在一旁讨论着什么,那个小孩也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望着月亮。
那时的吴靖云只觉得,这谷里的月亮,比外面要大些,便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