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岚在沐筝身前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表情不太自然地变换了一下,他想要冲沐筝笑一下的,可是却不太像是在笑。
“那个……”
“我说……”
两个人同时张了口,又同时把话咽了回去,尴尬地互相对视一眼,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僵住了。
芷岚总是不擅长和沐筝打交道,他可以对着任何人冷言冷语,漠不关心,但唯独对着沐筝会有些无奈,有些……手忙脚乱。该说他不擅长应对一个孩子的热情,那种强烈的情绪波动让他措手不及。
他和沐筝初次见面是在一座悬崖之上,两年前,那时沐筝只有十五岁,真真正正还是个孩子。他在悬崖顶上采一种可以用来护养铁器的甘草时不慎滑落,是当时正在追捕山贼的芷岚救了他。作为报答,沐筝为芷岚造了那把擎雷,两个人的关系也从那时起日渐密切。沐筝有时会下山来,替芷岚看看擎雷的状况,倘若芷岚出征归来,他更是早早便守在将军府门口,定要在当日帮他把擎雷上的伤痕一一处理掉。芷岚从来没有得到别人这样殷切的关照,就连他的父母也不曾这样用心地为他做过些什么。注视沐筝忙前忙后的身影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有时会埋怨芷岚对刀剑用得不仔细,看着伤痕累累的擎雷长长地叹息;有时会偷来芷岚的战甲,举着擎雷在院子里挥来挥去像个小将军;有时从管家那里得来几块儿点心,便吃的满嘴都是渣子用袖子擦……
回想起来,好像都是些可以让人会心一笑的记忆,芷岚也曾经被这个孩子的天真触动,心里的一角就在不经意间柔软了下去。可当他知道沐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待在自己身边,又是为了什么而替自己做这做那之后,他真的慌了。
沐筝对他说,他喜欢他。
从被那双有力的大手拉起的一刻开始,沐筝的心便开始轻盈起来了,像是被薄纱托起一般,痒痒的却又无比的舒适。他不想让芷岚出征,因为那样便会有至少一个月见不到他;却又盼望着他出征,因为这样便有理由去见他。而每见一次,他的心都会飘得再高一点。
然而飘得越高,坠落的时候便摔得越惨。
沐筝满心期待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虽然是用一种嘴硬的方式,可结果到来时还是那么令人心碎。
他的情感把芷岚吓到了,这份来自孩童的情感,这份来自同性的情感。
尽管沐筝一直说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儿,可在芷岚眼中,他一直都还年轻,他是个天才,也是个孩子。
而对于这个孩子,芷岚向来是不擅长与之打交道的。
“皖,景柔,你们没事吧?”萧毓晨冲进屋里,看到皖和景柔都被绑了起来,赶紧替他们松绑,解完了皖的绳子又去解景柔的。被麻绳勒住一个时辰,皖和景柔的手脚都麻痹了,两个人又是活动手腕和脚踝,又是伸胳膊踢腿才稍稍缓解些来。
景柔刚刚感觉舒服些,立刻迫不及待地像萧毓晨宣告她的新发现:“你听我说,我发现了一只可爱的别扭受啊!门外那小子喜欢芷岚呢!你说又没有可能芷岚平时一副冷酷的样子都是装的,实际上心里早就欲火难耐了呢?搞不好他们两个人早就暗度陈仓了呢!”
“哈?”萧毓晨原本一心想着救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劲爆消息一时间难以接受,景柔在他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楚,或者说,每一句都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是在说你那个冰山哥哥的春天来了!”景柔见萧毓晨一脸疑惑立即激动地补充道。
可萧毓晨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向皖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对方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景柔对着这两个木头人无话可说,只好叹息一声,自顾自偷跑到门后扒着墙缝窥视屋外的情形。芷岚和沐筝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景柔原本还期待他们上演一场“小别胜新婚”的经典桥段,但是看来这也是一对儿别扭病患者。
小受的属性是别扭就不说什么了,你一个伟岸英武的大将军跟着别扭什么!出手啊!
景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差点没把右手大拇指上的指甲咬掉一层。萧毓晨和皖的误会刚刚消除,眼前就立即暴露出了新的问题,景柔几乎按捺不住心中跃跃欲试的想法,想要冲上去三下五除二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就算腐如她也不可能马上找到症结所在,景柔只得捋捋胸口的浮气,逼着自己静观其变。
萧毓晨和皖只好跟着景柔一起呆在屋子里,不去打扰外面的两个人。刚好他们也各自劳累了一天,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然而就在芷岚和沐筝快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景柔突然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了芷岚身后不远处的一片矮灌木丛中,她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后,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晨……皖……你们看……那个人是不是……”景柔的手颤抖着伸向前方,萧毓晨和皖凑上去仔细的观望,顿时一起呆在了原地。
“他怎么会在这里!”萧毓晨惊讶地叫出声来,与此同时屋外的两个人也发现了第三方的存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向来人的方向,只见两个身披斗篷的可疑人物正向木屋这边走来。
对方也发现了沐筝等人的存在,他们原本也只是来拜访沐筝的,可没先到这会儿会有这么多其他的“客人”。
两拨人默默地互相对望着,都不轻易开口。天越来越黑了,光秃秃的树梢遮不住月亮姣好的脸颊,银色的月华沿着树枝流淌到树林的每一个角落。鸟儿们的婉转啼鸣停歇了,虫儿们也都爬回了各自的温床,但是此时聚集在沐筝家门口的七个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你们迷路了么?下山的路是要往相反方向走的。”沐筝收起心底千千万万道涟漪,语气和夜晚一样的冰冷。
对方微微一怔,回道:“我们是来找剑鬼沐筝的,请问阁下见过吗?”
“嗯?”沐筝愣了愣,随即回答:“我就是沐筝。”
因为脸庞被斗笠的阴影罩住了,所以沐筝并没看清对方眼中闪过的讶异。这位在夜晚到来的拜访者分明是被他的年少惊到了,隔了好久才摘下斗笠,笑着说道:“没想到小小年纪已有了这样的名声,真是失礼了,在下池渊,特来拜会。”
静深也跟着露出了真面目。沐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二人,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和萧毓晨、景柔类似的气息,说不出哪里相似,可感觉上就是有几分微妙的贴合。一道令人眩目的光环在他们的头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昭示着他们与常人的不同。沐筝最近不太乐意见到这种人。
“你说你是池渊?”芷岚从树木的阴影里走出来,仔细地看了看来人,认出对方确实是那个曾在军营里、朝堂上都见过一、两次的将军,便搭起话来:“我听说你被召回都城了,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岚将军么?哦,我忘记这里是你的封地了。实不相瞒,前几日在宫里发生了些事情,我的剑断了,想找人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有人向我推荐了沐筝,可没想到竟是位少年。”
“哼,少年怎么了,你还不是有求于我?”沐筝骨子里的骄傲又占了上风,他没好气的白了池渊两眼,语气生硬地嘲讽道。
池渊并没有生气,暗暗记下他的脾气,陪了个笑脸道:“池某是真的敬佩你的本领,可我不会说话,如果不小心冒犯了你还请见谅。”
“还没见到我施展本领就说你敬佩我?这虚情假意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吧?我才不要帮你修剑!”沐筝气哼哼地别过脸去,又表现出了那份不成熟和傲慢。
池渊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掉,
芷岚有些看不过去,替池渊说话道:“沐筝,你怎么对人这样无礼?”
话音沉寂的瞬间,沐筝的瞳孔猛地紧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芷岚的眼睛,那里分明写满了苛责。芷岚竟为了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将军指责自己,沐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一层接一层山洪般涌起的悲伤浪潮,却没有成功。他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黑色的同仁像是附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翳,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轻声说:“那么,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