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中是乌玉一般的漆黑,比小时候见过的所有黑夜都要浓郁。这样的瞳孔下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秘密都给担负着带来无尽的痛楚和磨难。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在眼前划下浓墨淡彩的一笔,使得女孩的双眸更加沉重,富有深度。
慢慢学会长大,却是发现其实长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紫萱一脚踩在了自己头上,将目光游离向了远方。耳畔适时的传来顾留芳的声音。
“在想什么呢?”
女子碧波轻荡,没有做声。她指着两边绵延的冰缘,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道:“要是能永远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蜀山弟子卸下蕴华剑,对着冰镜打量了下自己,回道:“是呀,这里风光迤逦,三界罕见。能够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于此也算是人生大幸。”刚一出口便感觉不对,错愕抬头果然发现紫萱的双肩略略抽搐颤动,场面在无意间显得有些许尴尬。
还好木头脑袋的李思勉在这个时候打了圆场,插话道:“难怪卢思道老先生会选择在此隐居,原来是留恋这里的美景啊。”
剑客将话题拉回了正规,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李思勉。
紫萱:“你认为卢先生会在这里?”
白衣剑客一脸天真,脱口道:“如果是我住在这个白色世界里,那么我一定会选在冰湖附近。这里万里冰荒,没有人烟甚至连声音也是小到可以忽略,如此环境之下住的久了难免心生寂寞空虚。所以只好住在冰湖之上,无聊之时也能对着镜子和自己讲讲话,你说对吧。”
虽是信口一说,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顾留芳不由对这个死党刮目相看,开始重新估算起他的智商。
正当三人徘徊间却见李思勉遥指远方,脸色惊讶道:“紫,快看,那是什么?”
顺声望去,只见百步之外一片冰光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蓝衣飞履,纶巾长衫,手中提剑,正一脸专注的仰望苍天。
紫萱三人相视一眼,随即脚下起风,朝着那个人飞驰而去。却是奇怪,原本百步距离,三人无论怎么发力都是追赶不上。对面人影站在原地不动,却又像无形中随着三人步伐迅速滑行后撤,永远和他们保持百步距离,当真诡异。
“等下。”顾留芳发觉不对,猛然停步,双手一伸,拦下了左右跟进的紫萱和李思勉。
却见对面人影也在那一刹那收住了脚步,目测之下,双方距离不多不少,刚好百步。
“当真神奇。”李思勉掩饰不住内心的敬佩,“他的身法恐怕已经冠绝三界了。”
“不是身法。”紫萱从一旁插口道。
顾留芳会心一笑,接道:“只不过是幻象而已,错落在这片冰川之上,也难怪我们追不上。”
李思勉迷惑拄剑,眼睛眯成一条缝,道:“他会动呀。”
果然,在三人停止追逐之后却见那个人影突然扭动起来。手中长剑铮铮闪亮,一声暴喝传来,炸在冰谷之中,震得三人耳膜发疼。
三人目瞪口呆的盯着那人。只见他衣衫飘动,身法飘逸,一柄长剑在手,静时行云流水,快时风驰电掣。瞩目之下,此人竟是心无旁骛的舞起剑来。顾留芳和李思勉均是懂剑之人,才看过两招便不由眼前一亮,惊愕的叫出声来。
此人剑法高超,深谙大家精髓,却又不像一般剑宗势大力沉,大开大合。他的剑招之中透露着一丝丝的沉着与稳健,剑随形走,不快不慢,每一次出击无论刺杀还是横砍均是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并无半点杀戮血腥之气。这样孤傲大气的剑法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此人用剑好比文人作诗一般,舞墨点睛,每每出击均像凌空扫出一笔,诗韵天成,城府极深。
“真是神人呀。”李思勉从来不说胡话。
“敢问先生姓卢否?”顾留芳惊叹之余双手促成喇叭状,隔天传话。声音在冰湖上反复许久,撞在高耸的山体上,回音阵阵。
没有回答。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听见,专心舞剑,就好似整个冰湖之上就只有他一人。
蜀山弟子奇“咦”一声,心道:莫不是真是虚幻之象?
正疑惑间远处又传来一声暴喝,陌生人的剑招舞到了高潮。随着剑势急缓,那人朗声高喝:“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好诗。”顾留芳拍手道。
“好剑。”李思勉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那人照旧我行我素,一个人站在冰湖之上享受着自己的欢愉。剑法之所以高深,便是剑中蕴含了剑句诗文,两相呼应,互为依铺;诗句之所以精妙,是因为它的字里行间包含了剑法走势以及用剑者的心境气魄。这样的剑,才是最优雅的剑;这样的诗,才是最精辟的诗。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西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顾留芳和李思勉一时间竟是看得呆了。
男子沉吟一声,突然高高跃起,长剑峰回路转,化作一道蓝光从天而降,就像是一道闪电惊袭,直直冲向冰湖镜面。
“从军行,将军何处觅功名。”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剑侠的身影随着长剑冲进了冰湖之下,又或者准确的说,他和冰面接触的一刹那,灰飞烟灭,在惨淡的冷阳之下瞬间散化成了薄薄的一层稀雾。片刻之后,风轻云淡,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顾二人咽了口唾沫,手心出汗,掌中抱剑嗡嗡共鸣。
紫萱聪慧过人,自然看出端倪,无奈叹气撤步,给两名剑客让出了地方。
却是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对抗,两人均是不约而同的闭上眼睛,仿佛在努力回忆这刚才神秘高人的一招一式。在如此绝境之下偶遇剑仙神人也算是机缘巧合三生有幸,如果不乘机偷师学上一招半式岂不白白浪费这次千载之机。
紫萱识趣的坐在了一旁,双手环膝,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的同伴。这两个人虽然性格迥异,却是对剑法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虽然知道剑法奥义深不可测,但纵然是一窍不通的紫萱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所走的路线不尽相同。
顾留芳更擅长将剑法和法术结合运用,见招拆招;李思勉则专精招式,扬长避短。两人各有千秋,特色不同。
冥想间,却听见顾留芳突然大声喘息,摇头懊恼道:“不行,我只能领会其中的前半段,后面的一半太过细腻,我跟不上节奏。”
李思勉也是跪在地上,满脸虚汗道:“天哪,这前半段好生难懂,我只能勉强复制出他的后程招式。”
两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惊喜的眼神对视着,异口同声:“你会前(后)半段?”
紫萱睁大了眼睛。
顾留芳:“好说,我们互换招式。”
“就这么定了。”
说来简单,本以为以长补短,相互指导之下能够取得实质突破。却是在练习之后才发现,神秘人的这段剑法实在博大精深。其中前面三句包含了天地万象,剑招启动必须符合五灵元气方能挥舞自如,事半功倍;而后半段则恰恰相反,剑势徒然改变,散尽一应灵气,唯剩长剑本身,一人一剑,人剑合一,飘零天地之间,情随剑动,剑随情走。就像是一名多情剑客在前半生染尽了世间烟花,风流倜傥,诗酒怡然;而半百之后却是看破红尘,桀骜洒脱,孤游天地云荒,气吞日月山河,单人单剑,隐匿天涯,消声四海。
前半段是有感情的剑,单纯的李思勉不会懂;
后半段是无感情的剑,多情的顾留芳摸不透。
试了好久也无法突破,两人瘫在了冰面上,气喘吁吁。蕴华剑和龙吟剑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变成了两把没用的铁器,死气沉沉的睡在主人脚边。
“不行,知道口诀也是运用不来。每到关键时候总是心随意动,出了分差。”
“这样子就永远使不出最后那一句‘从军行,将军何处觅功名’了。”
两人呼呼仰卧,淡淡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在冰镜上映出了干净的轮廓。
紫萱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浅浅一笑,建议到:“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用这套剑法。相互跟剑,前半段叫留芳起头,后半段小李子压镇,这样就能保证最后一击的质量了。”
联合用剑?
两人好像开窍一般瞳孔放大,倒吸一口,同声道:“那最后一式岂不是要我们两人双剑合并?”又是同时摇头,没有信心。顾留芳自叹身法不如同伴,李思勉压根就没打算在法术上有所造诣,双剑合并目前也只能是存在理论上的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紫萱抿嘴道,“连我都能看出那套剑法的威力。尤其是压抑了整整六句长诗之后所爆发出来的最后一句‘从军行’,当真惊天动地,倘若刚才不是幻象的话,这整片冰湖恐怕要瞬间爆裂,五脏六腑都要被轰的粉碎了吧?”
确实如此。
从军行,将军何处觅功名。一句话饱含辛酸,剑客所有的悲愤与压抑统统汇集到了这一剑上。此剑一出,气吞山河,威震寰宇,天下再无人能敌。
顾留芳突然间就想起了很久之前师傅唯敬说过的话:“蜀山剑法精髓所在,是以气控剑,心中有剑,则手中有剑。”刚才那个神秘人使用前半段剑法之时像极了蜀山套路,顾留芳这个时候才想到此点,不由暗自吃惊。却转念一想,不过是巧合而已,这套剑法最后的走势霸道凛冽,完全不是蜀山风格。
两人就地谈论许久,也没能总结出个大概。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虽说已入黄昏,冷阳西斜。却是靠近天穹的原因,无数明耀星辰和一轮月牙将整片镜湖照射成一片柔光雪白,水银泻地。黑夜中的极寒冰湖更显一分宁静凄美。四周万籁俱静,唯有天人耳语孜孜,群星璀璨,皓月洁白,镜湖之上三人的身影陆离偏颇,参差交错。
也正应了李思勉的吉言,三人顺着冰湖一路寻去,终于在一处边缘找到了一具死尸骷髅。骷髅盘坐在地,身披长衫,一柄发锈的铁剑有气无力的躺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