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境内,黎山主峰。
山间雾气缭绕,烟云袅袅,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出盎然生机。
此刻黎山剑宗内门学堂之上,剑堂孙长老正眉飞色舞地讲解御剑术的应用,他那把天下闻名的量天尺此刻正上下翻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古怪稀奇的图案。
学堂上的杜小楼却无心听课,他的脑袋痛得好像要裂开一般,嘴里发苦,喉咙发干,耳朵里嗡嗡作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好像有几百个小人在他脑袋里叮叮当当地打铁。
我是怎么来课堂上的?杜小楼揉着太阳穴,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努力回忆,只能想起昨夜随师父修习功法,周九九突然出现,将师父诓骗支开,然后自己又服下她给的两粒红酥手,其他的事情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杜小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竹绿长袍,长袍上有几处显眼的污渍,他用手轻轻抠了抠,又仔细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一色楼……山门禁止弟子随意出入,自己怎么会去一色楼?
正当杜小楼努力寻找昨夜消失记忆之时,学堂里孙长老也讲到兴起。
只见他老人家黝黑的脸上泛出红光,花白的胡子兴奋地颤抖,老树皮似的双手好像来回倒换一只滚烫的红薯一般,飞快地比划着剑诀,口中更是唾沫横飞,音量不断地提高,量天尺在孙长老的御使之下,就好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地在空中奔腾,划出一大堆除了孙长老自己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学堂里的不少内门弟子瞧着有些癫狂的孙长老和那看起来绝对称得上失控的量天尺,一边心惊胆颤地胡乱记着笔记,一边悄悄地划起剑诀,御起自己的佩剑,护起自己的小命。
要知道,上一次倒在孙长老量天尺下的可不是什么邪魔贼寇,而是十几名黎山内门弟子。
据说当时那一堂血腥课程差点让黎山人才断了代,数名弟子从昏迷中醒来就立刻退出了宗门,剩下的也多多少少落下些后遗症,受伤最重的那名弟子直接被送到了大齐药神谷,至今未归。
一时间学堂里充满了孙长老苍老激昂的嗓音和阵阵翁响的剑鸣,这声音吵得杜小楼更加头痛,赶忙捂住了耳朵,闭起眼睛努力回忆。
只是这杜小楼刚闭目回忆没多久,就瞧见他突然间双眼大睁,目中精光闪过,接着就把头微微一斜,几乎在他侧头的同时,一方蓝玉镇纸自后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镇纸上的烫金龙纹明晃晃金灿灿,刺得他眼睛生疼。
杜小楼这一躲,蓝玉镇纸冲势不减,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镇纸便带着劲风狠狠砸在了他身前陆丹生的背上,听这声音,这一下砸的着实不轻。
这一声巨大的闷响丝毫没有引起孙长老注意,仍然是激情澎湃地讲着课,倒是引得众学生纷纷侧目,就瞧那见身形如小塔一般的陆丹生被砸之后,虎躯一震,手里的毛笔“咔”地一下应声被他捏成了两段,墨汁飞溅了陆丹生满桌满面。
陆丹生面色霎时由黑变红,又由红变紫。
他低头瞧了瞧手中断笔,缓缓地转身,只见陆丹生一张大方紫脸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墨迹,瞧着既好笑又可怕。
铜铃般的眼珠一转,陆丹生视线扫过掉落在地的蓝玉镇纸,接着又直勾勾地向其他学生瞪去,众学生只是被陆丹生这么一瞪,心中顿时就吓慌了神,哪里还敢再看热闹,一个个连忙低下了头,假装记起笔记,不敢与他对视。
而坐在学堂最后的周一南却兴致勃勃,微笑着一挑眉,伸手指向了伏在桌上的杜小楼。
杜小楼本来打算埋头装睡,可在感受到头顶传来的粗重喘息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头抬起。
他这抬眼一瞧,视线正对上陆丹生的快要瞪出来的双目,目中灼灼怒火,好似一头愤怒的公牛,杜小楼再一回头,又看见坐在最后的周一南正面带笑容,双手托腮地看着自己,还颇有兴致地冲杜小楼使了下眼色。
杜小楼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回过身来,冲陆丹生浅浅颔首,无奈抱拳说道:“学堂之上,还请陆师兄不要打扰长老授课,放课后小楼再给陆师兄解释。”
杜小楼这话一出,陆丹生高高举起的拳头便缓缓放下,他回首观察仍在口吐飞沫的孙长老。
这一会的功夫,孙长老口里说的和手上比划的已经从勉强能够听进,变成完全不能理解,再分心下去,怕是硬记也要记不下来了。
想至这里,陆丹生随即转身回去,小心翼翼地捏起半截毛笔,专心记起笔记,不再理会杜小楼,竟一点不把这背上受的重击放在心上。
“这兄妹怎么都是一个德性,没一个省心的,专门给我添麻烦。”杜小楼小声咕哝着,感觉头又痛了几分。他转头瞧了瞧院中的日晷,早课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于是他理了理被打断的思绪,继续尝试回忆昨夜之事,这次不但没有半分收获,而且脑袋越想越痛,不得已才不再费神,打算在早课之后去找周酒酒问个清楚。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想着:既然记不起来,那便好好听课吧,孙长老可是宗门大长老,亲授的御剑课,可是机会难得。
只是本来打算好好听课的杜小楼,由于完全无法理解孙长老的授课内容,没过一会就感觉眼皮变沉,脑袋变重,孙长老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遥远。
不能睡,不能睡!这课很难得,这课很重要!杜小楼一边用右手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在心里默念,可右手上的力气刚一松懈,他拄着脑袋的左手就向旁边一滑,脑袋一歪,人就这么死死地睡了过去。
杜小楼此刻正在做一个极美好的梦,梦里的他紧紧盯着火上的脆皮乳猪,这只出生刚满十天的乳猪,被他用风灵剑将表皮一寸寸地轻轻扎破,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刷上十几种酱汁,足足腌制半个时辰,才用精选的大块果木小火慢慢烤制。为了保证乳猪受热均匀,他还专门在烤架周围画下结界,以防风力对火势的干扰,整整一个时辰,他在火上不停翻转乳猪,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
此时这乳猪色泽红润金黄,体态完整饱满,不时滴落几滴油汁,落在火上发出“呲”、“呲”的声响,飘香四溢。闻见肉香已和预期中一致,他才停止转动乳猪,轻轻地用风灵剑片下一小块猪肉,连皮带肉,肥瘦相间,用指尖小心捏下,只是将肉切下的过程和指尖传来的触感,便让他感受到乳猪外皮无比的酥脆和肉质极致的柔嫩。
杜小楼明眸微眯,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薄薄的嘴唇轻轻打开,灵巧的舌头不忘小心翼翼地迎接着送到嘴边的猪肉,连一滴汁液也不肯浪费,就要将这猪肉缓缓送入口中。
突然间天地剧烈地摇晃,仿佛要崩塌一般,杜小楼也难以稳住身形,随着天地不住颤抖,这眼看就要送入口中的乳猪也在抖动中掉落在地,顿时他面上血色尽失,慌忙扭头看向一旁,便瞧见那整只脆皮乳猪都已滚入了炭火之中,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他喉咙中发出:“不!!!”
陆丹生打算好好教训教训杜小楼。这家伙扰乱课堂秩序不说,还害自己辛苦记好的笔记弄得脏乱不堪,更过分的是这人言出不践,不守信用!明明说了下课要给自己解释,竟然睡起了大觉!实在可气!
于是陆丹生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杜小楼的腰带,提水桶一般把熟睡的他向学堂外面拎去,谁想刚走两步,杜小楼竟突然从梦中惊醒,嘴里大喊一声“不!”,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痛彻心扉,声势惊人。
陆丹生出身将门,自小和军中好手打架长大,十六岁的年纪,手下败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就是这么丰富的打斗经验,也没见过这般架势,杜小楼这一哭嚎,吓得他赶忙把杜小楼端端正正的摆好,口中连忙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俺也不是要把杜师弟怎么样,只是你无端挑衅俺,耽误了俺听课,而且说话不算,还当着俺的面睡觉,俺才想把你提到这院中,想着公平较量一番,也不是要欺辱于你!”
陆丹生见着杜小楼对自己毫不理会,仍是自顾自地号啕大哭,眼中泪水流的更是汹涌,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只能用大手拼命地挠头,接着又说道:“杜师弟别再哭了,镇纸一事你一定不是有意,而且笔记俺也可以再记,是俺不对,太过莽撞,粗手粗脚吓坏了杜师弟,俺给你道歉!”说罢,便十分标准地对着杜小楼深深鞠了三躬,细细一瞧,这陆丹生的方脸竟比之前生气的时候还要红上几分,额头更是布满细密的汗珠,“杜师弟要是气不过,俺站这里让你打俺三拳!俺绝不还手!”
这时杜小楼停止了哭嚎,用长袍擦了擦面上的泪水,红着眼睛突然开口问道:“陆师兄知道哪有出生未满十天的小猪么?”
这一问,不单单是陆丹生有些迷糊,连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同学都没了头脑,一个个在心里纷纷嘀咕,莫非是许国民风和咱们大周天差地别?这许国世子行为怎会如此跳跃乖张?堂堂男儿竟然未和人动手就被吓哭,说话更是不着边际!
“这许国世子,果然有点意思。”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周一南小声对身后的伴读王让说道。
“回殿下,此人确实是有些城府,让人捉摸不透。从他昨夜所作所为来看,这杜小楼绝不是这般乖张怪癖,胆小怕事之人。”王让欠身回道。
周一南浅笑,笑容甚是温婉优雅,接着又道:“之前我用镇纸丢他的手法,是顾师父教的,虽然未出全力,但他头也不回地便可躲过。这黎山内外门里新收的弟子里,能做到如此,恐怕也不出五人。而且单从昨夜他在一色楼的表现,就是这陆丹生和他真动起手来,输赢也尚且未知,有这般实力加上他在陆丹生面前熟睡的定力,又怎么会被吓哭呢?”
王让回道:“殿下明鉴,小人以为,这杜小楼定有蹊跷,昨夜之事还是要严查一番的。”
“嗯,此事就交于你了,要低调处理。”周一南收起微笑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对王让意味深长地说道:“必要时候,可以采用非常手段。但是切记,不可伤到世子!”
“小人遵命。”王让一施礼,十分恭敬地回道。
早课发生的一番闹剧之后,杜小楼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周帝都的城防营之中,周围围满了“闻风而来”的将士们。这一圈人中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的,正是之前同他发生纠纷的陆丹生,此时的陆丹生和周围的城防营将士们一样,满眼都是贪婪的神色,嘴角不时的流出一丝丝口水。
原来之前陆丹生被杜小楼这惊人大哭和离奇一问搞的是摸不清头脑,但心里实在愧疚,又想起了城防营中前几天捉的祸害乡里的大野猪恰好产了仔,还未处置,便拉着杜小楼一起来了这城防营之中。
本来黎山剑宗禁止宗门弟子随意下山,杜小楼这种带艺上山而且新入门不久的弟子想下山更是不可能了。
好在陆丹生乃是大将军之子,不但身份特殊又身居军职,再加上两人又都是内门弟子,这才放了二人下山,又行了半个时辰路程,来到了这帝都东门外的城防营中。
这营中将士瞧着平日里一心向学、难得一见的少年营长自然是十分欢喜,但又发现这一向木讷少言的营长竟然破天荒的带回来一个同门师弟,更是惊奇,而这二人一入营二话不说就杀起猪来,更让人心生疑惑了。
只是一个时辰后,这烤乳猪的扑鼻香气,便让所有人的疑惑都解除了,众人一边擦着口水一边想着,这小营长的师弟,手艺当真是一绝啊!
杜小楼面对着炙热的炭火,面色发红,满脸汗珠。要同时翻烤五只乳猪,还要在整整一个时辰里将火候掌握的分毫不差,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难度颇大的考验。这期间有不少热心伙夫想要提供帮助,只是他偏偏不肯,因为这种对火候的精细把握,他实在不放心交给任何人,毕竟这可是他心心念念许久的美食啊!
随着肥美油汁不断滴落在炭火之上,发出“嗞嗞”的声响,杜小楼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手上动作一停,冲众人大喊道:“快拿些干净的案板和一把锋利的小刀来!”
“遵命!”杜小楼这一声令下,身边一众将士一个个都欢笑着行动起来,动作迅速且不失条理,不消片刻,便准备好了一张巨大的案板和几十副盘碗筷子,还将案板蒙上了一层干净的红布。
杜小楼接过将士递来的小刀,瞧了一眼,刀身轻盈小巧,刀锋更是锃亮发光,一看便是一把精心保养的上好匕首。他拿起匕首,面对五只烤好的乳猪,端正身形,双目微合,深吸一口长气,突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闪过,双手随即左右切削上下翻飞起来,动作是风驰电掣快如疾电,看得众将士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刀锋所至,残影闪过,一块块酥脆喷香的烤乳猪便被剥肉离骨,眨眼间便被安放在一个个铁盘正中,冒着热气,“嗞嗞”响着。
仅仅片刻,五只乳猪已经被切成几百块大小一至的肉块,整齐的码放在数十个铁盘之上,残余乳猪骨骼之上,干干净净不留一丝余肉。杜小楼将匕首在手中翻转几圈,忽的手腕一抖,“唰”地一下将匕首插在案板之上,只见匕首刀锋仍是锃光明亮,竟不沾半分油脂肉末,着实让周围一众将士吃惊,一时间连口水都忘记擦掉。
“大功告成!”杜小楼一插腰,神色得意,看着桌上美味,对自己的成果极为满意。
“好!”众将士愣了片刻,突然之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对杜小楼刚刚露的这一手是由衷地惊叹和佩服,一齐为他鼓掌欢呼起来。其中喝彩声最大的非陆丹生莫属。
营中禁酒,一众将士便就着凉茶吃起乳猪,可惜乳猪数量太少,一人也只能分食一到两块,几个心急将士囫囵吞下后,从他人处又抢夺不到,只能忘情地咋舌抿嘴,想要从唇齿间余味再细细品味这人间美味,一时间吧唧嘴的声音四起。
杜小楼也夹起一块乳猪送入口中,闭起双眼细细品尝。只见他面上柳叶长眉,随着口中咀嚼,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坚挺鼻翼,也伴随口中咀嚼轻轻颤动,不停吮吸乳猪香气。
一旁的陆丹生只是瞧着杜小楼吃肉时的表情,就已经馋得垂涎三尺,馋涎欲滴,连忙把自己的那一份端到面前,郑重地拜了一拜后,大口一张,将三块乳猪全部吃下,这刚嚼了一下,惊得陆丹生的眉毛险些飞出了他宽大的额头,鼻尖竟略有酸意,眼睛也感觉微热,心中不住感慨:世间竟然有如此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