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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个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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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不是最爱声光电吗?现在她对那些灯、霓虹、夜景却仿佛没了感觉。它们麻木地亮着,她也麻木地视若无睹。她才二十八呀,却觉得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弃了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去就去吧,无所谓。二十八岁的节节已经学会了坦然。但在所有的一切中,她只想抓住一个人的手。

妈妈。

白天刚下过雨,剧团的院儿门口布满了泥泞,节节需要拎起裤脚,在几块砖头之间跳跃着走过去。腿脚着实不像二十出头时那样轻盈了,跳到一块砖头上时,几乎崴了脚。但这也许跟岁数无关,哪个人水米不打牙地加一晚上班,还能身轻如燕地走梅花桩呢?

院里那几幢小楼上,一多半的房间都黑着灯。有点办法的人都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全在半死不活地穷耗。

剧团已经解散了。宣布消息的时候,竟没人抗议。连叹息也没人发出一声。反正“革命的舞台”早已黑暗了,彻底拆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带着开追悼会的表情,排队,签买断合同,领取一笔“仁至义尽”的买断金。

解散得真是时候。就在妈妈“出事”后没多久,有人告诉她:不是组织不管你,现在组织也管不了它自己了。医生在单子上开出好长一串数字,是治病的预计费用,这就得由妈妈和节节自己面对了。

妈妈的下半身动不了了。是脊椎损伤。

把赵何抛在机场的那天,节节回了家,又是哭又是笑,简直是疯了。妈妈则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搂着她:“算了节节,别想了。反正事儿也过去了,以后还是咱们两个人过。”

过了两天,节节才想起催妈妈到医院做个检查。怎么老头晕呢?这毕竟不正常。就算是贫血也算比较严重的了吧。妈妈这时却躲着了,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得什么病啊——这样你就给自己不上飞机找到托辞了。”

节节气得大叫,妈妈仍是不当回事,说:“我们跳舞的,身体感觉灵敏得很,自己的身体自己都有数。”

现在想来,她的感觉真是错了。

“出事”的那天,大家本来都喜气洋洋的。妈妈的舞蹈班还真是教有所成,有两个学生通过了舞蹈学院的复试,这天准备参加三试。家长就开着车,把节节母女也接过去压阵。到了考场上,孩子们的表现都不错,尤其是后一个,本身天赋就好,平时练得又用功,一曲终了,有个考官忽然点着她问道:

“彭清指导过你么?”

小孩就朝着站在考场门口的妈妈喊:“老师,你是不是叫彭清?”

那几个排排坐的考官都笑了。妈妈红了脸,对考官解释:“小孩子不懂事。彭清以前是我们团长,我是按照他的教法教学生的。”

考官打量一下妈妈,说:“难怪。”然后又郑重地向她点点头。那是舞者之间的敬重。

家长们更是对妈妈刮目相看,硬要请她吃饭,席间一直说:“名师高徒,名师高徒。”回家以后,妈妈仍然很兴奋,脸一直红扑扑的。她对节节唠叨:“什么叫内行看门道?彭清那时候指导过的学生多了,不过能学到诀窍的有几个?”

然后拍着腿:“到底是老了,只能学生替我跳了。”

到了节节洗完澡,准备睡觉了,妈妈又凑过来说:“哎,陪妈妈去趟排练厅?”

“您抽什么风啊?”节节不耐烦地说。

妈妈眼睛亮闪闪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想跳。”

“上课的时候没跳够啊?那么大个人,蹦跶得比孩子还欢。”节节作势要往床上躺,又被妈妈撒娇似的拽起来。

“不是我闲不住,是腿闲不住。”妈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

节节便只好披上衣服,陪妈妈来到排练厅。打开收音机,《东方红》的音乐水银泻地一般洒出来,在黑夜里传得好远。节节正担心吵了邻居,妈妈却说:“这段好,这段有激情。”

说着就两个跳步跃到排练厅中央,说:“妈妈给你一个人表演。”

但妈妈一跳起来,就明显看出是在强努着劲儿了。平常给学生示范时,都是零碎的分解动作,因此做起来不吃力,而现在连贯起来,便感觉腰跟不上腿,腿跟不上脚。妈妈跳了一会儿,眉头就皱起来了,嘴巴也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竟是郑重其事的,好像她自己正在参加考试。

这个年华老去的舞蹈演员正在垂死挣扎呢。节节觉得此时的场面有点荒诞,随后便感到了悲凉。

而妈妈即将进行的“高难度动作”简直就让她揪着心了:又是单脚为轴,连续转若干个三百六十度。当初她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摔了腰。后来节节总是想,她那时候真该关了音响,让妈妈停住啊。每当这样想,她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痛。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旋转了。那些“动作要领”节节都能背下来了:用劲儿的是腰,不是腿,腰带着身子转……

一圈,两圈,三圈,用劲儿的是腰。然后节节便看到妈妈紧绷着的身子陡然松了,像木偶断了线,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妈妈竟然没有叫出声来,但节节仿佛听见她的腰清脆地响了一声。

妈妈蜷着腿,用手在地板上支撑着身体,看上去却像保持着一个优美的“定格”。节节想要走过去,却又不敢动了——她又有了那种不祥的感觉。和在机场时感到的一样。

过了好半天,妈妈才开口嘟囔了一句:“怎么刚使点儿劲,头就晕了……”

而后,她大口喘气,两只眼睛几乎要突出来,进而用力地摸着自己的腿:

“怎么动不了了,节节,我的腿怎么动不了了?”

节节猛地扑过去,跪到地上,摇着妈妈的胳膊:“我叫你不要跳的,我叫你不要跳的!”

后来还是叫了许胜利,才把妈妈送到了医院。这次给妈妈看病的是个年轻大夫,他仔细看了片子,把节节叫到办公室:

“病人以前腰受过伤?”

节节茫然地点点头。

“受过几次?”

“算上这次……三次吧……”

医生想了想,又问:“她是演员?现在还跳舞么?”

“不跳了……不过也不能算不跳,要给学生上课的……”

医生忽然把病例往桌上一摔:“胡闹!真不知道以前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怎么当的——她伤的不是别的地方,是脊柱!这种伤重一点儿的活儿都不能干的,怎么还能做舞蹈动作?那医生有没有一点常识?怎么这种风险都不告诉你们?现在她很可能已经瘫痪了!”

节节脑子里轰隆一声,她没想到“那种预感”竟然变成了真的。

“您的意思是——我妈的腿从此动不了了?”她痴痴愣愣地问。

医生瞥了她一眼,表情明显是责备了:“可能性很大。你们做好这个准备吧。”

就是怪你。除了你还有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对节节说。你不知道妈妈有伤吗?你怎么做女儿的?居然还指望着妈妈拖着受了伤的身体教人跳舞给你换房子。而且你别忘了,妈妈的伤是怎么落下的?还是因为你。如果不是那时候气着了妈妈,她怎么会从舞台上摔下来?

你是真真正正犯了大罪了节节。她想,在你上大学谈恋爱当第三者的这些年,妈妈的脊柱正在一点一点变形一点一点磨损——直到今天,她可能真的瘫痪了。

节节再也听不清医生说话,只感觉自己正在一条沉船的边上,即将滑落到海水里去。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抠住了跟前的桌子,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滑落,于是她越抠越用力,咔嚓一声,一根指甲折断了,反着扎到指头的肉里,血溅出来,在病历纸上开了一朵小花。十指虽然连心,她竟感觉不到疼。

医生赶紧站起来,抓住她的手:“你这孩子干什么?”

节节执拗地挣脱,大眼睛拼命地瞪着,但却完全失神。她又把手抠到桌边。

医生摇了摇头,轻声问她:“病人还有其他家属么?”

这话才算点醒了节节。医生没法和一个丧失理智的人谈。但妈妈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节节了。她要还不懂事,妈妈可怎么办呀?现在已经不是失魂落魄的时候了。

节节猛地抽回手,攥住,声音平稳地说:“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医生哦了一声。节节接着又来了一句:“能不能做手术?做手术能让她的腿恢复知觉吗?”

这倒让医生放了心:所有瘫痪病人的家属,第一反应都是做手术。这说明眼前这女孩有足够的理智和坚强来面对问题了。

医生站起来,找了团纱布递给节节,让她把手指包一下,然后解释道:“如果做手术就能让人站起来,那还要轮椅干什么?有些情况能做手术,有些情况就做不了,你妈妈的病情,还得观察一阵才能确定。而且就算能做手术,恐怕也得你们仔细考虑过后才能决定,一般情况来说,这种手术的风险都很大的,一旦不成功,病人有死亡的危险……”

最后的建议还是保守治疗。节节从办公室出来,到病房去看妈妈。妈妈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她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两眼神经质地盯着节节,问:

“医生说什么?我是不是瘫了?你说我是不是瘫了?”

“没事的。”节节躲着妈妈的眼睛,“他们说可能只是暂时性的麻痹,恢复得快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过多长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你骗我呢是不是,节节你说实话,是不是骗我呢?”妈妈疯了似的摇着头。

节节被逼到了了绝路,哭着叫起来:“没骗你没骗你没骗你——我干嘛要骗你!”

这一嗓子叫出来,妈妈被吓了一跳似的上身一颤,接着便颓然顺着枕头滑下去,眼睛歪着也不知看向哪里。节节赶紧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小声说:“你睡一觉,也许明天就好了。”

妈妈便愣愣地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不是点头。此后的几天,她都是这么靠在床上,喂她粥和水果,她也张嘴,给她翻身揉腿,她也配合着,只是不说话、不看人。竟像痴了一般。

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最后的诊断结果终于下来了。妈妈是截瘫,恢复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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