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算好了,上次他把一个病人踢出诊间,差点被人家告伤害。人家说医者父母心,视病如亲,这些话对里面那个混蛋来说全是屁。那混球没耐性没爱心,我愧对我师父啊,教出这么没医德的经络师。”
“别这么想,病人这么捧场,可见是有帮助到他们,你徒弟很厉害。”
“我就希望他脾气改一改,那样再配上我传给他的技术,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墙上时钟。“你女儿刚刚不是打电话来说已经到巷口了,怎么还没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个小时?是不是迷路?”就一条直巷,是怎么迷路的?
花明月一点都不担心。“晚一个小时很正常,她常走着走着就忘了时间,我们在那边是不看时间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门口吗?”她指向巴南身后。
巴南回身,看见少女就站在玄关,也不知那样站多久,都不吭声。
少女右肩背着一把紫色雕花纹的西塔琴,左手拎着彩绘棉布包,正看着他们,双眼黑露露,清灵剔透,非常纯净。
巴南震惊。“你就是花露露?来多久了?怎么不出声?”
花露露软绵绵地说:“因为你们在讲话,所以等你们讲完再说话啊。”她也不急着插嘴,就静静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礼貌,你快进来,欢迎啊。”
花明月跟女儿介绍:“这个就是妈常跟你说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过来,宽版紫色灯笼裤,松软软沿路拖进来,双足蹬着镶塑胶宝石的凉鞋,反射着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点泥巴,彷佛刚刚才流浪回来。
注意到女儿脚上的泥巴,花明月问:“溜去哪了,刚刚不是已经到巷口了?”
“有只猫对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后面的公园去了。”
“哦,然后呢?”
“然后发现花园池塘的鱼超大只,所以看了一会儿。”
“嗯,接着呢?”
“接着竟然爬来了一只大乌龟,爬上石头晒太阳,伸长脖子,看着远方,还翘高一只后脚,实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后呢?”
“看到那只大乌龟,我忽然想到了……啊……你们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我就来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儿,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们都这样聊天的?我服了你们,住在尼泊尔就会变成这样吗?这种对话放在台北,还满白痴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双手合掌,低头躬身,对南叔做个祝福手势,以尼泊尔话招呼:“NaMaSiDe……南叔好,你以后要跟我们去尼泊尔对吧?那里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没有刚认识陌生人的尴尬或防备,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对望,散发慵懒恬静的气质。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一朵来自深山里的花,甚至闻到真实的芬芳。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为她很放松,不像都市人紧张兮兮,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第一次来台北,她浑身却流露着对他对这陌生环境全然的信任。这一种近乎孩童般绝对的信任,令她从头到脚,绽放奇异的光辉……这种完全敞开来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爱的明月师妹生的女儿,这么独特,这么美好。
“好,好极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师妹跟别人生的女儿,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动得要命。
看他这么喜欢,花明月笑着说:“当然好,是我的女儿嘛。”
巴南点点头,回头,对诊间喊:“里边那个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师父有贵宾,要先看诊!”
两秒后,楚天驰从诊间吼出来:“******贵宾进来!”
哇!花露露瞪大眼,从没听人用这么粗暴的口气讲话。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吓着我女儿了。”
巴南忙安抚花露露。“别怕,那个人讲“******”,等于是我们在说的“你好”。或是你刚刚说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师父正忙着安抚花露露,楚天驰又怒冲冲吼一句:“贵宾,每个都你贵宾,马的!”
“那么,“马的”在那家伙口中又是什么意思啊?”花明月问巴南,揶揄他。
巴南赶紧又跟花露露解释:“他大概以为你是骑马来的。”
说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头,不敢进去诊间。管里面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感觉得到——
“他不欢迎我。”花露露长年住高山,直觉比常人更敏锐。
巴南说:“别在意,他谁也不欢迎。”
“随便喽,乖女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进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托你进去吧,南叔跟你保证,里面那个人不会咬人的,有句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你刚刚听见了,他叫得很大声,所以是不会咬人的。”
这比喻有点奇怪喔。
花露露忽闭眼,双手交握,抵在下巴,静默着。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你在干么?”巴南问。
“嘘,我女儿在祈祷。”花明月嘘他。
“祈……祷”想祈祷就祈祷,尼泊尔流行这个吗?
祈祷完,花露露睁开眼。“我祈祷他平静点,里面那个人很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飙泪。“对,他很暴躁,光靠祈祷的话,你至少要祈祷一百年……”
诊间里,楚天驰面色阴郁,坐在桌前,他长脚跨在桌上,嘴叼着笔,双手枕在脑后,很不耐烦地,候着师父的贵宾。马的,最讨厌插队的贵宾,什么鬼东西。
“NaMaSiDe……”一声软绵绵问候。
贵宾来了,一来就用他听不懂的话打招呼。看见贵宾,楚天驰嘴里的笔掉到地上,滚了三圈。
能教三十岁的楚天驰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吓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来的异国女孩?穿着打扮好奇怪,像是从印度来的。小个头,蓬卷的长发,紫色无肩上衫,不规则V领口镶一圈金色花纹。同色灯笼裤,双脚镶了宝石的夹脚凉鞋闪着光。
他瞪着她看,她也瞅着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着生活的沧桑,她则拥有着城市人少见的单纯眼色。
“你是贵宾?”他问。粗鲁的师父,怎会认识这么清灵的少女?见鬼了!不是在给他搞老少恋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着长相粗犷的男人,觉得好有趣。他外表强悍,但乍见到她时的惊诧表情,有点滑稽。原本听到他粗野的嗓音,还怕怕的,见面了,直觉却不讨厌他。他眼色刚正,感觉得出是个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从眼睛去看他,这男人容貌凶,气质强悍,身体高大又强壮……好像应该要怕他。可是,从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说,他是好人,她的心,满喜欢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诚,真诚到像会发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驰暗暗惊讶,那笑容太纯美,即使他脾气坏,容易不耐烦,但一看到会发光的笑容,还真有点承受不住,脸色不知怎么摆,只好低头,清清喉咙,指着桌前座位。“坐下,哪里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来,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来看病,就很紧张,身体硬绷绷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松地身体微侧,软靠着椅背,头也歪歪贴着椅背上沿,懒洋洋地瘫坐着,假如她身体再偏斜一些,简直就像睡觉去了。
这……这什么态度?
他好错愕,想他可是远近驰名的楚大师,这小病人怎么回事?坐得这么懒散随便如果她忽然从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驰想着,这个贵宾,该不会脑神经有问题?比方说低能?智障?或……再问她一次:“我刚刚问你——你、哪、里、不、舒、服?”
说不定真是低能儿。楚天驰看她仰望天花板,认真思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还没回答。
楚天驰失去耐性地说:“连自己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吗?”莫非是脑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怜,理解力这么差。他开始把她当小孩讲话,用简单的语法和她沟通。“没关系,我帮你检查喔,听好,等一下我会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说,懂吗?”
“痛痛?”
“嗯,痛痛……就说,懂不懂?”
“好~~”
他差点回“乖”。唉,可怜,长这么可爱,竟然是低能儿。
楚天驰起身,绕过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谓穴道,只要有气阻或瘀血,或是对应的脏器出问题,轻按就很痛,不通则痛,通则不痛。
为了找她身体的病症,楚天驰先朝她背部脊椎两侧的膀胱经上指压穴道,又朝她头部穴位指压,按压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侧身,懒靠椅背,猫似地乖乖让他按,一脸舒服,一团软绵绵,什么痛感都没有,他像在按一团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惊讶,身体这么软,穴道都不痛?怎么回事?不可能!
这是执业以来,头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惨嚎不绝的诊间,此刻不思议的静悄悄,只听她缓慢沉稳的呼息。
“都不痛吗?”没半个穴道堵住,没一条经络卡瘀?
“唔……”她的回应软绵绵,好像快睡着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终于有反应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么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来是肺脏出问题。
“好~~舒~~服~~”
人家还没讲完咧,楚天驰手一松,退一步,看着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说好舒服?而且,还打个大呵欠,大咧咧伸展双臂,给他一脸满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师瞪着她。“真的不痛?别故意忍,懂吗?痛痛要讲啊!”说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无辜瞧着他,不像说谎。
“至少觉得有点酸吧?酸你懂吗?”
“酸?”
“嗯。”楚天驰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经痛到麻痹,所以没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问题点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时候会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驰从她颈后风池穴刮到大杼穴,没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积痛点的肩井穴,没有痧。他火了,不可能,这家伙神仙吗?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讲,想让她听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妈妈讲,脑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经络师,叫妈妈带你去医院,找脑科医生检查。懂不懂?”
这贵宾竟捧住头,望着他说:“我知道啊,我不只身体很健康,我脑袋也没病呢!”说着,抓了抓蓬松如云的长发,慢吞吞地讲道:“跟你说喔,我从头到脚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驰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经络师干么?”讲话矛盾,逻辑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声大喝,楚天驰被惊到连退两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滚了八圈。
这个低能少女突然将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凉鞋,赤着双足,张臂,朝空中划大弧,大吸口气,再闭目吐气,慢慢沈臂,似在气沈丹田,像准备打太极,然后,缓缓睁开眼,对楚大师说——
“好了,你可以去诊疗床躺下了。”
“我什么?”
“我要帮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从尼泊尔来救你。”
“什么?谁说我有病的?”楚天驰糊涂了。
“南叔说的……他说你有病,我妈就叫我来帮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声,把他惊得快爆血管。
她蹲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布:“嗯,我感觉我现在的气很充足,能量也很饱足,”看着他,悠悠道:“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你……疯子……师父?师父!”
楚大师震吓过度,冲出去找师父了。
可怜的楚大师,从没想过,会有那一天,逃出诊间,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吓倒他的,还是一位——
花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