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长沙,湖南省博物馆地下。
接下里的两个星期,奉高社长的要求,邱南山和梅英一直在黄兴南路步行街和岳麓山“采风”,作为外协人员,于敏之高兴地作为向导,绘制出美食地图,带领他们吃遍了步行街和岳麓山的各色美食。
高攀管理很松懈,什么要求也没有提,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从来没打过电话查岗。这种工作方式让邱南山和梅英既感激又惶恐。
回到阔别已久的省博地下馆,高社长办公室难得地来了客人,是一位衣着普通、干瘦的老人,他满脸皱纹,脸上、手上布满了老年斑,但腰背始终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绝对是军人出身。
邱南山和梅英正要回避,高攀却做了手势,让他们在一旁听着。
“这个故事,我已经说过四遍了。”老人说得很平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不耐烦,但你完全可以理解他的不满。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高攀和气地说道。
“每一次,听完故事,你们就打发我回去。过了一两个月或者半年,告诉我,没有结果,但是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问问。”老人微微摇着头,“你们从来不告诉我,这一两个月你们到底调查到什么,为什么没有结果,为什么换一个地方还有希望得到结果。”
“这是我们的规矩,”高攀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只有完成任务收取报酬,和没有完成任务,不能收取报酬。虽然很抱歉,但我们不解释过程。”
老人闭上眼睛,沉默了半天才睁开眼睛说道:“我已经给过你们四次机会,为什么还要给你第五次呢?”
高攀轻轻端起茶杯,品茗了一口,轻轻道:“你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给你自己机会。”
听到这句话,老人的手颤抖了一下,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这个故事,从头说起的话,会很长很长。”
高攀温和地回答道:“没关系,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老军人紧紧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随后讲述了一个似真似假的故事。
在越南战争结束的那年,我在2517部队当兵,担任87号将军的警卫工作。那时候87号将军已经八十多岁,脾气越发地古怪。在初春的一个深夜,87号将军突然通知说要马上见几位老朋友。
当时政局非常微妙,几位老朋友各有立场、各有心结,这次蹊跷的会面说不定会造成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但将军不顾劝说,不由分说下了命令。虽然是保密电话的单线联系,可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很多人,势必会有些位高权重的人坐立不安乃至彻夜不眠。但军令如山,必须执行。
没过多久,姬主任、赤团长、卓工、鲁生同志都陆陆续续来到将军的卧室。
当夜正在值守的我被叫去帮忙,那时已经很不耐烦的87号将军大手一挥叫侍卫长、保健医生、保健护士全部离开,却独独忘记我还留在这里,最后离开关上门的侍卫长不敢多问,只好对我使个眼色,要我好好关注将军的身体状况,我当然连连点头,心里紧张万分,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那年的初春格外寒冷,夜晚更甚,来的几位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从睡梦中或工作中被紧急叫到这里,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安吧?然而我毕竟是猜错了,这些老人们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面上并无异色,相互之间只是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在宽阔的卧室里或者坐在床上,或者搬过一张椅子,都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
等待期间,87号将军一直扭头看窗外的湖水,这几天刚下过雪,湖面还有积冰,远处的树林也遍布皑皑白雪,虽然昏暗,却依稀能看出一派雪国风光,但当时87号将军白内障严重,视力已经很不好了,谁也不知道他正在看什么,或者又是在想什么。
“昨天鲁同志给我拿来了两本明代的史料。”沉默良久,披着睡衣的87号将军用浓重的方言说道,随手从床上的一堆书中拿起最上面那本,递给我,要我传给其他人。
我一个箭步走上去,接过来那本书,掂了掂分量,不重,也不厚,封面写着“明代志异”四个楷书大字,古朴而庄严,当是鲁生同志的手笔,这本书应该为87号将军特制的大字线装书。
我第一个递给了靠得最近的鲁生同志,鲁生同志看过封面只是微微颔首,用手指了指,示意我交给姬主任。
姬主任翻了翻内容,看得很仔细,也看得很快,却没得到什么启发,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转身递给了赤团长。
此刻,87号将军也不管众人是否看了这本书,只是开始说道:“书里有一个故事,是说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在圆觉寺出家当和尚,一样没饭吃,还得出去乞讨。有一次出寺,走了一天都没有讨要到饭,想着连夜赶山路回庙里还能喝口稀粥,鼓起干劲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已经夜深了,他又饿又累,眼看就要晕倒在路边,就此成为无定河边冻死骨。就在最绝望的那一刻,突然看到前方有一盏灯晃晃悠悠,若隐若现,却突然给了朱元璋信心,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追赶了上去。这才发现是一个老人挑着一副馄饨面担子,看样子应该是打算去镇上赶集。那个老人佝偻着身躯,半边脸被火烧伤,煞是吓人,朱元璋一下子愣住了,不过朱元璋自己本来就容貌古怪,倒不太在意。”
“老人停了下来,见朱元璋这幅模样,叹了口气,从肩上卸下担子,让朱元璋坐在一张方方正正的矮凳上,先是给他泡了一碗热面汤,随后又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煮了馄饨面,让朱元璋饱饱吃了一餐。多年以后,已经身为皇帝的朱元璋在暮年午夜梦回之时,往日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历历在目。至此之后,朱元璋对一切美味佳肴都失去了兴趣,念念不忘少年时候的馄饨面。然而东厂和锦衣卫授命多番大规模明察暗访,都一无所获。据说直到弥留之际,朱元璋还嘀咕着那碗馄饨面的鲜美,然而他虽然贵为天子,即使是接连砍了十几个御厨的脑袋,却再也不能重温记忆中的味道了。”
87号将军家乡口音比较严重,说话也有些含糊,他想用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因为手臂肌肉萎缩严重而伸不到位,但在座的几位都听懂了这个故事,甚至连我也好奇地翻到那个故事,是明高祖时期一位退隐乡间的前锦衣卫指挥使写的,据说当时马皇后解释这位神秘的老人是神仙中人,为救帝王危难而下凡,轻易不得能见,这才安抚住准备大开杀戒的盛怒的朱元璋。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个编造的帝王传奇而已,这类没有人可以证实的故事在古书中随处可见,并不足为奇。我以为朱元璋这个人,政治手段越强硬,内心就越软弱,找些天命故事来欺人欺己聊以慰藉罢了。
但我不明白的是,87号将军为何特地在此时此刻讲这个故事?鲁将军为何饶有兴趣地打量其他几位?其他几位又为何神色凝重呢?
87号将军顿了顿,轻轻说道:“说来也怪,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在年轻的时候,倒也有过这么一桩类似的经历。”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被捕,当地清乡队把我抓住,把我押去团防局处死。我趁着他们不注意,逃到一个水塘的密草丛中躲到天黑,然后拼命地往山上跑,可是没跑多久,就听到身后喧嚣的叫声,回头一看,几十个高举的火把跟着我,是敌人!他们追来了!”
“我心里想,这下完了,跑不掉了!那个时候,我又饿又累又冷又紧张,还发着高烧,头脑也不太清醒,只知道要跑,要拼命跑。没过多久又下起了暴雨,山路崎岖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山崖,但我什么都没想,不知道怕,不知道冷,不知道累,更不管不顾身后是否还有人追,只是一个劲跌跌撞撞地向前,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天色浓黑,暴雨倾盆,豆大的雨滴伴随着豆大的雪籽打在身上隐隐作痛,就像当时我们革命的前途,好像永远都没有希望。追兵似乎总在身后,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怎么也摆不脱。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幻觉,心中最最挂牵亲人们跪倒在泥地里,他们目光呆滞,无助地举起双手伸向天空,脸上那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都渗出鲜血,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那时候,我的神经脆弱到了极点,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隐隐约约觉得,死亡好像是那个最轻松的选择。”
“就在那时生死一线的边缘,突然看到了前方的一束光,黄色的微光在狂风暴雨中不住地摇曳,似乎随时会熄灭,却又奇迹般闪亮起来。人还没意识到,光却勾起眼睛的注意,我迷迷糊糊地,鬼使神差朝光亮的地方走去,稍稍恢复点神志后,这才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山洞,里面有一个躲雨的老人,我心中一喜,又是一惊。”
随着87号将军的叙述,我们似乎都跟着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恐怖的脸,半边脸的肌肉外翻着,筋骨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一只眼睛没有黑色的眸子,只有眼白,看到我突然进来直勾勾地望着,那老人赶紧用眼罩遮住失明的眼睛,不让我被吓到。”87号将军眼神迷离,似乎也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身体也虚弱到了极处,勉强靠着山洞的墙壁上,保持着警惕。老人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恐怖又温柔的笑,不知怎地,我一下子放松下来。他从担子上取下一个木凳,扶我坐了上去,随后随后取出一个古朴的大青花瓷碗,倒上一碗热汤递给我。老人推开担柜的盖子,露出煤球炉来,他拿着扇子扇着炉子下面通风口,没过多久火苗冒出,火星四溅,喝着热汤、靠着炉火,我的身体突然温暖了许多。老人放上一个黄铜水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啊啊叫了两声,用手示意我脱下衣服,放在煤球炉旁烘烤。”
“不知道为什么,汤越喝越饿,那壶水却烧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水烧开了,煮馄饨面又煮了很久很久,煮好了馄饨面,那碗面却放在煤球炉旁边,很久很久都凉不下来,入不了口。我心里真是急坏了,又不好意思直说。”87号将军脸上呈现出焦急的表情,还咋着嘴巴。
“过了很久很久,老人家从担柜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黑色颗粒撒进碗里,又打开另一个抽屉,抓了一把绿色的粉末撒了进去。然后用筷子搅拌搅拌,这才微笑着把碗递给我。我没多想,一闻到那股香味就什么都忘记了,那香味,就像把我给吞没了,要说馄饨面在嘴里什么味道,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吃完的时候,肚子已经饱了。那一刻,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了。”87号将军瞪大了眼睛,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我穿上烘干的衣服,走出山洞,这才发现暴雨已经停了,山上空气格外清澈,仰头看去,满天星斗正大放光明,心情格外畅快,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传得好远好远,又有回声应和,好不痛快!”
“我一掏口袋,才想起自己被搜过身,早已空无一文。那老人家只是微笑着朝我摆手。当下我也别无他法,只得朝感激不尽地老人家抱拳示意,因着军情紧急,先走一步找部队去了。”87号将军摇摇头,脸上露出了遗憾之色,“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位老人家了,更无处打听,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现在的我,睡不好觉,记性很差,但隔得很久的人和事却记得很清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想起那一碗馄饨面。让很多厨师做了很多次,都做不出那个味道来,也不好多麻烦他们,只得作罢。这辈子,只怕再也吃不上那碗馄饨面罗。”87号将军意兴阑珊地说道,“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人不管面临什么处境,只要还能大口大口吃下一碗馄饨面,就能继续走下去。”
那一夜87号将军难得的兴奋,他说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眼睛遍布血丝,脸颊绯红,说完之后咳嗽不已,几位将军都紧张地站起来,87号将军摆摆手,接过我递上的水杯,喝过一大口水,却还是不停咳嗽,突然一下咳出一口鲜血来,鲁生同志大惊失色,连忙叫嚷起来,等候在门口的保健医生们赶紧推门进来,过了十来分钟,87号将军病情稳定下来,用了药已经睡着,几位将军这才先后离去。
那天晚上聚会的结束就像开始一样,意外而忙乱,我来不及多想,后来87号将军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但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疑惑,这两个故事中出现的老人是不是同一个老人呢?
没过多久,鲁生同志把我叫去,一是交代我要遵守部队的保密纪律,不能外泄87号将军的故事;二是要我参与调查这个故事的事情。后来我被调到了部队情报部门,当时鲁生同志身患癌症,说得也语焉不详,我摸不着头脑,只得作罢。那年年底,鲁生同志因病去世,这件事便不了了之。直到第二年,87号将军突然把我叫过去,轻描淡写地问起我这件事,我照实说了,87号将军沉默了很久,最后也只是挥手叫我出去。
第二年,赤团长、姬主任、87号将军相继逝世了。这年年底,我意外发现了鲁生同志亲手封藏起来的一份机密文件,封藏日期在那个夜晚的前一周。文件中通过大量亲人、同事、朋友、战友等回忆、信件,剥茧抽丝地整理出一个惊人的事实:除了姬主任,赤团长、卓工、鲁生三人都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都遭遇过那位半张脸烧伤的老人家,都吃过那碗馄饨面。
新的发现让我有了继续调查的念头,然而很快鲁生同志的政治地位急转直下,他的许多作为都变成了禁忌,我想了很久,最终销毁了这份机密文件。
在过去的四十多年中,我一直在部队情报核心部门工作,直到退役。曾经接触过许多机密,但都与以上的故事无关。
退役之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想着那个故事,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故事内容放到今天,只是个怪力乱神的段子,也不会有损任何人的形象,为什么不去弄明白呢?于是,十多年来,我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关系,找寻上了成千上万的人,搜集了上百万资料,调查了数万起案件,但都没有收获。
到了现在,这位觉不轻言放弃的倔强老军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谜很难解开了。
“如果你们能够完成任务,会得到丰厚的报酬。”老军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需要熙光密宝,我手上正好有整整一袋。”
“是的。我会竭尽全力。”高攀回答道。
“好!我会把所有资料都送到这里来,请你们准备一个大仓库。”老军人最后说道。
“放心。”高攀微笑道,“对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贾铭。”老人淡淡道。
还能更假吗?不如直接叫假名罢了,高攀耸耸肩。
“虽然现在还没到时机,但大概到你们转正的时候,就可以开始这个任务了。”目送这位老军人离开,高攀随意地说道。
“等等,高社长,这算是什么任务?”邱南山完全没理解,“是要我们把这件事写篇小说?”
“写小说?你是那块料吗?”高攀随手拿起一本杂志丢往邱南山头上一扔,“调查记者,听说过没有?”
“这明显子虚乌有的事情——”邱南山伸手敏捷地接过杂志,放在一边,不满地喃喃说道。
高攀微笑着打断了邱南山的话,说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哦。”
“难道我们还能回到几十年前去调查不成?”梅英定定地望着高攀,眼睛发亮。
“这个,谁知道呢。”高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邱南山一愣,梅英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高攀这么回答又是什么意思?
“对了,还有一位新同事,我带你们去接她吧。”高攀站起身来。
邱南山举手道:“是火车站,还是高铁站,不会是机场吧?要不要我开车?”
“都不用。她就在这儿。”
“长沙?”
“可以这么说吧。”
“什么叫可以这么说?”邱南山皱起了眉头。
高攀没有回答,而是走出了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