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长沙。
从现实通过时间晶体回到过去,生理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投影的那一刹那,仿佛《西游记》中灵山脚下的唐玄奘在无底渡河船上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一般迷惑不解。
邱南山在踏入时间晶体的一瞬间,忍不住回头,看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肉身失去了生命而瘫倒在地,心中惊骇莫名,充斥着空荡荡的感觉,当下减缓了脚步,却听得梅英拉了他一把,低声道:“继续朝前走!不要回头!”邱南山如梦初醒,这才硬生生定住心神,朝前走去。
在没有空间和时间、非人类可认知的奇异隧道中,走上十几步,便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这是一件狭小的木屋,空无一物,干燥、整洁,地面散发着好闻的新鲜的泥土气息,四面包括屋顶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有些白色微光透漏进来,很可能是晚上。
所有人都像全身瘫痪了一般倒在地上,大脑转动异常迟钝,手指无法移动一分一毫,眼珠子也无法挪动半点,甚至有那么一毫秒,他们都怀疑自己已经无法自主呼吸就此死去了。
正如社长高攀所说,投影真正的时间晶体完全是另一种体验,意识投影要适应新的时间、新的身体,都要耐心等候。
“所以——”邱南山最快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尽管身体还不能动弹,却忍不住第一个说道,“我们这是——穿越了?”
“准确地说,是被投影了。”过了几秒钟,梅英回答道,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刚才隐隐觉得自己能抬起头来了,费力地尝试了一下,却没有成功,反而差点弄伤了自己。
“别着急,普通人恢复正常需要24小时,运气不好的人,可能需要一周才能适应。”冷若华说道,“当然,有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适应。”
“咦?”在邱南山和梅英的诧异声中,冷若华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开始身形还有些迟滞,很快就变得正常了,她点亮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上屋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顿时照亮了整个屋子。
“为什么你这么快就站起来?”邱南山失声叫道。
“我有说过我是普通人吗?”冷若华奇怪地回答道,她走到门口,尝试着推了推大门,似乎没有上锁。
看到冷若华有离开的意思,梅英有些着急,大声说道:“我们应该在这里等,通讯员会来安排我们下一步的工作。”
“他应该在这里等我们的。”冷若华平静回答道,双手毫不犹豫推开门,没有任何停留地走出了门口,清冽的星辉倾泻了进来,照见对方苍白的脸,很快门又合上了。
“嗯?”屋外的冷若华突然发出异样的声音,随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梅英和邱南山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能让一向泰山崩于面前的冷若华都发出惊讶的声音,但苦于无法动弹,无可奈何。
两个小时后,梅英和邱南山都稍稍坐了起来,此刻屋门终于打开了,一位身穿黑色长警制服、带着警官帽的中年高个男人,一手拎着马灯一手拿着军用水壶走了进来,光头,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身江湖习气,他嬉皮笑脸地大声说道:“哎呀!真是对不住!文老总临时抓我们训话,怎么也走不开!”
看到邱南山和梅英的样子,中年男人倒是一呆,“你们都是第一次来?”
邱南山泪流满面,就差直接抱住喊老大了,梅英倒还存留几分理智,面带疑问地问道:“你是通讯员?”
“是!”中年男人习惯性地立正行礼,说道,“长沙站通讯员报到!我叫葛飞葛飞,字鹏德!向两位调查记者问好!”
“等等——”邱南山脑子有些糊涂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你知道我们并不是真正的调查记者吧?”
“那我也不是真正的通讯员嘛!”葛飞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将马灯挂在墙壁的挂钩上,这才看到屋内已经点燃的煤油灯,愣了愣,问道,“这——”
梅英撇了撇嘴,邱南山忧心忡忡地说道:“点灯的那位已经提前走了。”
“哦。”葛飞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葛大哥,你是怎么当上通讯员的啊?”邱南山好奇地问道,他实在无法体会到葛飞作为通讯员的心情——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永恒循环的过去,难道不会发疯吗?
梅英也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位凶恶的壮汉。
葛飞淡淡一笑,解开上衣的扣子,又解开贴身的棉袄,将其卷起,露出胸膛来。
邱南山和梅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借着马灯和煤油灯的灯光,可以到葛飞的胸膛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伤疤,其中心脏部位那条刀疤最深红最刺眼,看上去密密麻麻缝了一百多针。
“你们老板给了我一份工作,而我正好需要这份工作!”葛飞意味深长地道。
葛飞眼前浮现起昔日许许多多的画面来。多年前一个雪夜,得了线报的他带领着十几个兄弟们去追踪那伙杀人的强盗,反中了埋伏。随后是一场血战,兄弟们一个个倒在他的面前。子弹用光了,就用刀、用手脚、用牙齿去战斗,敌我双方的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终于等到了援军,驱散了强盗。下一刻,他躺在手术室的病床上,手术室外,长沙城最好的洋人外科大夫面对着焦急万分的家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怕死,但他不能死。他的老母亲需要他,那些替他死去兄弟们的孤儿寡母们也需要他。他必须活下去,背负泰山一般沉重的责任而活下去。
所以,当有人说可以让他活下去的时候,葛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个关键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跟魔鬼交易,浑身发抖,牙关颤动着问:“我要付出什么代价?要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不!”那位老人如同佛祖般笑眯眯地说道,“你只需要在合同上签自己的名字。”
刚签完字,葛飞就感觉到一条充满刺鼻异味的毛巾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顿时失去知觉,期间做了很多梦,好像自己在天上飞,好像有很亮的灯,好像身体被打开了,有精巧的仪器在身体里穿行,记忆中还闻到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等他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他躺在家里,身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恢复,这期间接受每天两个小时、持续了为期三年的通讯员培训。
伤愈后,重归警队后,虽然从警士晋升为警长,仍然是地位低下的长警,距离公务员的警官遥不可及。但历经此劫,葛飞已经对升职加薪满不在乎,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到了“通讯员”这份兼职中。
对于这份兼职,过了很久,葛飞才意识到自己签了一份不平等的合同,甚至可以说是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后来在某位时间记者的怂恿下,葛飞麻起胆子用《劳动法》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这才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湖南省长沙市2010年的最低工资和五险一金,虽然在具体操作上会根据不同年代的购买力折算成1938年等值的物资,但这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我明白了,”邱南山虽然无法知晓葛飞复杂的内心活动,但似乎有所触动地骂道:“这操蛋的世道!”
葛飞意外地看了愤愤的邱南山一眼,也笑着骂道:“对!这操蛋的世道!”
“你们都渴了吧?先喝口茶。”葛飞从军用水壶里倒出一杯水在杯盖里,扶起还没回过神的邱南山喂了两口,又要喂给梅英,梅英看了看黑黝黝的杯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渴。”
“这是普通的茶水,但对你们来说,就是灵丹妙药。”葛飞对着梅英神秘地一笑,收回杯盖拿在手中道,“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只要喝上两口,保管你们半个小时内就活蹦乱跳。”
“葛大哥!”梅英连忙眨着眼说道,“请一定让我喝上两口,多谢啦!”
葛飞哈哈一笑,上前将杯盖里的茶水喂给了梅英。
茶水果然有神奇的效果,仅仅是过去了十几分钟,邱南山和梅英就恢复了正常,他们活动活动手脚,感觉就是自己真正的身体,不由得啧啧称奇。
“走吧!”葛飞取下挂在墙上的马灯,吹熄煤油灯,斜挎着军用水壶,在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
刚来到屋外,邱南山和梅英就齐齐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此刻,满天无数星星正静静大放光芒,穹顶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星星,足足有上千颗吧?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让人陷入幻觉。
最明亮的金星、火星、大角、织女星、五车二、土星、南河三、角宿一、北河三、天津四、轩辕十四熠熠生辉,熟悉的还有大熊座的北斗七星和小熊座的北极星,其他的大都叫不上名字,有的似曾相识,有的依稀有所耳闻。
这些巨大恒星的光线足足用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跑到地球上来,就为了此刻的相逢和目睹,难道不是奇迹吗?
邱南山和梅英完全被震撼住了,身上汗毛竖起,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他们终于明白冷若华为什么会惊讶地叫出声了。
葛飞停住了脚步,等待在一旁,不去打扰这两位来自未来的人幸福、惊奇地沐浴在星光之中。他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古人司空见惯的天象,对生活在未来城市的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过了很久很久,邱南山和梅英才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跟着葛飞走到前院,来到他的家中,这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前前后后是七八间房,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打扫,干净整洁,是“杂志社”特地置办的1938通讯站。
闲聊几句,邱南山和梅英这才得知,此处位于长春巷,这里有座著名的天主堂。在当时,长沙城内有五十余处与西方有直接相关的教会、办事处、医院等地点。
这座天主堂,又叫圣母无染原罪主教座堂,是1901年意大利籍传教士翁明德来长沙,用光绪年间“衡州教案”赔款在此修建的小型教堂。天主堂为哥特式建筑,砖瓦为武汉制造。1910年焚毁,1911年又予扩建,重修教堂、修女院、育婴堂和神父住宅,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米,又在旁建了天主堂医院。
进入卧房,葛飞拉上厚厚的窗帘,开始向邱南山和梅英介绍情况。
此时正是1938年,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第七年,是中日全面战争的第二年。1937年,北平、天津、上海、首府南京相继陷落,1937年12月13日,日军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中华民国政府将首府转移至陪都重庆,而军事作战中心则迁往了武汉。
1938年,战争的阴影笼罩在全国人民的头上。
1931年1月,日军攻入山海关,距离北平只有一步之遥。故宫博物院开始策划文物南迁,虽然在当时颇有争议,但最终决议南迁。1933年2月开始,共5批总计13427箱又64包文物先转移到了上海,随后安置到了南京。此谓之“文物南迁”。1937年“七·七”事变后,南京形势岌岌可危,故宫文物继续向西南后方疏散,也就是“文物西迁”。
文物西迁走了三条道路:南路是经汉口、长沙、桂林、贵阳、安顺,储存在安顺华岩洞,1944年底转运至四川巴县飞仙岩;中路是经汉口、宜昌、重庆、宜宾,储存在乐山安古镇;北路是经徐州、郑州、西安、宝鸡、汉中、成都,储存在峨嵋县。对于这些国宝,当时国民政府非常重视,按照仅次于运军火的优先级抽调车次进行运输。
其中“南线”的80箱文物非常珍贵,包括甲骨文、钟鼎、碑拓,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吴道子的《钟馗打鬼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名家字画。
万余箱的故宫国宝在战争年代颠沛流离多年,在回归之日不仅数目完整还几无损失,被称之为“不可思议的奇迹”“古物有灵”“国家的福命”。其实是全社会各阶层和所有的工作人员为之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才共同铸就了这一历史传奇。
“那么现在出什么问题了?”梅英不解地问道。
葛飞告诉他们,藏在湖南大学图书馆地下室的这批故宫国宝,本来应该在3月10日出发经广西前往贵阳,但今天已经3月30日了,却还没有出发。
在历史上,日军的飞机第四次轰炸长沙,也就是说1938年4月10日,主要目标是湖南大学,将湖南图书馆夷为平地。
“日军飞机轰炸是冲着这批国宝来的吗?”邱南山问道。
葛飞回答道:“很有可能。这批曾送至伦敦展览的文物,以及西迁的部分文物共80铁皮箱刚刚运到长沙,长沙火车站就遭到了轰炸,也许日本情报机构一直在追踪它们。如果文物南迁继续拖延,而日军轰炸时间又突然提前,这一批国宝将毁于一旦。所以,理论上你们最多只有10天时间,而且,越快解决越安全!”
“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梅英追问道。
“不知道,这些都需要你们去调查。”葛飞摇头道。
“葛大哥,你会帮我们吗?”邱南山浓眉紧锁,觉得很是棘手。文物转移是保密任务,作为外来人员,要取得信任、掌握情况、解决问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时间还这么紧张。
“不行!我接受的命令是,通讯员只能提供必要的情报,决不允许参与任何可能改变历史的调查。”葛飞摇摇头道,“据说有过巨大的教训,很有可能会对历史造成更大的、不可逆转的干扰。”
“好吧,我原以为是一趟旅游度假式的出差,”邱南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对着梅英苦笑道:“按理说,第一个任务不应该是最容易的吗?”
“总会有办法的!”梅英也没有任何头绪,但仍然很自信,笑了笑道,“我们既然都出现在这里了,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不管要怎么做,都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能行动!”葛飞微笑道,“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今晚你们就先歇息吧。”
1938通讯站早就为调查记者的随时来访做好了准备。
“好!”邱南山也感到身体仍然疲惫,满口答应下来。突然想到提前离开的冷若华,担心地问道,“哎呀,我们还有个先来的小伙伴,也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梅英很肯定地说道,抛下他们两人,自顾自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是叫冷若华吧?十几岁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大?人不生地不熟的,敢大半夜地乱逛?”葛飞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台ipad来。一边翻阅着资料啧啧称奇,一边宽慰目瞪口呆的邱南山道,“别担心,今晚我当班,会让弟兄们留意的,出不了事!”
“那就麻烦葛大哥了。”邱南山只能选择相信,抱拳行礼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