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霍好久没有在梦境中体会这样的感觉了——从高处突然下坠。
那种强烈的失重感总会让人心惊肉跳,就像是真的要摔死了一样。
他讨厌这种感觉,尤其是在美梦中,儿时那位于恬静乡村的家里面,和只能在梦中才能相见的父母共进晚餐的时候。
脚下的地面像是纸片一样地碎裂开来,露出血红色的狰狞的漩涡,眼前的一切都在漩涡中打着转儿,包括猛地坠下去的自己。
贾霍大喊着伸出手来想要爬回地面,却只能看见在绝望的眼神中,父母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猛地醒了过来,却又仿佛还是在梦中。因为只是一瞬间,他的耳朵便被杂物的撞击声,人们惊恐的叫声和尖锐的气流声所包围了。
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住,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
想要环顾四周了解自己的处境,却是呼啦一下,一个黑影从自己的侧前方,像是飞射过来的子弹一样闪过,噗通一声撞到后面某处,尖叫声变得更加惨烈。
他看清楚了,视野中满是狂乱飞舞着的杂物,以及其他和自己一样被“钉”在座位上的人。
他们绝望地惨叫着。
贾霍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参加完父亲的葬礼,正乘坐飞机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准备继续着了无生趣的工作。因为连日来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飞机刚起飞不久就无法抵御住困倦而睡了过去。
怎么也想不到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却是要坠毁了!
他也想大叫,却还没来得及叫出口,飞机便猛地下坠,在巨大的爆破声中像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直向前冲去。
在导致昏迷的更剧烈的撞击来临前,贾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机舱断成数截飞散而去,以及灰白色的天空,和如鬼怪一样张牙舞爪的树木……
意识,一直都还在。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如果就这样死了的话,倒也没什么可怕,因为至少不痛苦,还有些幸福感。
因为,此时此刻,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的,在五岁时就去世的年轻的母亲,却有着无比清晰和美丽的面庞,正微笑着伸出手来……
“妈妈?”他呢喃着。
“抓着我的手……”母亲的声音,温和而动听。
贾霍忙也伸出手来,把对方的手紧紧攥住,他感觉幸福极了——那的确是记忆中母亲的手,只是轻轻捏住,整个人就有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
贾霍用力握着它,一丝一毫也不肯放开。
只是,下一秒,那手便挣脱了,高高地扬起来,啪地一下子打在贾霍的脸上——他,醒了。
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的,耳朵的世界安静一片,有的只是持续不断的耳鸣声。
刚才又是梦境。
可是,那只手是谁的?
贾霍努力地睁着眼睛,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了,一个人影,看样子是个女子,正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扬起巴掌又打了下来。
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哭喊,惨叫,呻吟。
所有的视觉都回来了——鲜血,碎肉,尸体。
“哈,你醒啦!”那个女子喊着。
贾霍这才看清楚,这是个留着短发的年轻姑娘,正焦急地看着他,似乎又要拍下一巴掌。他觉得自己的脸疼得厉害,忙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爬了起来,并花费了好几秒才分辨出自己现在正身处机舱的哪个位置。
“你还能动吗?”女子喊道。
“能。”
“那你快跑啊!”女子冲贾霍喊着。
贾霍的大脑依然处于短路的状态,只是机械地遵守着她的命令,向前挪动了几步。
轰!
耳旁传来了一声爆炸声,他忙扶住扶手才勉强没有被振倒,浓烟开始从破碎的机舱中的每一个缝隙中渗透了进来。
他捂着口鼻,半走半爬着向着浓烟中的亮光移动过去,却是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跤,定睛一看,是一个被拦腰截断的人。此时的他,像是电影里的僵尸一样仰面在地,双手高高地举起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着。
“救命!”他喊着。
贾霍忙又后退了一步,更多的惨烈景象却是映入了他的眼帘。
看清楚了,他所在的机舱是飞机的中段,机头和机尾都不见了去向。浓烟中,依然能辨别机身断裂处全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机舱本身也是变形得厉害,同样变形的,还有或倒在地上或在座椅上挣扎着的残缺不全的人。
贾霍来不及去思索和检查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完整,此时的他一心只想着推开一切障碍,向着有光的地方走去(自己还能自由行动,看起来至少四肢是没什么问题)。
刚走了几步,机舱的过道就被堵住了。
这次堵住他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他的一条胳膊耷拉着,正吃力地用另一条胳膊把货架上的一个行李箱往下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行李!”另一个男声,来自一个壮硕高个子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正愤怒地从机舱的另一边走过来。
“完事了,完事了!”啤酒肚男一边说着一边拉下了行李箱,箱子显然很重,他下意识地想要举起左手来扶一下行李箱,却是疼得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
高个子男人一把抓住啤酒肚男,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地把他丢到了一边,啤酒肚男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手中死死地抱着刚刚取下来的行李箱。刚抬起头来想要说着什么,却被另一个女子拉了起来:“先生,请这边,快!”
贾霍看清楚了,从她的制服上来看,应该是个空姐。虽然也是一身伤痕,但还是站在机舱的断裂处指挥着幸存者向外逃离。
在高个子男人和啤酒肚男跳下飞机后,贾霍也跳了下来。
刚才打醒贾霍的那个短发女子又扶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老人走了出来,空姐跳到地上接应了一下,老人平缓落地。
“真是……作孽啊。”老人死死地抓住手中的黑色皮包,颤声道。
“老先生,您安全了。”空姐安抚着老人。
噗地一声,浓烟之中,一道火光从机舱里闪现出来。
“等我一下,里面还有一位幸存者。”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残缺的机舱中传了出来。
高个子男人大喊道:“飞机可能会爆炸,快出来!”
“马上!”
那个空姐,也是二话不说地又一次冲进了机舱。贾霍听见那声音正是刚才救自己的那个女子的声音,也便没有多想,跟着空姐冲了进去。
刚跳进机舱,一阵热浪就几乎把贾霍卷了出去。
火,已经在机舱里开始蔓延。
短发女子正奋力地把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长发女人从一堆被挤压变形了的座椅中往外拖着。
“我来帮忙!”因为有过成功提起百斤哑铃的经历,贾霍十分确信这个看起来不到一百斤的女人被自己抱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想把长发女人背在身上,却是发现,要把一个软绵绵的完全不配合的近百斤物体举起背上,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短发女子喊道:“来,我们一起!”
空姐也跑了过来,这个长发女人,硬是三个人才勉强地抬了起来,吃力地离开了机舱。
高个子男人站在下面接住了长发女人,瞪着眼睛:“你们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救一个死人吗?”
“她没死。”空姐说。
轰,轰!
接连两声爆炸,高个子男人只是一甩就把长发女人夹在了臂弯中,大喊道:“快跑!”
“我还要确认机舱里面有没有其他幸存者!”空姐同样喊着。
“这里就要爆炸了,再不跑的话我们都得死!”高个子男人冲着空姐吼道。
贾霍觉得刚刚明晰起来的世界又再一次陷入了混乱。
他只看到高个子男人用一条胳膊夹住长发女人跑在前面,啤酒肚男吃力地紧跟其后,空姐搀着老人也是尽力跟上,贾霍自己倒成了最后一名。
不对,短发女子呢?她不会还在机舱里救人吧?
这样想着,贾霍忙停了下来,转回头,却看见一张人脸扑了过来,接着就是额头碰额头的闷声——他和她撞了个正着。
“啊,你怎么停下来啦!”短发女子捂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
“我还以为你在机舱。”贾霍说。
“快跑快跑!”短发女子推了一把贾霍,贾霍这才想起现在是逃命要紧,也便不顾额头的疼痛,一直跟着高个子男人向前跑去。
身后,似乎是在积攒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在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震得身旁的树木都在刷刷作响。
火光,冲天而起。
贾霍这才留意到,自己正身处灰白阴暗天空下的一大片森林中。豆大的雨滴,正从天空中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们就这样漫无目标地跑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更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