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口糖酒的他轻轻将罗晓慧颤抖的身体放靠在沙发的靠枕上,自己则踉跄着走向点歌机。他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起先以为是自己拼写错误,于是起身想下到服务台去进行询问,但接下来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木楼梯。楼梯口子好像失踪了一般,“难道是幻觉不成?来的时候明明登上一个楼梯,”他坐在沙发的一角定神想着:“不对呀,没有楼梯口子我是怎么上来的,接下来又该怎么出去呢?”在进行了一番理性思考后,大鹏确信自己对于木楼梯的记忆,又一次走向那个大致的方位——单座沙发正对的右侧墙角,但依旧一无所获,整个布局好像变得极其陌生,他这才开始认真地审视这个空间。这几乎算不上是一间严格意义上的屋子,四围的墙壁由下往上向内倾斜,形状像个斗仓,狭长的天顶上一盏旋转着的圆球分布着密集的洞眼,五彩光束就从那些洞眼中射出,杂乱无章地撒向斗仓的每个角落。墙壁是朱红色古典格纹的海绵包壁,烟头烫出的一个个黑色洞眼不时在某束强光的照射下显露出来,厕所的门与墙体花纹吻合,此时它紧紧闭合,与墙融为一体,若不是门边缝里透出的黄色亮光,恐怕平时是会不太容易让人发现它的所在。——他们已经进去了这么久!大鹏预感到厕所里正进行着不可告人的密事。电视屏幕的定格与音响声音的骤停带来一阵奇异的静谧,大鹏较之前清醒了不少,他很想知道眼下的时间,可扫视了一圈之后,发现这个木质的密闭空间里连个时钟也没有。临街的窗子被一层厚厚的丝绒帘子遮住,窗外是否还有路灯也一无所知,只听得远处隐约有打砸啤酒瓶和高声呼喝声。大鹏走向窗户,想掀开窗帘透透气,斜倚在沙发里的红发女郎却开口了:“小心哪,有铁刺!”刚说完,大鹏就感到手指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缩了一下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退了色的木窗棂颤动了几下,横向排列的铁蒺藜密布在窗棂外侧,上面的蛛网也跟着窗棂颤动,让人感觉既摇摇欲坠又坚不可摧。“这么个破窗子还布上铁刺!”大鹏念叨了一句,这么看来,人也无法通过这窗子去看清外部世界。红发女郎吃力地搭着话,却又似乎与大鹏的言语毫不相关:“破的或是好的,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人快活,一辈子与一瞬间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起来,与其说是在与大鹏搭腔,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样听起来更能打动人心:“宇宙万亿年,人寿如蜉蝣,最终都化作一场虚无,人情多冷漠,肉体多寂寞,你瞧见吧?以为那些每天对你笑脸相迎的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爱你?你去买鱼,卖鱼老板对你喜笑颜开,一听说你没钱,立马换成一副嫌恶臭脸。好吧,不相关的人自不必说,你最亲的亲人是不是也盼着你口袋里的钱?”她停顿在那里,似乎在等着大鹏作答,大鹏并未被这空洞而缺乏逻辑的言论所打动,保持着冷静,一心记挂着出口的事,他索性粗鲁地反问:“刚才不是有个楼梯口?奇怪,我想我还不至于失忆,不是吗?”红发女郎猛吸了一口烟,吃力地控制着声音,使它听起来没有先前那般颤抖:“是有一个楼梯口,你没有记错,可是错与对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世道就是一口大锅,什么错与对、是与非、善与恶全都煮在里面混成了一锅粥,再也分不清了。有人看起来高尚,可实际上却十恶不赦,有人被定义为恶,可事实上却与人无害……”,“别给我说乱七八糟的,”大鹏大概是被憋闷感激怒了,粗鲁地打断了她:“我还清醒着呢,快告诉我怎么出去,不然我……”。大鹏又突然住了口,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不然自己能怎么样,能打人?能报警?都不行,无计可施。好在红发女郎并没有嘲笑他:“心情别那么坏,没有人能阻止你出去,我这就告诉你。”她费力地站起来指了指斜对着的墙角:“那个墙边有根拉绳,一拉就有口子,只是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你到了下面还是会上来,该出去的时候照例会出去,就像进来时一样,下面现在一个人都没有,老板早就回家睡大觉,天亮才来结账,你看你下去干什么呢?”大鹏走过去果然在墙根一根拉绳,他使劲一拉,一块活动地板像门一样被拉开,下面透出幽暗的蓝光。没错,正是来时的楼梯口子,下去左拐是一个袖珍吧台,吧台对面是镶着镜子的墙。“mirrors on the ceiling.”——大鹏咕哝了一句,心中暗揣:等会儿下去用头顶一顶镜子。镜子不是一整面,由整齐的菱形构成,以无数重复的影像倒映出吧台的一切:玻璃架上的啤酒瓶、塑料包装的小零食、盒装方便面、装着待切槟榔的矩形洋盒、弹灰的鸡毛掸子、白色釉罐里插着的黄不黄红不红的塑料花,还有立在吧台内侧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对向的镜子把她两个毛糙的麻花辫切割成错节的麻绳,横叉在胸前像是捆绑住了一副消瘦的身体,加上她由于涉世未深所自然流露出的腼腆神态与拘谨动作,俨然一尊被固定在橱窗里的木偶。记得啦,现在全记得啦,大鹏一伙在进来时一个胖胖的黑毛虫样的身躯跻进吧台内,弯身下去像是要拉开了下面一个抽屉,一个咒骂声传来:“要死啦,菩萨一样处着,动都不晓得动一下,我是白养你吃饭的么?来了生意也不晓得招呼,什么事都得我亲自来……”自然是因为女孩的身体挡住了抽屉,她像吓了一跳似地怯怯地往里挤成了斜站的姿势,胸前的两根辫子扭曲得更厉害了。等黑毛虫身体钻出来时,一张泛着红光的肉脸立马笑成一朵被挤压的非洲菊:“哈哈哈,疤爷来了,生意做大了我们也跟着发财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来来来,抽支外地烟。”他口中的“疤爷”即刀疤男,烟由一只包子样的胖手递过来,一人一支,大鹏也有份,是名贵的“红中华”。刀疤男毫不客气地接过烟,像吩咐跟班一样对其余四人说:“不用客气,黄老板的烟咱亏不了他的。”大鹏也接过烟,说了声:“谢谢。”刀疤男招呼着指了指上面,黄老板心领神会:“给您留着呢,疤爷,你们只敢嗨到天光,一个声响都不会来惊动您,这边请……”黄老板弓着腰,做出请让的动作,刀疤男在前,一个跟一个走上狭窄的楼梯。黄老板没上楼梯,他在下面大声吆呼:“随便哦,等会儿我叫小妹送啤酒、瓜子。”大鹏对几个小时前的记忆随着酒精的消散而格外清醒起来,他还记得吧台小妹送了酒与碟盘上来,但神情却一直羞涩,在说“请慢用”的时候除了大鹏谁也没听见。此刻他想下去跟她聊上几句,顺便用一种温柔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问她有没有那首歌,她必定是听不懂英文的,大鹏就要来一支笔写下漂亮的字母来,让她照着字母查一查,她的眼神一定是纯净而虔诚的,大鹏可以好好端详一番,享受被尊重与被信赖的快乐。满怀着这样的憧憬,大鹏伸长了脖子往下面瞧,幽暗的蓝光中空无一人,吧台后面除了那些照常的摆设,没有一丝活物的迹象。“说了已经没人,你偏不信,现在看清楚了?下面有的是酒,抽屉里还有烟,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红发女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大鹏失望极了,他极不情愿地地把刚放下楼梯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是啊,下去做什么呢?点首歌的希望也破灭了,烟酒更不能满足他的需求,把卷闸门打开来冲到街上或许一个路灯也不会有。不,他不能一个人冲到街上,罗晓慧还在这里,要离开也该带着爱人一起离开。
就在大鹏将楼梯的门重新盖上之际,红发女郎的声音继续传来:“是嘛,还是安心逍遥快活,人呀,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都分不清了,错就是对,里面就是外面,快活就是痛苦,高尚就是卑鄙!一个要养活老婆和一大堆孩子的农民工去**局长家里偷东西,当然,他事先必定是不知道这户人家的背景,要不然就算借他一百二十个胆也不敢去太岁头上动土,他就看准了那气派的房子、车子,摸黑跳进人家大院,结果怎么着?”红发女郎故弄玄虚地停顿下来,轻吸了一口烟,她的声音萎靡不振,却还有心思卖关子。大鹏不想掉入她的圈套,却似乎无计可施,他只想打发掉这精神振作又无歌可唱无计可施的无聊时光,只得任由她讲下去:“告诉你吧,结果他撬开门,家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一直从客厅、厨房、棋牌室、书房摸到了卧室,房间那个大呀多呀,把他都给转迷路了,最后在主卧找到了保险箱,正打算撬开呢,突然——”红发女郎有意停顿,又吸了一口烟,似乎是给接下来的精彩描述助力:“灯开了,那农民工吓瘫在地,膘肥体壮的**局长走到他跟前,农民工心想:这下完蛋了,闭着眼睛等死吧。没料,局长却拍拍他的肩膀:‘是来偷钱么?要多少我都给,只求大侠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啊!’农民工半晌才回过神来,哦,原来局长的被窝里藏着一个妙龄小妞,这套住房原来是局长用来专藏二奶的。”讲到这里,红发女郎停下来专注地看着大鹏的眼神。这故事对大鹏来说有些新鲜,但也不能全然使他相信,他忍不住问了一声:“那局长为何要不打自招?”红发女郎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这就叫人到危情时刻乱了方寸。”她愈是那样得意,大鹏就愈想用智慧打压她:“疑点在于,那局长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如果是害怕,最正常的反应便不是开灯,而是大气不出,带着二奶躲到床底下,等险情过后再出来,而如果不害怕,那就用不着去贿赂小偷,而是直接质问他,做出打架的姿势,让他落荒而逃。”“怎么说呢?”红发女郎有些气急败坏:“那个局长是个傻帽、白痴,是个猪养的家伙!”骂完以后,她更虚弱了,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闭上眼睛,整个身子朝沙发倒去,双腿无力地搭上沙发边缘。“帮我点一支烟吧。”沉默了一分钟,她突然说道。大鹏不能拒绝这要求,他像照料一个病人一样将烟塞至她嘴里,用双手稳住打火机将火点上。红发女郎吸了一口烟后慢慢恢复了一些精神:“其实,我确实是对那些高官深恶痛绝,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吸血鬼,一群贪婪的蚂蟥,伏在穷苦人们身上吸取他们可怜的血汗,那些贫穷的人们再怎么偷盗也不及那些道貌岸然的贪官污吏一根小指头所干的勾当,不瞒你说——咳咳——”可能是嗓子有些干痒,她咳了两声,示意大鹏起开一瓶酒,她喝了一口,没有碰那些已经放糖的酒,接着说起来:“以前我也是靠劳动营生的正经人,谁不想这样呢,哪怕只混个有饭吃有衣穿、找到一份爱情相守到老也是极好的呀,可是社会偏偏是会让你不得安生的,我讲讲我的故事你愿意听?”大鹏不置可否,红发女郎兀自讲起来:“那年我在一个镇上的酒家当小妹,才十八岁,那镇上拢共两个酒家,一家叫春意浓酒家,一家叫财源酒家,我在那家财源酒家,咳咳——”干咳打断了她的自述,大鹏忙给她递酒。“两家酒家经常为抢生意而闹得不可开交,起先春意浓酒家一直占上风,因为那家的位置更靠近马路,自打我进了财源酒家后,这家的生意渐渐超过了春意浓,我那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咳咳——”大鹏很想说她现在也很有姿色,但始终忍住没有开口。
“唉——”她继续说道,“那时的我清纯得就像刚探出苞的白莲花,什么行色的人都不曾碰见过,只认为天下都是像我一样为本分日子而奋斗的人,什么险恶的事情也不曾想过,只以为都是一心向善的好人。说实话,那家酒家老板一开始对我不错,可能是见我性格好又勤快,帮他揽住了不少生意。那时的我没有太多的追求,碰一个不骂人的好老板,拿点可以解决温饱的工资,这就蛮好了,蛮满足了。”她又自动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可是,你在经营自家的兴旺时就有人会认为你的兴旺是从人家那儿抢来的,你的幸福就招来了恶意的摧毁。那些狗日的——”红发女郎咬牙切齿,其无法掩饰的恨意在眼睛里化成两团即将喷射而出的火焰,容不得大鹏再去怀疑其真实性。
随后,内心的火焰喷涌而出,她的唇舌变成滔滔不绝的利器:“那些狗日的!起先是派了两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来羞辱我,在店门口谩骂我,朝我泼脏水,说我是靠卖身来招客,我当时毕竟是个小姑娘,害怕得不得了,虽然内心愤怒,却也不敢出来招架,老板也怕事情闹大,叫我不要理采,我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忍气吞声,谁想这正好中了她们的计谋,她们越闹越利害,无中生有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整条街都信以为真,卖菜的见了我都对我翻白眼,带孩子的妇女牵着孩子的手说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就像那个女的一样靠卖来吃饭。”说到这里,她嘴唇抽搐着,泪水从眼里滑落下来。
“就这样,我一个举目无亲的外地姑娘,就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在陌生的地方被人唾弃,老板不给我撑腰,我想多半是因为此事似乎于他并无损失,反倒一些二流子一样的顾客也经常能来光顾,效益更好了。在金钱面前,没有人愿意腾出一丁点位置给正义。”大鹏看着她的泪眼,内心的坚冰在一点一点融化。
“他们一进来就肆无忌惮地摸我的脸、拍我的屁股,嘴里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他们来饭店的目的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羞辱我,从中寻求乐趣。而我又有多傻呀!我不会报警,只会寄希望于老板,向他诉苦,要他为我主持公道,也不会逃离这是非之地,去另谋出路,那时我的头脑就像被这群恶势力牢牢地钉在了一堵耻辱墙上似的,加上老板也一次次用虚假的谎言稳住我,说现在这世道找到一份事做是何其不易呀,说就算找到了别处的事做也会受人欺呀,说一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扎稳脚跟为自己雪耻呀,嘿,一派胡言,那地方就是一个酿毒的瓮罐,人人都是带着毒囊的井底之蛙,人人都还狂妄自大。而我自己则更是无知透顶,被一群恶棍耍得团团转还不知还手。”
“后来,我的名声居然传到了镇上的职权部门,当官的亲自带人来店里进行考察,他们来得很突然,想必是冲着抓现场而来,一进来就有一个当头炮的小卒冲着我们声色俱厉地大喊:‘你们这里涉嫌恶性竞争、非法经营,请配合调查……’我当时都吓傻了,他们一个个穿着威武的制服,说话行事一副衙门作派,跟你说,我一看见穿制服的就怕得不得了,非但是我,老板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又是端茶又是装烟,点头哈腰地把那一群请进最大的包厢,天不算热,我看见老板的衣襟都被汗湿了,心想这回肯定是来了大人物了。过了半晌,老板开门叫我去买烟,一共买了五条高档烟,叫我亲自送进去,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眼睛里净是责问和高傲,看我就像是看一个犯错的小学生,我预感到事情不妙,可除了害怕,什么也不敢多问。老板腆着脸一副哀求的样子:‘小妹,你来做个保证。’我一时间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老板一摆手示意我什么都不用问,只说:‘保证,保证就行了。’我就听话了,果真就说:‘我保证、保证。’现在想来,真是糊涂透顶,我什么事都没犯,清清白白一个人,保证个啥玩意啊,最后由一个书记员记录下来,老板签了字,又招呼我也签了字,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那群混蛋的套了,现在想来真是傻呀,这字一签就等于承认自己犯法了,咳咳咳咳——”红发女郎越说越激动,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这一咳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咳得厉害,持续的时间最长,咳声从肺腑深处震颤出来,延绵至喉管,喉管的余震又传至肺腑,加重肺腑的震颤,咳声如此恶性循环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了。大鹏怵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递酒,生怕反倒会呛到她,可是他由衷地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可他终究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去拉住她的手捧到嘴边,又不能拥抱她去温柔地揉搓她的背部,最后他选择仍坐在原位,静静地等待她复原。在此期间,大鹏看了看昏睡中的罗晓慧,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只是身子偶尔抖动,仿若一只受过惊吓的兔子恢复了安谧。厕所的门缝里仍然透出亮黄的光,另个世界的人们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安睡。大鹏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奇怪自己怎么一点尿意也没有,但仔细回想起来,时间似乎也过得并不久,他才起开瓶盖,喝了一会儿酒,唱了几支歌,随后就像静物一样处在了这样的位置,其间只有大鹏走动过,但马上又醉心于红发女郎的遭际诉说中,再也不曾走动。静下心来的大鹏这才发现时间其实走动得很慢,慢得连等待一个人咳嗽也觉得十分漫长。
“他们酒足饭饱,每人怀揣一条烟,带着满意的‘调查’结果,就这么走了。”红发女郎平息了咳嗽以后娓娓道来,这一次她努力压制了声音里的激动:“我的名声也就这么坐实了,人人都在传我是被教育过的卖身女。店里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老板趁这机会与上面的人攀上了关系,没过几天他就真弄来一批新的女招待,那些女人个个都搽脂抹粉,浑身散发出一股腐花的味道,那是些什么人你应该猜得到吧?老板还要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带我,说要我好好跟她学习,我一开始还听不明白,明明我来得最早,为什么要跟这些后来者学习?接着,老板又通过关系批了地、借了钱,在旁边新盖起一栋两层会所,与饭店通过一个天桥相连接,里边装修得极其豪华,开设了许多暗室。起先老板还问我愿不愿意在新楼里上班,我天真地说愿意,老板就吩咐那个领头的大姐正式调教我,我这才知道那干的是什么脏污的勾当,于是我说我干不了,还是干饭店的服务员好了,我不明白为何金钱能让人堕落成那样,我也不明白那样的勾当在人们眼里居然已无羞耻可言!老板对我一直很好,经常说把我当小妹看,难道他把自己的小妹往火坑里推却仍觉得是在给她赠送温暖?当时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我真的不知去哪儿,我当初从乡下出来时就下定决心不混出个模样决不回去,总不能身无分文地出来,又身无分文地回去,这还不算,还背上个卖身女的冤名。当然,老板还是尊重我的选择,让我继续在饭店里干,但我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外面的人个个都知道这里是个“鸡窝”,认为里面的人没一个是干净的,何况我早已名声在外,里面的人则竭力排挤我,嘲讽我假装清纯。在那里,你会发现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对就是错,错就是对,高尚就是卑鄙,卑鄙就是高尚,那些脏女人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炫耀她们骗来的首饰,隔三差五去裁缝店做新衣服,穿着那种刚好盖掉屁股的裙子在你面前扭来扭去,仿佛在昭示:这才是高贵的生活!而我经常被她们叫作‘乡巴佬’,从我身边经过时捂着鼻子说‘一股潲水味’,嫌弃我‘油乎乎,脏兮兮’,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呀!”她又禁不住神经质地叫起来,“我完全被弄糊涂了,像是被迷雾包裹,以前我认为的那些正确的方向现在全都贴上‘此路不通’的标语,我所受的那些传统教育全都成了不合时宜的陈规旧例,我一个人站在迷雾的森林中,孤独得快要疯掉,曾经的那些像在指航灯一样的雄心壮志全都蜷缩得不见了一点星火,曾经那些对我而言不可触碰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你知道我可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只身一人从北方跑到这南方的小镇上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我的梦想也与旁人不一样,可不是为光耀门楣那样俗气的目标,我要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幸福而活,要用劳动的双手创造幸福,然后清清白白地嫁人,过一份安定的小日子,我也不求大富大贵,拯救人类的使命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肩负得起的,我所说的劳动是像普通劳动人民那样靠手艺和汗水吃饭,可她们中一个面相较善的却告诉我说她们也是靠劳动吃饭,而且还有益于社会安定,说是减少了许多强奸犯罪案,我听了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黑的变成了白的,错的变成了对的,大逆不道的变成堂而皇之的,我没读过什么书,不知怎么来讲这个理,这世界就是这样,歪理总能打败正理,受欺压永是我们这种骨子里坚持正理嘴巴上却无力论证的人,我们就这样艰难而痛苦地撑着,就像撑着一个在风雨中快要散架的茅草屋,有好几次我都感觉快要撑不住了,就在那最难撑的当口——”红发女郎突然眼睛一亮,朝厕所的亮光看去,像是一束希望之光突然照向她的双眼。
“疤哥来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回见他的情景,他穿一件中长黑风衣,带着一个跟班的小弟,小弟推着那扇半开的玻璃门,疤哥就那么不带停顿地大步走进来,所有人都被他不凡的气度所吸引,从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不曾从他的身上移开,他潇洒地落座,熟练地操动打火机点烟,吸烟时眉毛微皱,仿佛在认真思考旁人都够不着的大事,他脸上的刀疤非但不让人觉得恐怖,反而示人以无所畏惧的气魄,而他连菜单都不看便点了一份辣椒炒肉就更让人对他产生了信赖感,我无法向你说明产生这种感觉的逻辑因果,但这信赖感绝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疤哥在点了辣椒炒肉后又点了一份素菜和一个汤,他大概是饿极了,连吃了两大碗饭,把大部分菜都赶到那个小弟的碗里,在吃第三碗时自己就直接将饭倒进没有了菜的辣椒炒肉油碗里,大口扒着,而后进来的一位小哥就直接冲着我喊:‘喂,点一份和这哥们一样的!’,霎时,我心里对疤哥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觉得这世上若是有一个还能让我充分信任的人,那就非疤哥莫属了。疤哥只顾埋头吃饭,并不理会他人对自己的崇拜,可见他绝不是那种给一尺高度就觉得自己站在万丈高台的人。出于崇敬,我破例给他沏了一壶茶,在他快吃完时端了过去。疤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没说话,但他显然明白这是我给他的特殊福利,同时也看出我正处于水深火热和极端无助之中。此后,疤哥经常来店里光顾,一开始我叫他‘老板’,他马上纠正我,要我叫他‘疤哥’,我想在他要我叫‘疤哥’的时候肯定是把我另眼相看了。有时疤哥一来,老板会从服务部那边赶过来热情地招呼:‘哎呀,疤爷来了,快,小妹,上上好的茶。’疤哥却不买他的账,一摆手:‘该怎么着怎么着,不用套我,我可不碰你那些个脏兮兮的玩物。’我一听这话心里马上就亮堂了,心想:‘有疤哥跟我站在一起,这世界就不那么灰暗了。’疤哥对我相对热情,总爱跟我多说几句,有一次他大概是看出了我心里的委屈,一语中的地道出了我所纠结的难题:‘你是不是觉得王法与天理都消失了?’我很惊奇,疤哥是怎么看穿我的内心所想的?我瞪大眼睛点点头,疤哥喝了一口我倒的茶,示意我坐在他对面,他毫不嫌弃我地位的低微,竟认真地跟我谈起来。他说的那些我不能全懂,但他的指点却句句在理,他说这世道是权与钱当道,而我之所以被欺压就是因为既没钱也没权,最后他说我条件不错,比那服务部的娘们要好得多,要想让自己扬眉吐气,就要做得比她们更高级。我信任他,因为他说的恰恰是我迫切要寻求的出路,如果不是他的指点,我恐怕要在迷茫的痛苦中彻底毁掉。疤哥把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镇上的大官们骂得一无是处,他说一个乡镇的所长算什么,一窝小鬼作天神的派头搞,这话听了真是大快人心!我恳求他为我指点迷津,他起先没有那么快答应,沉思片刻之后才叫我放心,要我在店里等他的消息。疤哥走了有几天,那几天我度日如年,每天都巴巴地望着他推着那扇玻璃门走进来。几天之后,终于让我盼到了,我就知道疤哥绝不会食言。他是坐一部锃亮的黑色轿车来的,车上下来三个穿洋衬衣西装裤的人,疤哥则仍是穿白短袖加黑牛仔裤,我一看这气势就知道这一行人来头不小,平时都是小弟给疤哥开门,那次是疤哥给他们开的门。我的老板闻风而来,疤哥却把他指挥出去,说是不用他来掺和。我连忙将他们安顿在最豪华的雅座间,疤哥点了店里最高规格的菜,随后叫来另外一个服务员,叫我不用去忙,坐下跟他们一起吃饭。我立马就领悟了疤哥的用意,来的一行人一定与疤哥对我的许诺关系重大。我一副虔诚的样子看着他们,按照疤哥的示意殷勤地给他们添茶,他们对我的表现似乎非常满意。其中一位看起来位高权重的方头浓眉男子尤其关注我,他看起来三四十岁,红通通的脸上精神焕发,他也不怎么出声,其他的人说话时都朝向他,他则不看他人,只一副稳重的神态洗耳恭听,唯一让他目光聚焦的便是我,在他听了别人的话语点头之际总不忘与我交流眼神,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我能听懂啥呢?他们在说什么项目审批,什么参数,我一句都听不懂。终于,他们的谈话像是进入了尾声,语言不再那么勤密地交错,疤哥择好一个时机便将我介绍给他们:‘来,事要谈,心也要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们便不像先前那么快速地交谈,都纷纷转向我,其中一个说了一句‘喝口酒,交朋友’疤哥亲自给我倒了一小杯酒,要我和大家干杯,我也就不再推辞,说实话,我累了,已经完全不想再动什么脑筋,只想把自己就这么交给疤哥了。我不记得自己在餐桌上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越到最后兴致越高,甚至交换了座位,我和赵局坐在了一起(就是那位方头浓眉的男士,他们都叫他赵局。),四座起哄要我们喝交杯酒,当时我也没有推却,觉得自己应该适应这开放的世界。赵局等人让人有一种高级感,他们的谈吐可以在高深与幽默之间自由游走,他们口中的那些名词听起来文雅又精准,潜藏着高深的文化内涵,虽然他们说的那些人物关系与牵涉的政策措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我仍深深为他们着迷,我听得出来,他们在赞颂某人时语气里没有谄媚的意味,却能让人忍不住勾勒出被赞美之人的可爱形象,在批斗某人时又从不用侮辱的字眼,但这种不带主观偏见的尖锐性却更能勾起听者的共鸣,你瞧,我们镇上的人谁有这样的教养?要说起幽默,更是没人能沾上他们的边,他们可不是用低俗的笑话来活跃气氛,疤哥让我敬酒,我便举杯向一位深棕发色的男士走去,哪知这男士从不喝酒,旁人都帮我劝喝,他却无动于衷,一位蓝衬衣的男士说他是王敦,不会怜香惜玉,赵局便顺势说起某局长在KTV包厢的经历,他说一位音乐教师劝该局长喝酒只消用一句话,大家都期待着他的下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答案——你不喝酒别人以为你是司机呢!惹得全座的人忍俊不禁,我便马上接上这话:‘这位领导一定不是司机吧?’那深棕头发的男子便当真给我面子,仰头把酒喝了,当时全场喝彩,为深棕头发男子的豪气,更为我的聪慧机灵,赵局更是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事后疤哥也夸我头脑灵活,说是让一个大人物开了戒。真的,在他们那群高层次的人面前,潜藏在我头脑里的智慧不知怎的比平时要活跃一百倍,因为那气氛实在是太让人舒畅了。他们的举止既开放又不失分寸,他们尤其很尊重我,称我为‘美女’,你知道吗?越是身份高贵的人就越会尊重比他们低等的人,总之,跟他们吃饭让我心情愉悦极了。”说到这里,她的眼里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声音再一次激动起来,但没有再咳嗽,这种激动是呼吸在恰好的节奏下的一种像音乐般律动的激动。
“就这样,我非常适应这样的氛围,甚至觉得自己本身就应该属于那样的阶层,同时我也害怕他们一走便不再回来,自己则像初尝了甘蜜又跌入苦海的可怜虫,滋味的反差让我更加痛苦难熬。他们走了好多天都没有音讯,包括疤哥也有好几天没来。服务部的那一群从我这儿经过时就变本加厉地对我冷嘲热讽:‘还以为攀上了什样的权贵呢,还不是依旧在这儿洗碗!’、‘哎呀,人家都是玩玩的,在城里吃惯了人参鸡汤,到这儿来打点山乡野味,你以为这粗野货色还真上得了台面?’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因为我连反驳的权利都没有,难道我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根本没存那个痴心妄想?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既责怪自己不争气,又哀叹命运的难以把握。
“人在权贵面前就像尘埃一样不值一提,一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卑劣!我比她们好在哪里?她们是茅厕里的蛆虫,我也不过是一只不愿待在茅厕,只想跑进五星级卫生间的蛆虫,都是蛆虫、蛆虫!”她又不知节制地激动起来,几乎又要带动肺部的炸裂,所幸她很快便止住声音,进行了一小段时间的呼吸调节,然后才平静道来。
“不错,我不做蛆虫又能做什么呢?其实疤哥早已把那个道理跟我讲通了,这是一个权钱当道的世界,只有攀附权钱才能获得出路,否则只有永无天日的窝囊与苦闷。我实在不愿再在那儿窝囊下去,满心盼着疤哥的到来。过了好几天,疤哥终于来了,他一进门就把我拖进包间,开门见山地问我:‘你愿意不愿意与赵局交往?’我一愣,随即像捣蒜一样点头,你瞧,我这迫切的心理当时表露得多么拙劣,但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我一刻也不想多等,一分钟也不想耽误,恨不得马上长出翅膀,这就飞到赵局的身边,把他奉为天子,对他付以无限的温柔,只要他将我带离那地方,让我从此脱离受人踩踏的卑贱地位。疤哥见我答应得爽快,以为是我太天真,他又问道:‘你知道交往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我已不是三岁小孩。他还是对我的态度有些费解,他告诉我赵局可是有家室的人,我听了虽不免失望,但也无所顾忌,我有什么资格对名分抱有幻想呢?我对疤哥说:‘无所谓的,我这么个受唾弃的人,还有人瞧得上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更何况是位高权重的局长,我就是连舔他的脚丫子都不够格,难道我还要那么不识好歹去要求更多吗?就这样吧,让我做一个他背后的情人,在私底下像一个奴仆一样伺候他,随时听候他的使唤,在表面上则光鲜亮丽,为他添光加彩,我会对他感恩戴德,没错,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知了,我决心要活得有品味、有依托,让别人对我刮目相看,不,不光是刮目相看,而是羡慕,乃至崇敬!’我就这样铿锵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疤哥被我感染了,他说我是一个敢于改变命运的女子,说我的智慧与远见不是一般女子能比,他还说聪慧的女子就该像我这样,不轻易将自己出手,一出手必绝地反击,这是其一;其二是识大体,知道满足,从不奢望强求不来的东西,当然也绝不只是为生存而活;其三就是目标明确、决心坚定、行动果敢。是呀!长那么大还从来没听过那样动人的赞美,那不仅仅是赞美,简直就是一种激励!”
“我和赵局的交往过程我不想多说了,一开始是怀有少女的羞涩的,不瞒你说,当时我还是个处女,赵局对于这点也满怀感动,因此,他对我一直都很好的,这么说吧,只要我开口,他几乎满足我所有的物质需求。刚开始,我们租住在并不是繁华地段的一所不大的公寓套间里,我把它布置得温馨舒适,墙壁漆成浪漫的淡粉色,沙发坐垫换上全新的田园碎花款,洁白的床罩上绣着一对交颈鸳鸯,我在阳台上养着水仙、紫罗兰、绿金枝,还在房间里洒上玫瑰香水,他每一次过来都要由衷地赞叹一遍屋子的气息,将西装往挂衣架上一搭,躺在沙发上,大口地呼吸那里的清香,一只手伸过来接住我削的苹果,一边慢慢嚼着一边说:‘只要一来到这里,我就轻松得可以飘起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你听,他的情话多么让人感到舒心!既不是那种让人害羞的肉麻话,也不是让人产生怀疑的花言巧语,他安然享受着爱人的伺候,再用简单质朴的言语表达对这种伺候的满意与感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情话更让人倍感荣耀的!他递给我一本存折,告诉我如果有需要就只管从里面取钱,我一看上面的金额当场就惊呆了,我这里不方便告诉你具体数目,总之他对我绝不仅是空洞的精神鼓励。后来,每个月除了偶尔的家庭聚会,其他的日子他都跟我在一起,为了配得上他对我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付出,我努力学习诸多技能,美容、衣着、谈吐,还有做饭,虽然之前在饭店工作,但我要求自己与时俱进,学会了做最美味的鲍鱼粥、海参汤,还学会了做西洋菜:披萨、牛排、纯奶面包……对此他赞不绝口。有时他也会对我的辛苦表示心疼,把我领到豪华游艇上一起享用烛光晚餐,偌大的露天餐桌是我们两人的专享。他深情地望着我,说在我的眼睛里抓住了年轻时单纯的梦想与激情。我问他怎么现在没有了激情吗?他便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闪闪的表,走到我跟前温柔地拿过我的手,再轻柔地将它戴上,在我耳边呢喃:‘不是说了嘛,一见到你就有了激情啊。’我的身体为之产生酥麻的醉感,他便将我拦腰抱起,抱到那张早已准备好的软绵绵的大床上,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我却还在天真地惦念着餐桌上至少还剩一半的食物,但马上,这种无谓的思考也随着醉人的浪漫而消失在头脑深处。我断定这就是爱情,是我和他不用经过刻意练习就随时可以达成的珠联璧合,我们形式上虽然是地下情侣,但实际上却比老夫老妻更有默契。我始终认为,一对情侣最理想的相处方式就是他需要,你就在,而不是明面上的形影不离,书上不是也说‘距离产生美’吗?要理智地保持恋爱距离才是长久之计呢!这一点我本来也不太明白,因为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只有少女怀春时对可望而不可即的暗恋对象的思慕,那种感觉很难受,因为矛盾所以难受,是想见与羞见交织的可怕的折磨——那是一种多么不成熟的心态啊!爱情不该是那样的,爱情应该是双方各取所需,各自走各自的线路,既不平行,也不重合,而是在恰好的时候交叉,又在恰好的时候分开,留下永远美好而难忘的结点,你说,人生不就是由这些结点构成的么?正如我刚开始说的,我不想谈交往过程,是因为仔细回想起来,也无所谓什么过程,要说过程,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恐怕还没有和邻居小莉相处的时间多。小莉也是被包养的小三,她在跟我说起自己的身份时毫无顾忌,她甚至说这个小区大多都是二奶,外面的人称这里是“二奶村”,这点我以前不知,因为我来城不久,小莉比我呆的时间长,交际也更广,她并不以当“二奶”为耻,反说‘不是谁都能吃上这口饭的,得看人姿色怎样,会不会做人,稳不稳得住男人的心。’她还说:‘有的人想当二奶却没有姿色,有的人光有姿色但不懂味,男人最怕贪心的女人,做我们这种女人,既然享受着荣华富贵,就不要再乞求什么真爱,像驯顺的小鹿那样听主人的话就得了。你看看我,白天打打麻将、做做美容,晚上他来便侍候,不来就自个儿舒舒服服看电视,多好!’我听着她的金玉良言,暗揣这话实在在理,这不就是当初疤哥对我的说辞吗?我觉得自己够幸运,虽然那些结点大多数是一些我们预先就心知肚明的事件,但偶尔还能得到他定制的惊喜,比方说我前面提到的手表、存折。其间还有过戒指、港澳之旅,对了,还有别墅。当然,别墅的户主不是我,但我是实际的主人。当他大铁门的钥匙交到我手里时,我还丝毫未料到他会给我如此大的惊喜。他要我把那套小房子退租,去住更大的房子。当我搬离‘二奶村’跟他到达‘更大的房子’时,那个‘大’着实让我瞠目结舌:鲜花绿茵包围下的独栋二层洋楼,前院是宽大的私家泳池,左侧是足可容纳公交车的私家车库,后院是……哦,我扯远了,你兴许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但是事情确实是在这栋别墅里发生的,哦,你忘了,就是我先前给你讲的那个农民工偷盗的故事,这是事实,当时躺在床上的女人就是我。”听到这里,大鹏“啊”了一声,不过很快又收敛了表情,那个“啊”短得仿佛是刚一起跑就被截下的冲锋者,然而红发女郎还是听出了其中灼灼而起的兴致。她趁兴而续。
“是呀,然而败也于此,不知是不是那个农民工告的密,我的赵局消失了一个月,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我最初以为他另寻了新欢把我连房子一起遗忘了,就算是这样,我除了苦等也毫无它法,我可不能像个怨妇一样去找他哭诉,这是我们事先就约定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去找他。苦等了一个月之后,我等到了带着手铐的他。在我见到他被押送着朝我走来时,我就知道了事情不妙,当时我压根没想自己的处境,我就看着他突然苍老的神色,心里只有莫名的心疼。我说了,我跟她们不一样,哪怕一个人只给过我半刻的恩情,我也会铭记终生的。但是心疼过后,我知道自己也完了,别墅的钥匙、存折、手表,乃至戒指,全被收了去,我又成了身无分文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说着,她再次流下眼泪来,不过这次只是袖子轻轻地点了点,大鹏猜测这一回痛苦的时间应该不长。
“虽然哀恸了不少时日,可奇怪的是,哀恸的时间并不像我预计的那样长,我本以为自己会用余生来祭奠自己与赵局的恩爱时光,可是才过了几天,我使劲回忆也回忆不出除了那些结点以外的任何细节,只得收敛心情重面生活,大概是由于经过这大起大落,心里比起以前清醒了许多。在那之后我唯一想到的出路便是去找疤哥,我想,除了赵局,恐怕还会有刘局、张局……”说到这里,她瞥了大鹏一眼,“哼,鄙视我吧,连我自己都鄙视我自己,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就是条狗,也不是条忠实的狗,告诉你吧,我就是个婊子,我可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了!”她带着哭腔大吼起来,像是一只恶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大鹏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可怜,但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语言,最后她自己眼放红光对大鹏说:“婊子又怎么了,我告诉你,这世界到处都是婊子,大学生当婊子,制衣厂的女工也改行当了婊子,一村一村的女子结对出去当婊子,你没看见吗?那些人灰头土脸地出去,搽脂抹粉地回来,裙子穿得比裆还短,领子低得**都要蹦出来,干的什么行当?可笑的是,我这辈子最讨厌婊子,到头来自己却要去当婊子。唉……”她长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疤哥救了我,他没让我去当婊子,给了我另一条路,就摆在眼前,我受了,吃了他的药,再帮他卖药,就这么简单,他在犯罪,让人用终生的病态去换取一时的快活,可他又是在行善,整个世界都在患病,他让人从病态的世界中获得解脱。现在这一瓶就在你眼前,如果你不想跟我一样诉说自己的苦闷,它就是一剂良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由于达到精力的极限而闭眼睡去。
听完这推心置腹的长述,大鹏的眼睛死盯着还在偶尔泛着白泡的酒瓶。他全信,没有比这样的自述更让人相信的了,她对自己侮辱得有多深,就对这个世界咒骂得有多尖刻。可是她说完就睡倒了,就像一堆火焰突然地熄灭了,绝望得连一丝回响也不期盼。或许光是诉说就够成了对自我的抚慰,她的目的达成了。可是大鹏呢?他能诉说什么?诉说自己这卑微的痛苦吗?从何诉说而来?从七岁丧母开始么?诉说给谁听?此时谁也没有看着他,整个房间出现前所未有的静谧,就连街道尽头的宵夜摊子也不再有声音传来。大鹏看看罗晓慧,她的脸既熟悉又陌生,不知怎的,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朝他袭来,他一丝睡意也没有,他与任何人都不能同步,他不在了时间里,仿佛时间也将他遗忘了。他又回想起上学那会儿的孤独,那时的他虽然也常有此感,但毕竟还活在时间里,他可以真实地回应孤独,任性地一言不发,或是跑去田野、山顶大喊一通。但是现在,他连逃离的时间也找不到了,他在无人的夜里挤出的时间被人称作笑话,他的孤独成了一片罩在头顶永不散去的乌云,无论何时他再也看不到明朗的天、灿烂的阳光。哦,烟头,她的半截烟头从沉睡的手指间滑落,微弱的火光依然在闪现。可它已经不再指引人,确切地说,他已经不需要它的指引,他自己就是烟头,丢在地上被踩来踩去,舍不得灭,却终究要灭。现在大鹏要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便是喝尽那瓶中酒,对,就这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任凭这世界病成什么样,大鹏再也不需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