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时只需一缕轻盈的阳光就可随时转暗为明,对于之芳来说,二巍就是那缕阳光。只要一看见他,哪怕不说一句话,看着他那青春又坚毅的身影,想象着他骨骼深处咄咄跃动的火焰,信心与力量的种子就会在之芳内心萌发,随着身影的靠近,信心与力量就愈发增强,像绿荫一样在心里蔓延开来。
看见他的身影,夜里的梦都醒来了。夜晚那些流转在大脑里的所思所想都变得荒唐可笑,只有白日里他的身影才是鲜活的真实所在,才是她应该面对与投入的踏实的生活。他始终用一双快活而无畏的眼睛漠视一切,仿佛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跟在他身后,或者走在他旁边,就等于拥有了世界。不管风雨潇潇、冰霜沥沥,他的存在本身便能驱赶凛冽而迎来明媚,即使是不可抵挡的灾难,只要他在身边就没有惧怕,就算与他一起为冰雪所埋葬、为山洪所淹没,仍觉没有什么死法比这更让人心安与无憾——然而他对自己的动人魅力毫不知情,就像一朵兀自绽开的雪莲花,站在高高的坡顶上,对仰视他的人示以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友好,却总是将更多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自己的魅力,从未将它放在心上,因此也没有去刻意修饰,可越是这样,这魅力就越不可挡,须知一个真正的美人一定是美不自知之人,只有无意识的美才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纯然之美。它由不胜枚举的瞬间组成,在他不经意地抬眼、皱眉、甩头、转身、回眸的瞬间,在他露出招牌式微笑的瞬间,在他穿着一双烂拖鞋却露出骨骼玲珑的双脚继而走出一种潇洒倜傥的步伐来的瞬间......所有的那些绝美瞬间组成了一种不可替代的经典,在心里消不灭磨不去,成为一种美的定格,从此以后,任何与它相悖的其他形式的美都不叫作美;从此以后,唯有沾染了此种美的踪迹才能参与美的评判。可是这绝美的主人不仅不刻意修饰自己的美,反而做出毫不珍惜之举,最近他的额头上又添新伤,一块拇指大的淤痕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青蓝的光泽,这纵然给他增添了沧桑的汉子气,却让人为之心伤,不觉生出许多无端的猜测:在他那快活与高傲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奇险经历?他那人前的诸多潇洒之下铺垫了多少暗中的苦头?他那近在咫尺的阳光的一面由多少遥不可及的密影所支撑?目前他正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用他惯有的放松而不容置疑的神态,用他寓庄于谐的口气,颤动着他的喉结:“喂,记得晚上看贺岁片!”之芳先是一愣,她还没有从之前的疑问中抽回,现在又生出了新的疑问:“怎么?你弄到票了?”他马上露出一脸的不屑:“哼,没票,放心,准让你们看着。”说着,他又要转身走开了,临了儿又回过头来嘱咐了一句:“别让你妈知道了,晚上等我暗号再出来。”
夜是静悄悄黑漆漆的,所有的光亮与热闹都被乡政府电影院给吸去了,那些年轻的躁动的心都被那大名鼎鼎的“贺岁片”搅得无法安定。买了票的人兴高采烈,揣着他们的票早早地去赶那一趟最时新的集;没买到票的人坐立不安,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二巍对大家说:“贺岁片嘛,没票也要去看的,贺岁片都不看那算什么呢?”说完,他们怀揣着对贺岁片信仰般的追求出发了。
片子快要开始了,电影院外还是人头攒动,大多是没有买到票还在等待时机的。亮黄灯光下,一位穿青布西装上衣、里面配了不像样的手编杂色毛衣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检票,门口由铁栏围成只许一人通行的小道,但人们急切地推搡,许多没票的人仍想趁着混乱溜过去。检票员手忙脚乱,一会儿定眼看票,一会儿拨开眼前蓬乱的卷发,一会儿举起喇叭操着乡音高喊一阵:“莫挤呀莫挤,还没放啊!没票的远些走开,莫搅屎啊!”只见一个人过去后她又迅速将人揪回来:“这票已经剪过的啦,是废票的啦,快走开些!”说着她打开另一端的出口通道,将人撵了出去。“咱们要从这里混进去吗?”小河问二巍。二巍神秘地笑笑:“去撞钉子吗?傻!我自有一条路,这里乱得刚刚好,快跟我走!”一行人像要参加战斗似地朝黑暗之中奔去。他们都信赖自己的队长,因为他机警、聪慧、沉着、有见识、有担当,跟着他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跟着他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他们都跟紧了,在暗夜中,一个个都由于激动和信念爆发出异常的神勇和灵活。他们绕到影院围墙的后部,那里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沟,二巍说“跳!”他们便齐刷刷地跳过去,就像领受了重大使命那般勇猛。跳过去便到了墙根,那儿似乎是个绝境。二巍举起手电筒朝上面照了照,大家看见高高的墙头上布满铁蒺藜;但没有人动摇信念,他们相信二巍一定会变出什么奇迹来,当年和他一起打野猪时也完全相信他能化危情为安夷,现在也一样。二巍把手电给平三,叫他沿墙根左边照去,在离他们的站立处五米远的地方,有一根刚被砍下的粗梧桐木,二巍招呼柳银河和自己一起去抬木头。柳银河绕到梧桐木的另一头,二巍在这头,二人一前一后半拖半推,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木头移过来。平三发出一连串的问话:“怎么要费这个劲?莫不是要立起这木头?再用它来翻过墙去?又何必拖过来?立在那边不是一样么?”二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算你聪明!可又欠考虑。”他说着,继续招呼柳银河把木头的枝丫那头往上推,自己再走过去与他合力推,木头立起来了,二巍又叫波仔来和柳银河一起扶住,将木头的底部拖在沟里定住,再让梧桐的上端往墙上靠去,树干刚好与墙头齐平“柳银河,你先上。”二巍一面拿出不容分说的命令口吻,一面从口袋里变出一把钳子来,“拿着钳子,把上面的铁丝子剪断。”柳银河言听计从,像个绝对服从命令的特种兵。他接过钳子,顺着梧桐木往上攀。平三只顾去看上端那可怖的铁蒺藜了,竟忘了给柳银河打灯,二巍大声喝道:“照着!照着!”之芳看见梧桐木上早已凿好了踏脚,虽然粗糙,却能让人走得很稳当。柳银河不出所料地走到了墙头,剪断三根铁蒺藜,那儿便成了一个十足的豁口。接着,柳银河翻到了墙那边,伸出半截身子招呼大家:“可以过来了,这儿有一个平台。”大家鱼贯而上,平三在墙头恍然大悟:“难怪!原来这边是个厕所。”大家一个挨一个地翻过去,从平顶的厕所上跳到内院,出色地完成了行动。这会儿,他们大可以像刚上完厕所的持票观影者一样大摇大摆地从侧门走进去了。二巍走在最前面,之芳走在他后面,在那段极短的黑暗之中,她说道:“这路线你早就勘察好了,早就知道厕所在这个位置,那梧桐树也是你早砍好的,连上面的踏步也早都凿好了。可是那得花多少工夫啊!一棵那么大的树少说要砍上个把小时吧?这些事你都是什么时候做的?半夜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回来我都还没睡着。”二巍回头看了她几秒钟,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那神情......说不清,道不明,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各种滋味,各种深意,叫之芳永生难忘。马上,那永恒的瞬间就转换了画面,二巍掀开前头那厚重的帘门,一道紫光从里面映射出来。
转眼间他们已置身于光影的海洋,这儿比他们想象的要宏伟阔丽,要波涛汹涌。富于变幻的霞光从东方跃起,满场的人头像海中的鱼儿浮出水面,整齐划一地追随那流动的海天之际的波光。洋面分两层,第一层铺满了现实的直观感,第二层是触不可及的海市蜃楼。现实层面里的人们起起伏伏,呈阶梯状排布,中间的座位处坐下的是浪涛的低谷,两旁及后部的空隙里站着的是浪涛的高潮,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昂首引颈探向前方,那样子看去又像是一艘漩涡里的船只在万众一心的气势鼓舞下乘风破浪;在二层圆弧形的海市蜃楼中,缥缈深处黑影团团,是不可捉摸的美丽与危险的所在。二巍果断作出决定:“走,上二楼。”他们穿过层层人潮,终于登上海市蜃楼。这里果然相对较空爽,因为人们宁可不要美丽,也要远离危险,他们不知道,圆弧形的尖角才是最佳眺望场所,这里没有座椅也没有遮挡,能够容六人自在地跻身,它前面的栏杆正好可以充当扶靠的船栏。这时电影正好正式开始。
随着凄美的音乐在耳边环响,人们仿随一叶小舟荡到芦苇丛生的湖泽深处,眼见一位自由无忧的少女飘过这清幽画卷,踏上无垠的沙漠如飞仙奔跑。哦,她原本就是天仙,不仅是天仙,还是位向往爱情、勇抗天命,“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天仙。她在天地之间许下无所畏惧的天真誓言:谁若是拔出她的宝剑,谁就是她的真命天子。这誓言就像一颗火种,既燃起画面里的矛盾之火,又燃起观众们心中久已远去的纯情年代里的爱火。此间的人们不免生出希望:希望命运眷顾这美好的童真;希望少女永怀一颗炽烈真心在凡间穿行;希望她命里的男子与她一起坚守这爱情童话。与此同时,人们的心也紧揪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爱情永无坦途。
当命里的男子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拔出宝剑,少女的爱情从此有了唯一的归宿——然而那只是少女的一厢情愿,她那托付真心的男子还保存着与另一位女子的前世记忆,同样是不可抛却的情分。天仙女子钻进男子的心里去一探究竟,结果只流下一滴伤心泪。至此看,两情相悦是那么可遇而不可求,世间情爱大抵如此。
这男子又何尝不让人怜悯呢?心里想着他的前世之情,身边伴着今世之孽,却又要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奈的婚姻。自始至终,那男子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早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控制,他永远也逃不出那“如来佛的手掌心”。是啊,他本就是背负西行取经之命的孙悟空,在每个转世的空间里留下难了的情缘,然而每份情缘都只是过眼云烟般的因,最终都要化作一个远离红尘、普度众生的果。造物弄人,一个果的达成要在因里荡涤好几回,要经历难以想象的刀山火海,要将心里的爱与恨全部挤出,才能修成磐石般无法动摇的果。
他为实现自己崇高的计划而撒下卑鄙的爱情谎言,眼看着少女仙子与牛魔王成亲,自己则与前世爱人共赴连理。在这双喜临门的“良辰吉日”里,少女仙子还在做着天真的爱情梦:“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云霞来救我。”而他自己呢,却在梦里叫了七百多次少女仙子的名字。原来他的心早就变了,他的前世爱人在他的心里找到了答案,告诉他少女仙子才是他的最爱。心是如何会变的?自己的心又是为何不受己控的?他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感到绝望,为自己的肉体凡身感到羞耻。他想与自己的心进行一次坦诚的对话,一位恰好经过的冷面杀手成全了他的想法:快刀一挥剖出他的心脏,使他得以在意识还未死去的最后时刻看到了自己的心。那里果真留着一滴泪,那滴泪的主人已占满了他心里所有的爱......
他死了,又重生,因为死即是生。凡身的消亡成就了他孙悟空金刚体的蜕变,一个紧箍咒的加冕完成了他蜕变的仪式。蜕变后的他仿佛已看淡尘世,怀着一颗一心向佛的心去斩妖除魔。他奔赴妖洞去解救众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但当他踏着七彩云霞而来,少女仙子一眼便认出了他,她像飞蛾扑火一般扑向他,她那热烈的爱火冲撞着他的铁石心肠,直至她为了挡下致命的一击,倒在他的怀里。一切都晚了,在他意识到“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直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哪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硬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而少女亦呼出最后的气息:“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云霞来救我——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这结局。”紧箍咒越缩越紧,少女越飘越远......
心碎的余音在耳边响起:“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夕阳下,一名武士与一位少女演绎着一段难解的情怨,武士以为一切太晚,此生无缘,少女却不依不饶,执意让武士拥抱自己,双方在城楼上相持难下。孙悟空让自己的灵魂住进武士身体,跨步走向少女,完成了最深情的拥抱和亲吻,楼下看客们发出热烈掌声......难道能说他的心被石化了吗?他真的已经弃绝了人世情缘了吗?他只是走了,戴着他的紧箍咒,扛着他的金箍棒,不伦不类地朝西天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城楼上的男女发出最后一句台词:“那个人样子好怪,他好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