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是农家的盛典,也是汉子们荣光的展会。当沉甸甸的稻穗低下负累的腰身向希冀和汗水致意之时,正是田间的汉子们绽放力量之刻。人们看到大鹏、二巍和平三将打稻机扛过漫长的塘堤,再光脚溜过一垄垄田埂,眼里分明显现的是“欣欣向荣”的感叹,这欣欣向荣的眼赞既是对收获的喜悦,也是对后生们的冲劲。大鹏抗住重头在前飞驰的同时,另外的两兄弟脚步也不曾减慢,他们以飞快的速度走过泥泞与草莽,带领正当壮年的父亲奔向太阳下的幸福。塘堤上挑水的、大路上挑货担的和田里正弯腰割穗的向这个走向灿烂天地的家庭投去艳羡的目光。悠闲地走在大路上的十大爷朝这边打着招呼:“贫也快脱了,劳动力真真齐斩啊!”“是啊,”德三难掩一脸的自豪:“大鹏上了工就不吃政府的了。”正和波仔拖打稻机入田的叶婶朝德三投去嫉妒的一瞥,艰难喘着粗气的她还是拼命提高嗓门骂着儿子:“手跟脚一样,脑子不利索手也不利索,抬框边会费劲吗?越来越蠢!”德三知趣地朝叶婶笑道:“波仔哪里蠢了,笛子吹得那叫一个好!”接着,他向平三吱着声:“三,去帮你叶婶抬一下。”“我才不去,傻子。”平三头一扭,毫不客气地一口拒绝。“我去,”二巍走上前来拍了平三一掌:“勥货,波仔不比你差!”大鹏赶上前来:“得啦,你们先去剎禾。”二巍笑着回到自家田里,大鹏用右肩将打稻机陷在沟里的一侧顶了出来,波仔顺势将机子推向平滑的田地。“真是一个顶一个地好手!”十大爷在路边赞叹:“德三你就要享福啦!”“哪里哪里,”德三谦虚地摆摆手:“还是您老命好哟!”大鹏的眼睛有那么一刻出神地盯向了远方,在那儿,两栋灰色的五层楼房在地平线上隆起,用大鹏的手指量去,它们也就高出县级公路一截食指,可大鹏知道它们高过了菜市场的棚顶,高过了公路两旁的电线杆。电线杆上绑着一个有线广播,一到下午五点,好听的流行歌曲会从里面传出,村里是听不清楚的,一定要不晚不早地从铁路桥旁的岔道横过来才刚好赶得上。最好听的歌曲在五点十七分播放:“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现在剩下我独行……”铁路桥下戴黄色安全帽、穿蓝布衣的煤矿工人也扯着嗓子大声吼:“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他们有的是精力,五点的运煤车一过,他们尽可以坐在桥拱下躲太阳、吹凉风。以前大鹏背着书包穿向另一侧的羊肠小道时会故意走慢,一个挂着黑色呲须的短腿男人总会将他叫住:“嘿,小子,一毛钱跑路费,帮忙去买包红基。”大鹏完全是靠一张实诚的脸赚到这样的好差事,他将钱拽紧在手心,菜市场的南货店就在有线广播的斜对面,大鹏大可以在那儿耗掉整首歌曲:剩下旧身影,追忆伤心的句子……当大鹏赶到桥下时,黑须男人已在那里讲着让人脸红的笑话:“屁股像箩筐,走路泄春光……”黑须男人一边讲着笑话,一边头也不回地接过烟,又头也不回地甩过一毛钱,那是世界上最潇洒的动作,大鹏如果是个女人就肯定会为之而着迷。他们张着大嘴、敞开手脚的场景传递着一种横七竖八、稀里糊涂的豪放魅力,这就是粗野男人们引以为傲的狂欢方式。他们中有一个对大鹏投去最后的一瞥,是个单眼皮的小子,看来刚学会抽烟,有着跟大鹏年纪相仿的眼神,大鹏想过去问他是怎么被招工的,但是自尊的牵绊却让大鹏难以启齿,最终只得带着一脸的通红和难以平复的心跳掉头离去。
烈日慢慢升上了头顶,这天高云淡的季节,日头褪去最后一层薄纱,大胆直接地钻进男人的心怀,粗鲁地撩起男人的汗毛,让炽热的汗水顺着体外沟壑滑到黄绿布衣的领口、胸襟、腋下和背窝。每当烈日在头顶逐渐肆意起来时,平三就会不自觉地巴望着塘堤那边出现一个花布衣的身影。荆寡妇只要亮着尖嗓门吆喝一声,爸就会宣布停工,回家吃饭!一上午的来回奔走已把平三的肚子掏空,尽管如此,他的驱壳仍然机械地奔向二哥手里的禾把,再移步父亲和大哥的打稻机。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河堤,也不时地看看像永动机一样埋头苦干的其他三人。二哥没起身,他的腰仍然像一座固定的拱桥匀速往前移动,他手里的镰刀依旧又快又准地割向禾穗的底部。父亲和大哥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们动作一致得像是一面镜子的投影,但是无休止的隆隆打稻声掀起平三心底一股焦心的烦闷,他决定任性地打破这烦闷,径直朝田埂的水壶奔去。“就你不停要喝水,”德三把脚从踏方上移下来,不满地朝平三责骂:“活最轻偏生最娇气,你二哥十三岁就踩打稻机了。”平三顾不上理会父亲的责备,他只盼着头从茶碗里抬起的时候能够看见花布衣从6903的门洞里拐出来。平三没能如愿,却更添惊喜,只见小河从之芳家的门洞方向拐出来。她渐渐走近了,从河堤上走过的时候轻巧又小心,她穿的的确良粉色短袖像一朵半开的荷花倒影在泥黄的水塘中,漾出一抹向前移动的靓丽波纹。平三转过脸酿跄着奔向二巍,狠了一把劲似的从二巍手里夺过禾把,二巍直起腰来诧异了一会儿,平三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夸张地说了声:“怎么,二哥,腰子疼了?”二巍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将唾沫咽进滚动的喉结,正要低头的一瞬间瞥见了小心走过的小河的背影,目光变得柔和的时段里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平三的背影,他明白弟弟被一个身影激发了斗志,他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她就像一朵从绿波里飘来的荷花,让人在烈日炎炎中感到一股莫名的清凉。不过这样的女孩放在哪儿都是一颗亮眼的明星,才十来岁眼睛就透着一股妖气,又是天然不造作的妖气,像是从一处树林深处漫着雾气的洞中散出的妖气,不管怎样,但愿他不要被这妖气迷惑过了头,因为他这孬种的性格绝配不上她,他跟她就像泥土跟霓虹,她不属于低贱的泥土,她是落落大方的霓虹与高楼的产物,她也终将成为那闪亮世界的一部分。”二巍这样想着,但他的眼神里却绝不透露半点那样的意味。
淮子叔家的田地在靠近水井的村南,小河顺着塘堤走出低洼的村北,斜插过大路,又沿着田埂向井边走去,烈日有些灼人,小河摘了一株露珠草挡在头上。淮子婶和哥哥的身影在一片金黄中闪现,在三顶黄油皮斗笠中,小河一眼就辨认出了哥哥,柔韧而轻盈的动作使得他像一个金光舞台上舞者,任何人见了这样的动作恐怕都要在这份吃力的活儿上跃跃欲试吧?在看到小河的一刹那,哥哥摘掉黄油皮斗笠。“喊饭来了,”淮子婶的眼睛也移向这边,一只脚从打稻机踏方上移下,接着像宣布重大命令似地吆喝:“吃饭去,不急着这一下了,早工收了收了!”小河尚未张嘴,只见三人自动从田中向自己走来,也就闭了嘴。
在往回走的时候,小河见到穿着花布衣的荆寡妇走在塘堤上。她那左右摆动的臀部让削瘦的身形在塘堤的窄路上保持着良好的平衡,一双随意摆动的臂膀白得像削了皮的莲藕,她那有些红的脸在草帽下露出半截,真是恰到好处的遮掩,使得眼角的纹路在阴影下不被发现,从小河的角度看去,那算是极好的景致了。她那极打眼的花布衣像是摇摆的旗帜,不消开口便将德三家的四条汉子摇上了回家的路。长长的塘堤,荆寡妇的花旗帜头阵在前,后面依次跟着德三、大鹏、平三、二巍、小河、波仔、大河……像是经过集训的队伍隔着相等的前后距离,默默无言地走向6903敞开着的大门。突然,二巍像撒了疯的野马般对着天空大唱:“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义。”几句唱罢又转过脸去对着小河“呵呵”笑起来,那歌声像是划破长空的一声长啸,而那笑声则爽朗得像跳跃的泉水。身后的小河也笑了,笑得比二巍还要放纵。她也跟着唱起来,声音洪亮清脆,和二巍构成男女二重唱。身后的之芳、平三也全都唱起来,二重唱变成了集体进行曲。队伍前行着,摇曳的花旗帜领着斗志高昂的少年兵团。
走过阴影下的台阶,6903的门洞像个铺满耀眼黄金的洞天福地出现在眼前,洞内一股悠悠的五谷和菜味混香飘至鼻孔,每一个机敏的鼻子都能毫不费力地辨识出葱花炒蛋、干豆角炒肉、绿豆白米粥、红薯烫饭的味道,这是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劳动者无法抗拒的诱惑。酸萝卜炒河虾尤其勾引味蕾,河虾是新鲜的,那大大小小的红须还硬挺挺地撑在碗边,柳银河可以想象,当之芳那双灵巧的小手用撮箕在溪沟里一把把地撮上这自然的美味时,欣喜的眼睛是怎样跟着跳跃的虾群而闪动!柳银河在用筷子夹起一只只带着长须的红虾时,撮虾的小手和眼前的女孩不时在想象与现实之间轮番上映,美景与美味相得益彰。
饭后,波仔抱着半个菜瓜走出来,那算是饭后的加塞。二巍、平三和柳银河也相继走了出来,小河站定在东门口,看着平三向波仔走去。“波仔,掰一半来!”平三以一种厉害口吻逼近波仔。波仔赶忙将菜瓜往身后藏:“不给,你连忙都不给帮!”二巍在门廊下咧开了嘴:“那你分给谁吃呢?”波仔扫了一眼大家,大鹏正陶醉地哼着歌,柳银河一副严肃的样子,只好说:“只给二巍吃。”二巍走上前去,波仔却又将瓜往身后一藏:“等一下,籽儿还没甩掉。”二巍只好耐心地等着波仔将瓜籽儿一粒粒甩进沟里。波仔甩得非常仔细,仔细得像个绣花姑娘,二巍却偏偏耐心十足,比以往多出了十二分对菜瓜的兴趣。“倏”的一声,菜瓜突然溜出波仔的手心,滑进了泥沟,像一个倒插着的沙船,露出调皮的卷环的屁股。“哇……”波仔大哭起来,那样子像个三岁的小孩。伴随着哭声,喷发出响彻整个大院的笑声,笑得最欢的当数平三,他那拍着大腿前俯后仰的样式全然像一个喜庆大典的倡导者,柳银河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转过脸去,包括二巍这个间接的损失者,也成了笑声的迎合者,用招牌式的“呵呵”声盯着眼前的悲恸者。小河却没有笑出声来,她走近泥沟将菜瓜捞出来:“洗干净了还能吃。”接着走进东门,柳银河说了声“脏得很”,小河不作理会,过不多久,小河拿着洗白了的菜瓜走向波仔:“干净了,能吃,给。”波仔停止了大哭,其他人也停止了大笑,所有人都突然觉得这其实并不好笑。之芳说不清楚这无来由的“笑意”是如何在大家的内心掀起,又是如何不约而同地消失的,仿佛是一种“文明”取代了“粗野”,一种群体的“自觉”取代了散漫的“懵懂”。他(她)们在接下来的农忙中对苦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任何的欢笑只要是在苦累范畴里都不再是纯粹的乐,都成了表皮成熟而中心酸涩的果子。同时,他(她)们对6903有了更进一步的诠释,当小河在堤岸上喊道:“6903的回去吃饭啦!”他(她)们就一齐抬起头来,这苦累的一群相伴着归入同一个门洞,成为由四个数字牢牢捆绑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这种强烈的归属感在他(她)们内心根植,让他(她)们有了同甘共苦、同荣共辱的心理。当然,他(她)们并没有失去苦中作乐的本领,在那些短暂的休憩时分,在香飘四溢的餐桌上,他(她)们仍然互相打闹,齐声高唱,只是苦也不是纯粹的苦,乐也不是无边的乐,他(她)们在苦乐交汇中滋生出对生活的某种“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