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文学最简单且最正确的定义应该是:“利用词句使想象力活动起来的艺术。”维兰德(德国文学家)在给梅尔克的一段信函中,足以证实此定义的精确性。他说:“仅仅是文中的一小段文字就花了我两天半的时间,原因只为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一天到晚脑海里总在这方面思索。这自然是因为我希望就像一幅绘画那样,把我眼前浮现的确切视像,原模原样地搬到读者面前。还有,正如你所知道的,在绘画中,即使一笔一画,光线的明暗,甚至一个小小的反射光都是至关重要的。”文学中描绘的材料,由于读者的丰富想象力而带来了某种方便,即这些经过精密加工和有着细腻笔触的文学作品,并且达到适合于某人的个性、知识和情绪的时候,自然就会激发他的想象力(相同的诗歌或小说,因为读者个性或其他的不同而使感触大异其趣)。但造型艺术(例如绘画、雕刻、建筑等)却没有这种方便。
它必须凭借一个形象或一个姿态来满足所有人。在这些形体之中,往往用不同的手法,主观地或偶然地附带上某位艺术家或模特儿的个性烙印。当然,这些附带物越少则越具客观性,也就越能显示这个艺术家的天赋——所以,文学作品比绘画、雕像等更具强烈、深刻和普遍的效果,以上这些,可谓是重要原因之一。通常情况下,一般人对于绘画、雕刻等的反应甚为冷淡,因此造成了造型艺术所产生出的效果也甚为微弱。奇怪的是,一些大画家的作品往往会在隐僻的场所出现或为私人所收藏,这不是为了故意地隐藏或当做珍品藏诸名山,而是由于一向不为众人重视所致,也就是说,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曾显示出它的任何效果,只是偶然间被人发现而已。从这个事实中我们不难看出造型艺术的效果竟是如此微弱。
1823年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时候,发现了拉斐尔的一幅“圣母的画像”,那么多年来那幅画一直都挂在宫廷婢仆家房间的墙壁上,这件事竟然发生在素有“艺术王国”美称的意大利,能不令人慨叹吗?因此,这更可证明造型艺术很少有直接和突然的效果,并且也足以证明艺术的评价比其他所有作品都难,同时也需要多方面的培养和知识。相反,动人心弦的美丽旋律却能传遍全世界,优秀的文学也可为各国的国民争相传诵。富豪显贵为造型艺术提供最有力的支持,他们怀着对偶像的崇拜之心不但能出巨额资金购买名画,对于有名望的古代大家的名画,有时甚至不惜以放弃广大土地为代价。究其原因很明显,杰作愈稀罕,而持有者也愈值得夸耀。其次,还因为外行人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只需花很少时间和努力,一晃眼便可看出所画的东西是什么,因此,艺术品不受一般人的注意。它不像品味文学作品那样需要较烦琐的条件——音乐亦同。因此,没有造型艺术也不要紧,例如,回教诸国里任何造型艺术都没有,但没有哪个文明国家是不存在文学和音乐的。
文学的目的在于推动我们的想象力,为我们启示“观念”。换句话就是以一个例子来说明“人生和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成为一名文学家的先决条件是首先要洞悉人生和世界。他的见解深刻与否,直接决定和影响着作品的深度。正如理解事物性质的深度和清晰程度一样,文学家也可以区分为很多等级。其中大部分文学家都以为他们已把自己所认识的事物非常正确地描写出来,令所塑造的形象和原物毫无二致了,从而便认为自己是卓越而伟大的作家;或者,他们在阅读大作家写的作品时,觉得他们的认识未必比自己多,甚至也
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多少,满以为自己同样也可挤入名家之列。这就是他们的目光永远不能长远的原因。一流的文学家能知道其他人的见解是多么浅薄,也能知晓别人所看不到、描写不出来的那些东西,甚至更知道自己的眼光和描述中的哪些地方比别人进步。当然,他知道自己是一流的文学家,所以那些浅薄的人们是不会真正了解他们的。故之,真天才和大作家们往往要陷入一段长期的绝望生活。因为能真实地评价一流作家的人,他们本身已不平凡,这种知音实在太难得了。而平庸的文人往往不尊重他们,正如他也不会尊重平庸文人一样,因此,在未得到世人的赞许之前,只好长久处于孤芳自赏、自我陶醉的日子。然而,人们又要求他们应该谦虚、连自我称赞都受到指责,因此,知道自己的优点和价值的人和那些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无论怎样总是谈不到一起。伟大就是伟大,不平凡就是不平凡,实毋须谦逊,如果从塔的基底量起,往上至塔尖足三百英尺的话,那么从塔尖往下再至基底也应该足三百英尺,不会缺少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