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离世那年，我身为大公主，见证了母亲的后半生。我的父皇是本朝天子李存逸，我的母后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名叫秦忆影。他们原先十分恩爱，后来母后好像不喜欢父皇了，对他很冷淡，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来她还是爱着父皇，不然也不会去战场上救他。我的父皇后宫佳丽三千，偏独宠我母妃一人。那时，我的母后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后来，母妃怀孕了，父皇开心的不得了，再后来，母后难产过世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啊。父皇在一年的时间消沉了下来，整个人变得瘦了很多，父皇还不到四十，头发也白了不少。
三岁之前，我在母妃身边自在像一只小鸟，虽然的我那时立在母后身侧幽幽地盯着她，还时不时地皱眉，但这也不妨碍她的快乐；三岁之后，我被迫跟着母后重复着“学学学，挨打挨打挨打”的日子，那时节，母后常常于夜半时分躲在被子里哭，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有时还有长长翘翘的睫毛被泪珠折断了，落入眼中，甚是难受，我却不敢用手揉一揉，只因我的手心手背皆已被戒尺打得肿似馒头，若是沾上了泪水，只会更加酸涩疼痛。我想，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母后悦了吗？母后和父王不要她了吗？如果连母后都不要她了，还有谁会要她呢？……会有一个人像父王对母后那样好，像母后对她那样疼惜地一般对她吗？
高高的宫墙将她与世隔绝在这里——父王今年生辰时是怎样庆贺的？赏了母后什么稀罕宝贝？母后的发髻又换了什么模样？母妃眼后的皱纹是否又生出了几条？……唔，父母后长什么样儿来着……小小的我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那是一个即使我做错了事也不舍得让她挨打挨饿的人。为了那人的出现她努力地挨过这些苦难日子、丰满自己的羽翼，我要学会将诗吟得从容自如；将字写得端庄秀气；将画作得栩栩如生；将琴抚得宛若行云流水，能变换二十八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将棋下得出其不意而又要给对方留以后路，以显示我作为女儿家的谦逊与妇德……我要将绣工练就得巧夺天工、超过百国中顶尖的绣娘；将步子迈得不大不小稳稳当当……
父皇的性情开始变得古怪，动不动大发脾气，父皇似乎把母后逝世的过错怪到了云妃娘娘的头上，云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失去了圣宠，再接着就被打入冷宫。我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宫规繁琐的礼仪，不喜欢这里尔虞我诈的亲情冷暖。我清新舒适的空气，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无忧无虑。母后在我小的时候和我说过她儿时好友冷岳宁，是月华派的掌门人，我于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向父皇说我想去云游四海，看看外面的世界。父亲彼时对我十分宽容，他似乎把对母亲亏欠的情感都给了我。在这件事上，他答应了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出发月华山。
冷岳宁给我讲了她姑姑冷月的往事……
讲述者（冷月）【江湖传言，武林中有两座高山，北方一座东来山，南方一座月华山，这两座山压在所有习武之人的心里，难以逾越。东来派习刀，月华派舞剑。试问两座山哪山更高？刀一剑，仲伯之间。二十年来，武林中最高的两座山连续二十次比高，均以平局结束。最好的刀才能配得上最好的剑，最好的剑才能磨炼最好的刀。二十年来，江湖第一刀和江湖第一剑彼此磨砺，互为磨刀石。江湖第一刀居北方，是武林难以逾越的高山；江湖第一剑居南方，亦是武林难以逾越的高山。江湖第一刀出生贫寒家庭，自幼与野兽为伍，自悟刀法，达到大成，一生不修篇幅，衣衫褴褛。江湖第一剑出生江南温柔水乡的大户人家，自幼受名师调教，是剑道的集大成者。江湖第一刀是长湖的师傅，江湖第一剑是我的师傅。
当我们师傅在为了江湖第一进行第二十一次比武的时候，我和长湖也在一起比武，我们两个争的，是谁的师傅是天下第一。既然师傅分不出胜负，那么弟子分了胜负，大概也能等同于师傅分了胜负吧！我们的师傅在高山之巅进退如电，刀光电影。我和长湖在山脚互相看不顺眼，每次说话必起冲突。最后往往是大眼瞪小眼。
一次，师傅和长湖的师傅比拼结束，彼此鞠躬示意，然后向周围人拱手打招呼，边打招呼边向我和长湖走来，彼时，我和长湖已经成了不大不小的孩子。那年，我十岁了，长湖十二岁了，长湖随了他师傅，穿着破衣破鞋，一脸苦相，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呢，咋咋呼呼，一点都不像一个女孩子，我牢记自己是将门之女，却不记得自己是官宦小姐，失了家门风采也罢，现在我是江湖女侠！长湖那小子笑我没个女儿家的样子，说罢还对我做了个鬼脸。我气不过举手要打他，他越发笑得猖狂，哼，本小姐才不和你计较。那次比拼结束，我生平第一次见师傅喝酒，我和长湖宛如两个小酒保，一壶壶美酒不断的斟，直到师傅和长湖的师傅酩酊大醉。醉了的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分别握着我和长湖的手，喃喃道“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都挺好，天下第一，还是悬而未决的好！”
在这以后又九年，我师父和长湖的师傅比了九次武，长湖和我也比了九次武。我们用的是木刀木剑。师傅和长湖的师傅比武的时候，速度快逾闪电，常人根本看不清楚，但是我和长湖比武的时候，速度却慢如龟速。
长湖举刀，颤巍巍的砍向我，我举剑，横剑阻挡。长湖踏步往前，我撤步后退。第一年，长湖砍出一刀，我后退一步。我的衣裳被长湖的刀划破了一层，我恼羞成怒，举剑劈向他，与其说是劈，不如说是胡乱砍。当我们被师父带走的时候，围观的江湖人士叹息一声。很多江湖人士都对我和长湖指指点点：江湖第一刀和江湖第一剑的弟子可真不成器，比武没有一丝分度。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比武是需要分度的。
如是者九年，每年长湖多砍一刀，多退一步，我多横剑一次，多进步一次。
第九年，长湖举刀下砍、踏步往前，如是者九次，我横剑、撤步，如是者九次。九次，一次更比一次慢。围观的江湖人士叹息不断，点评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后继无人。
我十九岁那年，师傅和长湖师傅进行了第三十次比武，那次比武，师傅特地安排我和长湖不许比武，只能在旁看他们比武。他们比武的时候，我和长湖兴趣缺缺，因为他们太快了。
第三十次比武结束后，师傅和长湖的师傅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鞠躬、拱手后离去，而是携手去了一家小酒馆。长湖师傅喝醉后吐得到处都是，但是我的师傅却依旧风度翩翩，长湖和他师傅仿佛两个乞丐北上。
那是师傅和长湖的师傅最后一次比武，但是却不是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的最后一次比武。
第三十次比武归来后，师傅扔给了我一把剑。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摸真正的剑，这是师傅的剑，浑身漆黑，入手冰冷。
十几年来，师傅从未教授过我剑法，我所有的剑法，都是陪师傅练剑的时候对练出来的。
师傅跟我练剑时，并不像和天下第一刀比快，而是极其的慢，并且每年只练一招。
自十岁我和长湖打架以后，师傅开始给了我一把木剑让我练剑，至今我已练剑十年，十年来，我共掌握了十剑，我与长湖比武，用了九剑，还有一剑没用。
师傅在密室里待了很久，最后走出密室，开始和我练剑。这一次，我用的是真剑，师傅用的是木剑。
“剑，乃兵中霸主，剑势凝重，一去不返，故而出剑每一剑必当全力以赴。”
师傅缓慢出剑，边出剑边说。
我抽剑应对，仔细聆听。世人常说：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其实真正不破的，是慢。因为快的时候，你的走向明确，变向艰难，但是慢的时候，你的走向游离不定，随时可以攻向任何一个方向，也随时可以回防任何一个方向。
师傅循循善诱，自从我跟随师父以来，师傅唯有在教剑的时候才像师傅，其他时间任我自生自灭。所以对于师傅的教授，我无比珍惜。
江湖中人如过江之鲫，为什么有的人能成龙成凤，有的人却只能泯然众人？除了天分、师承之外，更重要的是对武道的理解。
武道，是杀人技。我于野兽群中杀出来，杀出了这天下第一的剑法。长湖的师傅集刀法之大成，从古人的厮杀中悟出了天下第一刀的刀法。
要想真正领会这刀法与剑法，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人。
师傅手持木刀，目视我良久，举刀，等我来攻。第一刀，踏一步，第二刀，踏两步，第三刀……
九剑用尽，按照惯例，我该收剑回鞘，师傅曾言：九乃数之极，过了九剑，第十剑必要嗜血而归。
岂料回剑之际，师傅向我攻来一刀，气机牵引，本能，使我砍出了第十剑。这一剑极慢，却几乎在出剑瞬间，剑就砍在了师傅颈间，血流如注。
师傅闭目，收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南方对我说，南方多盗，请以盗祭血！
天下，只能容得下一个天下第一剑，但是，却能容得下一个天下第一刀，和一个天下第一剑，这是师傅的遗言。
师父死了，我成为了天下第一剑，同年，北方传来消息，长湖成为了天下第一刀。
在此后的五年时间，我屠沙匪，灭巨盗，独战南方，天下第一剑的弟子，名不虚传！我听到消息，长湖转战北方，灭沙匪，诛群魔，声名赫赫。
二十五岁那年，我持剑回归，面见师傅的坟墓。这长久的一段时间，师傅与长湖师傅再无比拼，江湖因为少了天下第一刀对阵天下第一剑的精彩，而逊色不少。
我归来时，我已背负人命过百。人命于我，不过磨刀石而已。天下第一刀，我回来了！我背着剑，对着师傅的屋子说道！
隔壁的大娘见我回来。相处几天下来，说我与以前相比恍若两人，从前的我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朝阳一样，充满了无限的活力。而现在呢，幽静，皓洁，冷凝，有人说我长相比从前更优美，气质比从前更冷艳，从前的我像太阳，如今我的气质更像月亮，月亮美则美，但是只是太阳的影子而已。
月华山与东来山各自埋葬着我们师傅的尸骨。那年冬天，我见到了长湖，他还是穿得破破烂烂，我见面不再笑他是丐帮帮主。我们忽然变得陌生，那也是他第一次叫我“冷月，从前我觉得你更像明媚的太阳，如今不见，你变成了真正的冷月。”我报之以嫣然一笑。
时隔七年，江湖第一刀与江湖第一剑，再次于高山之巅比拼。只是七年前，这里比拼的是我的师傅和长湖的师傅，七年后，这里比拼的是我和长湖。长湖依然是衣衫褴褛，乞丐形象。我一袭紫衫，握着师傅留下的剑，目光如炬。
我和长湖比拼，亦是快到了几点，我剑走轻灵，长湖刀走偏锋，以快打快，身形进退如电。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快的剑，也是长湖第一次用这么快的刀。快到极致的时候，我和长湖中门大开，漏洞百出，我和长湖只要一个人稍微慢一分，那么这个人就会胜利，天下第一的名头，就会属于这个人。
山脚下，人山人海的江湖人士，发出了老江湖第一刀和老江湖第一剑后继有人的感慨！比拼结束，长湖对着周围的人鞠躬拱手，我却没来由的感到眼眶一热，转身自行离去。
因为我和长湖成为江湖第一剑和江湖第一刀前对匪帮妖魔的诛杀，使得我们成为第一刀和第一剑后，恶人不兴，江湖的血雨腥风甚少发生。
连着三年，我和长湖的一次比武，快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使得恶人闻风丧胆。江湖渐渐有了许多传说。我与长湖，似乎有了依依相惜之感，江湖说我容色一绝，是女中豪杰，剑法无双，倾倒天下众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长湖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江湖人多如过江之鲫，唯有两座山彼此映照，不管谁高谁低，若是一座山塌了，另一座山高处不胜寒，只能泯然众人。
一次比武中，我与长湖打了很久，直到我们都精疲力尽。那一次，我与长湖第一次喝酒，酩酊大醉，依稀仿佛听到师傅当年的话“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都挺好，天下第一，还是悬而未决的好！”
最后一次比武，长湖刀法依旧那般犀利，我的剑法同样毫不逊色。刀与剑的对决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我渐渐生出疲惫之感，长湖应当成为武林盟主一样的人，我似乎有些撑不住，长湖的刀收住了力气，脸上露出关切。
“你不必让我。”我低头，青丝替我遮住了脸上的滚烫。
长湖大笑，“从前我从来不承认自己输了，如今我认了。无关武功，在武功之上，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抬头，“哦？武功之上，你我肩负师命，更为重要的是什么？”
长湖仰天大笑，举刀凑近我，“想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我就输了，武功之上，是内心情感的踊跃……也许你不信，我长湖，从一开始就恋慕于你。”
我不敢看他，我紧握剑柄，屏住自己的呼吸。“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没有胜者。长湖，你我相识十余年，如今应该有个了结。”
我举剑挥向着就自己，长久的比斗，我已经厌倦了，似乎命运让我为剑而生，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输了，师傅……
呯！长湖的刀横在我的剑之间。他看着我，“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人胜利，我希望是你。希望我师傅见到我时不要责怪我这个动了凡心的徒弟。”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为时已晚，我的剑轻易穿过长湖的身体，他的脸上还有着几分温柔，仿佛在说，没事，不疼。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扶着他的身体倒下。“答应我，活下去，百年之后，我们再相见”长湖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我们双双跌下山崖。
此后，天下第一刀与天下第一剑消失了。江湖传言，天下第一刀与天下第一剑同归于尽。我隐姓埋名，默默回到月华山，此后的岁月，与我已经没关系了。
月华派，我以无忧的法号做了掌门师太，无忧师太，无尽的忧愁才是无忧本色。
当我大哥的女儿上山，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要学武功，她眼里的光，与从前的我是那般的神似。
“岳宁，此后你便是月华派的人了。”我与她，像是一场轮回。】
就是前一代掌门的故事……
繁华落尽，一生憔悴在风里，回首时无晴也无雨。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尘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再后来，我经过重重考验，在月华山学有所成，再归来的时候，朝廷的血雨腥风，父亲身边的奸诈小人出现，我知道是时候改变一切了。那都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