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的柏梅公园,像是被一层黑纱密密实实地包裹住,树影婆娑,人影灰蒙,只有在公园路灯下和园艺灯的周围,才有淡淡的光线照耀,一团团,一簇簇。
夜空中,混响着强劲、轻快或婉约的乐曲,音乐声中,这里一群、那里一圈的人们和着节奏在尽情起舞或者欢声合唱,整个公园犹如一座露天舞池或是一场室外party。从这歌舞升平的夜晚,不难感受到社会稳定、生活安逸、人们心情愉悦的清平世界景象。
杨忠鑫的家就离公园不远的地方,他除了晚10时后才到家外,其他每晚都可听到公园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各种音乐以及和着节拍的舞步声,有空时,还可身临其境欣赏抑或体验。可是,他对音乐和舞蹈一窍不通,来到公园也只不过散散步而已,他常说自己终生最遗憾之一就是个乐盲和舞盲,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跳起舞来四肢僵硬。
今晚,按时回家吃过饭的杨忠鑫兴趣一来,对妻子李桦说:“走,晚上没什么事,现在去公园逛逛,怎么样?”
李桦当然高兴喽,马上边奚落边应说:“好呀,难得你这老公厅长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陪老婆子散步。我洗完碗,马上走。”杨忠鑫在家一般是不做家务的,由李桦独当。
“能够邀上老婆处长一起去公园,也是一种荣幸呀!”杨忠鑫也不甘示弱,眯眯一笑,奉承一句。
他俩说是住在公园附近,但是,能一起到公园散步的机会可真少得可怜,这主要还是杨忠鑫的原因,一年到头,确实没几次能在家吃饭或者吃饭后在家待着,自然就没有时间与妻子一同到公园溜达散步了,倒是李桦因为孩子在外上学,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做,只好晚饭后有时间就来到公园,加入到中老年人群中去,跳起健身舞。
从家门口出来,两人还是并排着走,一入公园大门口,李桦就迫不及待地挽着杨忠鑫的胳膊并开始放慢脚步。虽然,他们俩也已人到中年,但走着走着,有时也像年轻时一样,用双手把丈夫的手臂搂在胸前,依偎着走。杨忠鑫并不忌讳,反而大大方方地让妻子挽着,偶尔还让手臂贴着妻子那感觉已经有些松弛的胸脯,因为,他们年轻时就是这么浪漫地度过时光的,尽管他们夫妻都是领导干部了,但相互间觉得保留一定程度的甜蜜生活还是必要和自然的。当然,他们之所以敢浪漫些,也是猜想不太可能在这昏暗灯光下,会那么巧地碰到下属或熟人的。至于李桦,更是珍惜此时此景,因为,一年到头,丈夫没有几天能有这么个空闲时间陪她散步逛公园,家中有家中的情调,公园有公园的情韵,李桦很善于把握这步入中年夫妻时的美妙光景。
他们沿着树下或草地边的小径慢慢地走着,绕过了一群跳迪斯科的年轻人和一圈跳圆舞曲的老年人,经过了一堆唱民歌的合唱团和一伙唱通俗歌曲的自由组合。男人与女人,黑发与银丝,舞步与歌声,构成这世界上最和谐的音符,演奏在这夜色朦胧的大地上。尽管杨忠鑫不善音乐和舞蹈,但夫妇俩一时间还是不由自主地陶醉在这沁人心腑的美好夜晚。
他们来到了公园左边一个由中老年人跳健身舞的场边,这也是李桦独自一人来公园时消磨时光的场地。这个舞场是公园内最大的一个活动场地,满满的都是身影,足有百来人,来者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跳的都是节奏较慢的舞,随着音乐节拍,混在人群中起舞,谁也不知道谁。这种舞蹈不但节奏慢,而且舒展、优美,均为独舞,不必男女搭配,没有肢体接触和碰撞,更没有像交谊舞那样搂腰抱臂的动作,也许这正是李桦敢来参与及杨忠鑫最放心的原因。
他们俩在场地边找了个公园靠背椅坐下,顺便观赏着眼前这帮与自己年纪相仿者的跳舞阵势。
一曲终了,下一曲音乐又起了,听得出来,这是《天路》那首高亢、优美的引子。
这时,杨忠鑫微笑着对妻子说:“李桦,你下去跳一曲让我看看,好久没看到你跳舞了。”
丈夫的一句话,正中李桦的意,一来确实自己很久没来跳了,想活动活动手脚,二来很长时间没有在丈夫面前跳舞了,也想让丈夫看看自己怎么跳,慢慢引导他今后也能挤出点时间来参与健身活动。
“那好,我去跳一会儿,你在这坐着,看我跳得还像当年不。”李桦高兴地应道。
杨忠鑫看着妻子起身离开,迈着轻快的步子下到舞场,伴着节奏开始在人群中舞动起来。
人群中,杨忠鑫觉得自己的妻子格外显眼夺目。当了母亲后的身材,徐娘半老,虽不如做姑娘时那么窈窕轻盈,可还是风姿典雅,凹凸有致,风韵犹存;妻子的舞姿还是那么飘逸、洒脱,还是像当年一样那么迷人,加上今晚妻子身穿一套洁白的耐克运动装,在灰蒙蒙的灯光和黑压压的人群中犹如仙女舞动,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透过夜色和灯光,杨忠鑫远远地欣赏着妻子舞动的身影。此刻,妻子另一副的美艳,着实让杨忠鑫似乎触动到周身某根神经,开始躁动起来。
他们俩是在同一所大学不同专业念书时的青甸市老乡,杨忠鑫比李桦高一届,他们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中认识的。由于李桦那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端庄的五官以及能歌善舞的特性,在全校也算得上是校花之一,特别抢眼,因此,李桦常被在校的青甸市老乡学生引以为豪,在每一次老乡集会时,李桦总是成为老乡们的明星。而杨忠鑫在老乡中也是身材结实挺拔,1.76米的个儿,爱打篮球,浓眉大眼,也挺帅气,他不仅是个成绩优、能力强的老乡头头,还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由于有了老乡这层地缘关系,杨忠鑫与李桦的接近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加上青年男女中的男才女貌,成了相互爱慕的催生剂和对眼的先决条件,于是,已有几分魄力的杨忠鑫首发“爱球”,直击李桦心窝,李桦没有“二传”,立即回球对方,一来一往,他们终于相恋了。在杨忠鑫毕业时,他们俩的事可以说已成定局,就在李桦迟一年毕业后,他们终成眷属,成为同学和老乡中最令人羡慕又最让人妒忌的一对。婚后,他们一同在青甸市的不同单位工作,各有建树,并生养了一个女儿上了大学。两口子相敬如宾,感情笃深,走到今天,已经度过了快大半人生。
当妻子跳第二曲时,杨忠鑫的手机响了,是林炎景打来的。
电话里,林炎景向杨忠鑫报告说:“隆口市隆昌段高速公路A8标段萝北隧道内,晚上7点10分左右发生坍塌事故,有9个工人被困隧道中,里面情况还不明……”
杨忠鑫听后,立即从椅子上蹦起来,不假思索就往公园大门口一路快走,一边听林炎景报告更详细的情况,同时交代林炎景召集几个人,备好车,马上一同赶往事故现场。
这时候,杨忠鑫已顾不得到舞池去向妻子说明情况,只好不辞而别,拦了一部的士,直往厅里去。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林炎景和刘选通已经等候在那儿,指挥部机关的工程处、安监处等负责人已先出发了。
杨忠鑫向他们招呼一下,便坐上办公室主任庄为成给他备好的车,一共3辆车开始从厅门口风驰电掣般地向现场飞奔。此时,已是晚上8点半了。
坐上车后,杨忠鑫拨通了宋副省长的电话,向他报告了所了解的事故情况。
宋副省长交代说:一定要调动一切可能办法,全力施救,确保工人生命的安全。
同时,宋副省长还告诉杨忠鑫,他会立即通知隆口市政府全力以赴,调集各方力量支援和配合施救。
隆口市距离省城有510千米,直通高速公路,事故地点离隆口市又有50千米,全是普通公路和施工便道,由此,合计500余千米的路程,至少也得4个半小时,这就意味着要在下半夜1时才能赶到事故现场。
由于是夜间行车,杨忠鑫也顾不得其他了,叫驾驶员尽快赶。好在夜晚车辆不多,3部车一路飞一样地跑。电子警察此时也对这3部车无可奈何,因为在车辆时速超过其测控值范围时,测速器测不到数据,成为盲区,加上是夜晚,测速器更难以发挥作用;再说,一旦被测到超速,为的是施救抢险,到时向交警部门说明情况就行了,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赶往现场救人。当然,有着熟练驾驶技术的3个驾驶员是可信赖的,他们再怎么开,也不可能把汽车开成动车吧,这一点,杨忠鑫他们心里是有把握的。
杨忠鑫一路上心神难以安定,猜测被困工人在隧道内现在不知怎样了,是死是活?现场按什么方法施救?塌方量大不大?对这些疑问,尽管杨忠鑫用电话了解,想得到答案,但均得不到准确答复。
车队驶出城上高速公路不久,时间已是9点了。
中山公园的群众活动已近尾声,公园里原先那种欢快开始慢慢冷清下来,李桦那群跳舞的人也已逐渐减少。
其实,李桦早就发现丈夫已不在原来坐着的位置,只是认为,丈夫可能到别的人群圈看热闹或是听歌去了,没太理会,可到了整个公园快散场,还没见着丈夫回到原位,这就让李桦纳闷了。舞停了,曲终了,公园里已经没什么人,可还不见丈夫的踪影。
“这个‘堆金’会去哪儿呢?”李桦心中自己问自己。杨忠鑫的鑫字,由三个金字叠成,大学念书时,李桦就把鑫字戏称“一堆乱金”,“堆金”这在青甸市本地话中很顺口,很好叫,进而,李桦故意将这“堆金”赐给了杨忠鑫作为绰号,于是,自从杨忠鑫与李桦建立恋爱关系后,李桦在大学期间,就再也没叫过“杨忠鑫”三个字,取而代之的就是“堆金”,并已成为李桦对杨忠鑫的爱称或昵称了。不过,毕业参加工作后至今,李桦也有所顾忌丈夫这个绰号的不良影响,尤其在丈夫开始步入领导岗位后,一般在公众场合中再也不敢叫了,家里也很少用,只在心中或是当年的老乡中偶尔用一用,总算是私底下叫一叫罢了,因为,毕竟这两个字有点俗。
此时,李桦想打丈夫的手机,可自己晚上到公园活动时就从来没带手机,总觉得没什么事需要手机随身带,何况,如果跳舞时手机还碍手碍脚,放在椅子边上不放心,揣在口袋里,跳舞不方便。没有手机联系,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边走边四处张望,期望丈夫的身影能在某个角落冒出来,直到公园大门口,丈夫的身影始终还没出现。
“这个‘堆金’,要离开也不打声招呼,害得人家到处找。”
李桦边嘟噜着边向一个电话亭走去。李桦清楚,丈夫肯定不会先回家去,可能有什么事先走了,她想打个电话寻找,可是,接连拨了几次,对方都是忙音。经再一次左看右看没有丈夫身影后,无奈之下,只得往家走,心想,到家后再打吧。
这当儿,杨忠鑫给有关人员打了几个电话后,也正准备想办法告诉还在公园里的妻子一声,因为,这时候时间已晚,公园里活动的人逐渐散去了,他猜想这下子妻子肯定会四处找他,无论如何要尽快告诉她,可因为他又清楚妻子肯定没带手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联系不上,于是,只好耐心地等待妻子首先打来电话。可是,他又万分期待事故现场及时来电话,两种等待的心情,各不一样,一个是耐心一个是焦急,当然,杨忠鑫此时此刻所倚重的等待是后者。
杨忠鑫的手机响了,不是他妻子李桦的电话,而是隆口市交通局局长兼隆昌高速公路公司董事长蔡方田向杨忠鑫报告事故现场情况。
隆昌段萝北隧道是一座2100米双向四车道的特长隧道,也是隆昌高速公路的控制性工程,属于提前开工的单个项目。发生事故前,工程进展还是顺利的,是由中铁27局集团公司承担施工,这个施工单位是国家级企业,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某师。
隧道施工已经掘进到980米处,而塌方点则离隧道口900米处,也就是说,塌方点与掌子面还有80米空间,正在掌子面施工的9个工人就被困在这段距离内,可是,在隧道外的人们,并不知道这80米距离内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全被塌方填满了,还是剩有空间?如果全被填满,那9个工人就可能没命了,如果没被填满,那剩余空间有多大,能有9个人生存的空间吗?归根到底,塌方量有多大以及9个工人的是生是死均不清楚,这让隧道外的人们焦虑万分,尤其是在场的蔡方田。他是最早得到消息而赶到事故现场的,在向现场项目经理了解情况后,第一时间向林炎景报告事故大致情况。
隧道外会集了从市里赶来的市政府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市里也从消防、矿山部门调集了救护队到场待命,成立了抢险指挥部,由市政府彭昶彰市长担任指挥。
此刻,蔡方田自告奋勇主动要求负责具体施救工作,因为,他觉得自己从隆昌段高速公路开工至今,天天在施工工地上跑,尤其这萝北隧道从开挖进洞起,每个星期都会数次进到隧道里的掌子面,在支护、台车就位、浇注混凝土等工作面进行检查及了解进度和质量,这隧道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尤其身为该项目的负责人,他更加感到有不可推卸的天职,必须冲在前,挑重担。鉴于在场的各级领导中唯有蔡方田对隧道最熟悉,也最专业,彭市长立即同意了蔡方田的主动请缨,让他带一帮人马上进入隧道查看情况,研究制订抢险方案并及时采取措施展开施救。
蔡方田也毕业于省交通学院路桥专业,40岁出头,与杨忠鑫是不同专业并迟几届的校友,隆口市人,毕业后就在本市公路部门工作,从技术员开始,担任过县公路局局长,由于成绩显著、能力出众,而后在兴起高速公路建设热潮中,被直接调至隆昌高速公路公司任董事长,后来,又兼任交通局局长,应该说,市里是选了一位各方面素质较优秀的领导人充实了高速公路建设队伍,这在当时全省并不多见。
蔡方田带着几位工程技术人员,还有救护队员,进入已被警戒的隧道,向隧道深处的900米塌方点快步行进。
这900米长的隧道,系已经完成了钢筋混凝土衬砌及路面混凝土浇筑等主体工程,是一段安全畅通的距离。平时走在这段距离的隧道里,风机声、钻机声、汽车声,阵阵轰鸣,笑声、叫声、骂声,声声入耳,曾经喧哗热闹的900米时空距离,蔡方田不知在这里走了多少个来回,他是在这里从零米开始走起,越走越深,越走越长,反反复复。可是,此时同样的900米,发生事故后,却让他感到格外的寂静和空漠,甚至有几分阴森,没有了往日,其实也就是今天大白天的生机勃勃和热火朝天的景象,几盏施工照明用的灯光,似乎也显得黯淡无力,要不是他们对隧道早已熟悉,非直打冷噤不可。
蔡方田此时此刻走起路来已不像往日一样,有着踏实坚定的步伐,而是显得急促零乱,头在前身在后,不成姿势不成样,同时,感到这900米路现在走起来特别漫长,那么遥远。当然,此时的他,身在塌方这头,心在塌方里头,无论如何他的身心也平衡不了,平时轻而易举的一段路程,此时却令他倍感艰难困苦地走完这1000余步。
终于到了900米的塌方处,蔡方田等人被堵住,再也前进不了,根据掌握的隧道施工进度,此处离隧道最底端的掌子面仅剩80米距离了。
施工项目部的人及项目所在六公司的袁宝经理等先赶到了塌方点,并且拉起照明灯,就等待指挥部下令该怎么动手,因为,被困在里头的9个人,是他们日夜相处的工友。
灯光下,塌方就像一座小山,塌下来的土石,严严实实地塞满了隧道整个断面,没有任何缝隙。看得出来,这是隧道施工常见的冒顶现象,也就是隧道在挖空后,没有及时加以支撑或者支撑不足,导致顶部的山体内力发生变化而松散,其土石垂直地塌落至原本已挖空的隧道空间,如果冒顶的范围宽,土石方量巨大,势必把隧道空间填满。
但蔡方田他们并不知道,这塌方体究竟有多大?往里延伸有多长?也就是此处离掌子面的80米被填埋了多少米?还有剩的吗?如果有剩的,则有生命存在的可能;如果没剩的,则是大祸临头,后果可想而知。
蔡方田等查看完塌方体并立即制定了调集装载机等施工机械进洞、强力清除土石方、从正面突破实施救人的方案。
“有声音,有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是哪个人喊来一句。
人们顺着声音看去,是项目部的一个工人在急促地大喊。
“快过来听,快过来听,在这里……”又是一阵欣喜若狂、语无伦次的大喊大叫。
这下子把在场的蔡方田等人给唤醒了,这也许是发现生命的呼叫,容不得半点迟疑,一伙人立即围拢到这工人周围,而这工人则是站在靠隧道边墙的一根直径10厘米的钢管边。
这根钢管正是平时隧道施工时用于通风的,布设于隧道墙的中部,自外向里跟随掘进进度而延伸,直到施工掌子面,目的是为防范隧道施工工程中,一旦塌方被堵,还可保住被堵内侧有空气输入,不至于里面缺氧窒息,危害尚存的生命。
工人向蔡方田报告说:“刚才听到钢管有被敲击的声音。”工人欣喜之余语气坚定。
蔡方田等人禁不住异口同声地“啊”一声,人们心中掩不住惊喜万分。
“大家安静,再等候听一听。”蔡方田赶紧向大伙轻声招呼道。
此刻,隧道里出奇地静寂,人们屏住呼吸拉长耳朵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来自塌方那头的声音,等待那求救的信号,等待那生命的喜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脏一分一秒地跳动,人们期待奇迹的出现。
不一会儿,那根凉飕飕的钢管突然发出“咯、咯、咯……”
一连数声,紧迫而有节奏,低沉而有轻重,分明是人的所为。
这足以说明里面还有生命存在,人还活着。顿时,蔡方田立即用手拿起一块石头,朝着钢管也“咚、咚、咚……”地敲起来,而钢管那头又“咯、咯、咯”地回应3声,蔡方田再敲3声,那头又回敲3声。一来一去,敲敲打打,这根钢管像是一根琴弦,由两端的人们在共同弹奏生命、期望和信心的乐章,里外的人们都乐了。遗憾的是,事先不曾约定敲击钢管的暗语,外头无法询问,里头也无法应答,最终还是不清楚9个人都好吗、身体状况如何、剩余空间有多大等等诸多外面的人们迫切想知道的情况,也毫无能力来安慰里面的工人,但是,里面的人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即外头有人在救他们了,给他们增添了生还的希望。
蔡方田马上叫人跑步出隧道,向外面的指挥部报告这里刚发生的情况,同时,与项目公司的袁宝经理着手研究了采取靠隧道壁挖掘简易通道先救人的措施。
在里头最早想到敲钢管的是9个人中的老洪师傅,系铁道兵战士退伍回乡,参军的部队就是本集团公司的前身铁道兵某师,修过铁路,打过隧道,在部队入党,后来退伍返乡,还是袁宝的老战友。当然,也是因为熟悉他,袁宝就请他来带班当组长,同时,又可帮助他解决退伍回乡后的生活困难,其余8人均是他一起带出来打工的四川省达株市同乡。
他们9个人是下午4点钟刚接的班,工种是在上导坑掌子面打风机并爆破。当工作到7点左右时,突然他们的身后响起“轰隆隆”几声,在距离他们50米处隧道顶部的土石接连不断地倾泻而下,一股巨大的气浪冲来,照明灯灭了,排气管断了,手中的风机也不响了,原来外面还透进的一点光线也很快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洪师傅凭借经验,感觉到这是隧道顶上坍塌下来,而且塌方的土石不断地向他们推移过来,一时间他觉得不妙,处境十分危险,工友们更是心惊肉跳,似乎感到天崩地陷,灭顶之灾,一位较年轻的工友已开始“哇、哇”地哭喊,其他人也都惊慌失措,原地呆立着。这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现象,甚至猜测着自己会不会就此死去。但他们没有跑,其实也跑不掉,朝里是隧道掌子面尽头,朝外是塌方落石,黑漆漆的往哪也跑不成,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是他们在黑暗中不断地相互重复着呼唤名字,只要相互间有叫有应答,就有一丝慰藉,除此之外,只能听天由命了。
黑暗中,他们似乎感到落石的声音开始变小变稀了,也即意味着掉落的土石逐渐减少。此时,这9个人中,就数洪师傅镇定,据他判断,这时候要不是顶部松动的山体已经落完,便是冒顶的洞口被填堵。随着落石的销声匿迹和周围的不寻常的沉寂,洪师傅立即像部队晚点名一样,逐一地再次把8个人的名字重新喊一遍,并且询问每个人是否受伤,当得知大家并无大碍时,洪师傅立即像当年在部队当班长时的样子,鼓励大家要坚强,不可灰心,并说:“大家不要怕,塌方已经停止,不再继续落石,说明塌方口也已经稳定,土石不会继续往这里塌了。另一方面,隧道外的人知道我们在洞内,也会立即采取措施救援我们,我们都会活着出去的。”同时,根据自己当兵的经验,布置起大家的自救工作来了。洪师傅自己话是这么说,可有多少把握,此刻也恐怕心中无数,只是作为一个党员和老兵,需要稳定大家的情绪和减少慌乱而已。
隧道里被塌方堵后的空间尚存约50米长,暂时残存的空间氧气还足够让9个人呼吸,只是原来就含有一定施工粉尘,致使空气没那么新鲜而已。他们在里头黑灯瞎火没有任何照明工具,要大的自救行动显然不可能,而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与外面取得联系,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还活着,只要让外面知道他们活着,一切就好办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外面知道呢?厚厚的一堆土方,其余三面均为山体,四周可是真真切切的密不透风,也没有电话线,更没有移动电话或对讲机,怎么办?洪师傅记起那隧道施工安全设施之一的通风管道,是唯一能里外相通的物件,它是钢材制成,可以传递声音,虽然可能已被土石压住,但毕竟是钢管,不易压扁,只要没被全部压埋,哪怕能露出一截,也许就可行。
于是,洪师傅嘱咐工友都别动,在一片漆黑的空间,由自己摸索着,一步一步地凭着记忆向钢管位置靠近。幸好,掌子面周围还没有被塌方土石填埋,只是有一块块塌落的大石头和一根根掉落的用于初期支护的工字钢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地阻碍着,需要一块块、一根根地绕过或跨过,同时还得顾及头上有否障碍物,双手还要不时地上下左右轻轻划动,以免绊倒或碰头。其实也仅10米不到的距离,洪师傅足足花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摸爬到隧道左侧壁,再沿着隧道壁往出口方向摸,摸着摸着,洪师傅感觉到他那有些疼痛又有些湿黏的手,猛然接触到一个硬邦邦的铁夹,再一摸,果然是钢管,它仍然架在上面,这一截还没有被埋。于是,洪师傅用手使劲地摆弄,想用钢管的动静传递信息,可是钢管纹丝不动,说明钢管已被土石死死压住。接着,洪师傅便摸到一块石头,拿起来便使劲敲击钢管,想把声音传递出去。
不料,就这一敲击声,果真有效,而且得到回应,洪师傅赶忙叫工友们一起静静地听,尽管这头敲击声很大,外头传回的声音很小,但毕竟将活着的信息传递出去了,有人在抢救的消息传递进来了。此刻,他们9个人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在黑暗中他们虽然不能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但慌乱和沮丧的心情消除了许多,那年轻人刚才的抽泣声也完全消失了。
他们与隧道外又对敲一阵子后,再也没有办法表达或者听出其他意思了,因为里外之间从未有过关于“敲击暗语”的约定,洪师傅只好继续守着铁管边,并在黑暗中急切地等待。
正当蔡方田根据施救方案,指挥项目公司调集施工人员及小型挖掘机、支护材料等进场准备动工时,杨忠鑫带着林炎景、刘选通等赶到了萝北隧道口,他们一路风驰电掣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并且立即在彭市长等的陪同下进入到塌方处。
杨忠鑫终于在路上接到了妻子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妻子刚开始在电话那头一顿责怪,说他从坐椅到舞池仅几步,要离开也不道一声,害得她在公园里像个迷路人一样来回转几圈,电话也打不进。听罢,杨忠鑫只好对着手机,挤出一点笑意,向妻子道歉并简单说一下情况。
此时,李桦也听进去了,不再责备,只嘱咐一句:“那小心些。”因为,李桦明白,丈夫自从当上领导开始,尤其调到交通厅后,因道路交通、工程施工、海上救援等紧急事件需要立马赶赴现场的事挺多,其实也已理解或者习惯了。杨忠鑫也不再牵挂妻子这头,而全身心地牵挂那萝北隧道内工人的安危。
蔡方田向杨忠鑫等领导更详细地汇报了坍塌发生的时间、位置、现状及初步判断的起因,尤其刚刚内外敲击钢管获得的里面还有生命迹象的喜讯。进而,蔡方田设想了施救的大致方案。
杨忠鑫听完后,既感到一丝丝欣慰又感到放心不下,因为,究竟塌方内还有多少人还活着不清楚,是否有伤员或者遇难人员,更不得而知。
他深感到责任重大,心想,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先采取措施更进一步地了解塌方内的详细情况和尽快提供被困人员的生命保障条件。于是,杨忠鑫原则上同意了现场蔡方田与大伙研究的施救方案并接着问:“大家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进一步了解到里面的具体情况,为里面提供帮助?”此时,林炎景提出从外面向里面打一根10厘米口径的钢管,既可通风又可通话甚至输送食品的方案。杨忠鑫听后叫好,也得到在场人员的一致赞成,觉得这个办法既快又有效,等这一步方案完成后,立即实施挖掘简易通道,全面施救,并且明确将所有具体任务仍然交给27局完成。杨忠鑫相信这支老铁道兵部队会有责任、有技术、有能力完成的,同时,指定蔡方田负责现场指挥,而且要求在离塌方不远处的隧道搭个围屏,作为临时指挥部。
在现场的27局项目公司袁宝经理,在铁道兵改制前,曾是部队的师副参谋长,富有指挥作战的才能。于是,他立即调来数根10厘米直径的钢管,将其中的一根钢管头简单套上一个圆锥,在塌方堆中央找到一个位置,就指挥在场工人架起钢管,自外向内,利用挖掘机的臂力进行顶推。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只见钢管徐徐向内前进,露在外面的钢管渐渐缩短,缩到一定程度时,又托起一根新钢管,当场焊接,一根接一根。顶推钢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松散土石中则好,但管尖一旦碰到巨石,麻烦就大了,既不能绕道,也不能猛顶,只好想尽办法慢慢冲击前进。另一方面,钢管向塌方体内越深入,土石对钢管壁包裹越紧,也就是说阻力越大,钢管进入的速度越慢。为此事,蔡方田和袁宝及一帮施救工人费尽心思和力气。
经过一整夜加上一个上午连续不断的施工,终于在正午时分,当钢管接到5根共50米时,管尖冲破了最后一层乱石,到达被阻隔的塌方内。
其实,在里头的洪师傅他们,也早已觉察到塌方土体有规律地被扰动的声音,但在黑暗中并不明白是什么。当外面打入的钢管冲破最后一层乱石,发出“哗啦”一声时,洪师傅立即明白有一样什么东西被送进来了,于是,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一接触,便惊叫道:“呀,是外面打进来的钢管。”一群工友听后,不约而同地说:“看来,外面动作很快,我们有救了。”说此话时,虽然看不到大伙喜形于色,但却是发自心底的。
此时,洪师傅赶忙又拿起一块石头,按照当时敲水管的节奏,敲击插进来的钢管,他想以此告诉外面的人,钢管已到达目的地。而外面顶推钢管的工人也已明显感到管尖不再受阻,加上又听到一阵那头敲击钢管声,自然也明白钢管已打通到里面了。
蔡方田和袁宝兴奋之余,也轮番拿起铁锤在钢管上与里头相互演奏一段无名的“打击乐”,以此庆贺。
经验丰富的洪师傅,一阵高兴后,立即冷静下来,用手摸了摸钢管,揣摩外头穿进这根钢管的用途,当摸清楚是一根空心钢管,并附着一个管尖帽子时,他顿时明白了,于是,当机立断,找到一块较大石头,发力将钢管帽子砸落。顷刻间,一束光线从管内直射进来,虽然,还很微弱,但被隔离的洞内已有了光明,光影中,他们相互间已可看到对方,辨认对方了。自然,这再次给他们带来了喜悦。
“喂,老洪。”洪师傅马上听到钢管外头传来袁经理的呼唤声,尽管声音微小。
“袁经理,老战友,我们在这呢,我们在这呢。”洪师傅顾不得许多,连应几声。
“你们几个人怎么样?还好吗?”这倒不是老战友的声音了,洪师傅似乎听出来,这是高速公路公司蔡董事长的声音,因为他三天两头来隧道内检查,加上他那带有客家口音的普通话,好辨别。
“蔡董,我们共有9个人,大家都安全,没事。”洪师傅立即应道,他明白这是政府和外面的人们最为关心的事,早点回答早让外面放心。
肯定,最关切的是外面的人们。
当蔡方田听到洪师傅报告时,激动得一跃而起,举起双臂对着在场的人们大喊一声“大家都安全”。此时的蔡方田和袁宝以及所有的施救人员欢呼起来。是的,十几个小时压在心底的石头落地了,那不断叠加的惊恐、忧虑、惶急等等心态,此时解除了,叫谁都会欣喜若狂。
蔡方田喜悦一阵后,想起报告的事,因为,隧道内手机没信号,于是,只好走到临时指挥部,拿起已经拉好的座机电话,向陪杨厅长到市里办事的林炎景挂电话,报告被困9个人均安全的喜讯并请转报杨厅长,同时,又给市领导作了报告。
杨忠鑫得知情况后,同样兴奋不已,立即又带领大家赶回施救现场。他的宗旨是,高兴归高兴,乐一阵子可以,但只要9个工人还困在里头,就没有理由继续高兴下去,唯有工人们重见天日的那刻,才容得两指竖起比画V。
在现场指挥部,杨忠鑫根据现状再次给大家布置了为被困工人提供急需的生活保障事宜和下一步施救措施,并提出时间要求,尽快、尽早让工人离开危险境地。
随即,蔡方田安排人准备了各种里头急需生活的用品,并准备利用钢管送进塌方内。
这时,杨忠鑫走到插入塌方体的钢管前,对着钢管孔向内大声喊道:“喂,里面的工人兄弟们,我是交通厅厅长杨忠鑫,你们受苦了,我们得知你们都安全,都很高兴,现在我向你们表示慰问,希望你们相互照顾好自己,保全身体。我们在外面正加倍努力,会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尽快将你们救出来,请你们放心,好不好?”静静的隧道,回响着杨忠鑫那带有青甸口音的洪亮声音,并通过钢管传到与世隔绝已十几个小时的塌方里头。
洪师傅虽不认识杨忠鑫,但偶尔在领导前来看工地时,似曾有些印象,不管如何,他已明白是厅长在外面向他们喊话,于是,他立即对着钢管孔回应道:“谢谢杨厅长,谢谢各位,我们都很好,请放心。”里头,通过钢管,工人们已感受到上级领导真情的关切和鼓励。
杨忠鑫清晰地听到里头工人的回应声,再次对着钢管喊道:“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并配合外面施救,现在我们马上利用钢管给你们送用的和吃的东西,你们等着。”“好,谢谢。”洪师傅答道。
于是,袁宝首先将一个灯泡包好连上电线,置于钢管口,再用一根小直径水管顺着钢管孔慢慢往里推进。他认为,在里头照明更需要。
不一会儿,洪师傅听到管内有声音自远向近而来,便用手在管口接着,一摸是灯泡并有电线连着,洪师傅明白了外面的意图,立即对外面喊道:“灯泡接到了。”
“那好,我们接电啦。”袁宝告诉洪师傅。“好。”洪师傅应道。
话音刚落,灯泡就亮开了。顿时,里头一片光明,9个工友终于看清楚了各自满身灰尘和疲惫不堪的模样以及被堵隧道内四周乌烟瘴气和凌乱不堪的全貌。尽管如此,这一片光明总算给他们带来了方便、信心和希望。
接着,外面又送进一根软绳作为内外牵拉物品的输送带,这更加快了输送速度,于是,面包、牛奶、矿泉水、水果等等食品相继送入。有了电灯后,在里头行动自如多了,已经饥寒交迫十余个小时的他们,马上将送来的东西,像填隧道的超挖部分,大口大口地填,很快就填饱肚子了。
外面还在源源不断地送食品。
杨忠鑫交代,一定要完全满足里面的需要,只要没说够,就不停地往里送,绝不能让工人们因饿和渴而消耗体力,要在最大程度上保全工人们的体能和精力。因为,杨忠鑫心里明白,要将9个工人从眼前这一大堆的塌方里头救出来,并非易事,还需要很长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也难以预料,因此,努力保全工人们的生命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洪师傅眼看送来的食品已成堆,足可吃几天了,便赶紧向外面喊停。袁宝听到后,马上告诉洪师傅:“那我们用鼓风机开始送空气啦。”
立即,一股凉风呼呼而来,洪师傅他们顿感清新透气,笼罩在周围的尘烟味,马上得到稀释缓解,大家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唯一挂在心头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送风一阵后,稍停,袁宝再次喊道:“你们还需要什么?”
洪师傅听后,思索着眼下再没什么需要的了,就回答说:“不用了。”
“那我们送你们两副扑克,每人100元,让你们在里面赌一把。”袁宝考虑到时间还长,可能会无聊,所以提议说。
“那好呀。”洪师傅觉得也可以,打“八十分”、斗地主或者小赌来消磨时间,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大家身无分文,仅100元,赢也赢不了什么,输也输不了什么。工友们听后,也感到高兴。
同时,袁宝又将准备施救的措施向洪师傅说明了一下,并请他向大家转告。
眼见现场施救已经有了好的开端,蔡方田他们原定的挖掘简易通道的工作也在紧张准备,人员、机械、电力、支架、车辆等等悉数到场,就等一声令下。杨忠鑫颇感满意刚才这一阵子的救援及后续的准备工作,因为他和林炎景都要去北京参加部里会议,所以,杨忠鑫再一次嘱咐了蔡方田接下来施救工作的注意事项,并要求林炎景、刘选通就松散土质施救中一系列技术问题和措施等,再作进一步交代。过后与彭市长进行简单交谈后,留下刘选通继续参与救援指导,晚饭也顾不上吃,离开萝北隧道开始回程了。
他不想再给当地政府或者工地增添麻烦,准备在回去路上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吃晚饭,这也是他所喜欢的,同时,他还想顺路回老家一下,看看正在生病的老母亲。
杨忠鑫与林炎景一起离开萝北隧道时,天边晚霞早已残留无几,剩如余烬,夜色在另一边天悄悄爬起。可想而知,当晚他们回到省城时,已不是昨晚出发时的不夜城,而是那个睡着了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