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侧腿坐着的深川将双腿垫到身下,挺直上身,拆开一只油布包,从里面取出笔墨纸砚,在精神上重新振作,做好准备后开口:
“请说吧,多多卫门桑,到底是什么在威胁村子。”
多多卫门立即坐正,说:“是奈良的大名。”
“传闻里,他是位仁德之人,年轻时曾经讨败恶鬼,救下春姬公主。”多多卫门说,“只是,我们最近收到了以春姬之名撰写的求救信,送信的是只老鼠…”
“春姬公主?老鼠?”听到突然出现的一连串名词,良良皱起眉头。
“请允许我娓娓道来。”多多卫门说,“那是人称‘一寸法师’的勇士,田舍出身,身长曾经只有一寸,在家乡常被嘲笑。后来,他难堪欺辱,去到京都闯荡,因为身材矮小却有着过人的精气神,便被大臣相中,留在府中工作。”
“在府里,一寸法师勤奋学习,刻苦训练,后来因为机缘巧合成了春姬公主的侍卫,因他身材娇小可爱,很得公主欢心,公主便把他留在身边,时时相伴。后来,春姬公主一时兴起要去清水寺参拜…”
“清水寺!”听到这个自己耳熟的地方,良良一时激动,竖起身子,却被深川用力按了下去。虽然这里的确不是原本的世界,但看来还是有着相同之处的。
深川有了一些想法,清水寺在京都,现在威胁村子的又是“奈良的大名”,这里距离京都和奈良大概都不会太远,但这两座城都在关西,她们出发的地方可是关东的江户…(这里需要提一句,这三座城市都是史上的都城,奈良时代的“平城京”基本与奈良重合,平安时代的“平安京”在京都之内,而且奈良和京都都是仿照长安建城,有一般日本城市没有的方城外墙。江户时代迁都江户,即现在的东京。)
在良良安静下来后,多多卫门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那时京都不巧很不太平,常常会有恶鬼在路上劫持行人商旅,掠走财宝和美女。”多多卫门接着说,“但是,春姬公主决意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二话,谁也拦不住她。”
“见这样的情况,大臣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家臣中挑选身强力壮的武士陪同,一寸法师自告奋勇,也加入了护卫的队伍。在路上,他们遇到了吃人的赤鬼,所有的武士全都吓到腿软,派不上用场,只有一寸法师冲了上去。”
“赤鬼根本没拿一寸法师当回事,一口就把它吞掉了。”多多卫门稍稍停顿,视线扫向听得津津有味的良良,真的很难想象这只年幼的犬妖刚才还一副要把天花板掀翻的气势,现在听到故事居然安静下来了。
见良良看向自己,多多卫门连忙继续讲了下去。
“见没人能拦住自己,赤鬼便大胆去抓有着倾国美色的春姬公主。但就在这时,赤鬼感到腹中疼痛难耐,原来是一寸法师在里面用剑猛刺,拿腹中的一寸法师没有办法,赤鬼疼得满地打滚,最后把一寸法师吐了出来,落荒而逃,把自己的法宝也落下了。”
“那是一只叫‘万宝槌’的锤子,只要一面挥动一面说出愿望,心愿就能实现。因为一寸法师的勇敢,春姬公主嫁给了他,一寸法师让春姬对他使用万宝槌,让他长得和常人一样高,在这之后,一寸法师把家乡的父母接到京都,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寸法师讨鬼成了家喻户晓的事,以小胜大也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美谈,可以说给不少人都提供了信念的力量。加上一寸法师本身谦逊有为讨人喜欢,又娶了春姬公主为妻,从京都被派往奈良后一路扶摇直上,在战争开始后没多久就被拥上了大名的位置。因为手里握着奈良,别人也不敢轻易跟他开战,现在这个阶段,诸侯们还不能兴不义之师。”
深川竖起手掌,打断了多多卫门的话:“如果那个万宝槌真的能实现一切愿望,为什么那位‘仁德之人’不直接让战争结束?”
“这…”
“没事,请继续吧,多多卫门桑,关于春姬公主的求救信和送信的老鼠,我还有必须要知道的事情。”深川重新抓起毛笔,蘸了些墨汁,准备继续记录。
“春姬公主被一寸法师变得只有一寸大小,囚禁在了鸟笼里。她用每天的剩饭驯服了一只老鼠,让老鼠把求救信带了出来,我们并不是直接拿到信的,只是在夜里看见大枭在捕食,带着信的老鼠从大枭的爪子里挣脱出来被我们撞见,然后才用一头牛从大枭手里换了那只老鼠的命。”
“你们能和猫头鹰说话?!”听多多卫门说到这里,良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多多卫门点头。付丧神算不上强力的妖怪,但和动物交流并不是什么要求很高的能力。
“那只老鼠现在在畜棚休养,我们想着之后可能还会派上用场,就没有轻易把它放掉。”
“求救信的内容就只是春姬被变小遭到囚禁,然后驯服了一只送信的老鼠?”深川问。
“是的。”多多卫门说,“但问题在于,我们受到了那位一寸法师的恐吓。”
“他警告我们,不要插手他的事情,否则,就会派兵把我们的村子推平。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们当然也用不着紧张到改变村庄的地形,甚至不惜将深川小姐请到这里来。”
“最近,一寸法师越来越狂躁,不断向我们发出通牒,要我们交代春姬公主到底和谁私通,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那种事情…”多多卫门说,“他就像一个疯了的恶鬼,步步紧逼,前不久还踏破禁制,调用炸药开山,破坏我们的引水地,我们改变地形也是因为取水受到影响,不得已才采用禁术。”
“妻子和他人私通吗…的确是会让人恼羞成怒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幼时就受到欺辱的人来说呢。”在听完多多卫门的陈述后,深川竟然莫名地感到轻松,这种直率的动机比阴谋诡计要好办多了。
深川接触到的都是好人,但是她看过很多书,也正因如此才会害怕战争、厌恶残杀。她无法接受美好的生命在沙场上无意义地消逝,更不能接受将他人的牺牲当作筹码的卑劣行径。
“那位大名大概有着怎样的实力?”深川问。
“我们没有查探军情的能力,战乱时期也不敢频繁外出,就连和别的漂流村的联络也渐渐中断了,只在最近道听途说了解了一些事情。一寸法师驻守奈良的兵卒在两千以上,另外,那里好像成了新的都城,不久前,原本的禁城被改建成本丸,加盖了天守阁。”
都城吗…京都与奈良都是仿照长安建成的方城,明明已经有了外墙的防御,为什么还要再修天守…
“我知道了,谢谢你,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深川将毛笔架起,拿过桌上的记录检阅了一遍。
“深川小姐…”
“怎么?”
“真的对不起,把你卷入这种事情…”
深川嘴角微微上扬:“觉得愧疚的话,还不去为我们备上接风洗尘的宴席?”
“是!”
“有好吃的啦!太好了深川亲!”之前的愤怒和不满就像谎言一样,虽然真的要考虑什么问题时老是会打结,但良良的脑筋在这种时候就能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转换。
“怎么突然这么有精神了?”深川将良良的脑袋抱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揉着她柔软的头发。
“深川亲开心良良就开心!”
“嗯,没白养你那么多年。”深川把手指探进良良的耳朵,揉搓着里边细腻的毛球。
“哈哈,好痒啊深川亲!”
没关系,良良还在自己身边,漂流村的大家也还在,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人,只要多努力一些,绝对能安全地完成地图的绘制,帮助更多想要远离战争的人。
深川绝对不会成为称颂战争的恶鬼手中的兵刃,她要从那些诸侯手里抢过武器,让他们手下的士兵失去战意。
……
虽然因为年纪不能酒足,但两人真的已经做到了饭饱,在知道深川就是那位传奇制图人后,人偶们差点就要把她举起来抛到天上,在深川拼命反抗的情况下,它们不得已全部聚到良良身边玩抛狗狗,结果因为玩得太疯,良良肚子都疼了起来,可怜兮兮地趴在深川身上向她撒娇。
漂流村的大家为两人准备了几场表演,从高雅的能剧到市井的歌舞伎表演一应俱全,对于人偶而言,这样的艺术可以说是它们的专精。在多年前离开村子后深川就没再体验过这些了,听着尺八、铃铛和太鼓的乐声,她只觉得很多回忆都浮上了心头。她一定会保护好人偶们,这些善良的付丧神没有遭到伤害的理由。
在那之后,多少卫门带着两人去街上逛了一圈,给她们买了不少可爱的小物件,虽然良良只对吃感兴趣,但深川是吃那一套的,她特别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对多少卫门给她的绒布球中意得不行。
虽然幕府没法再为她提供保护,但深川也不再受到任何监管,她可以全凭着自己的性子在全国旅行,反正漂流村到处都是。一路绘图一路跟漂流村的人偶们团聚,偶尔帮助遇到苦难的人,深川在自己的脑袋里绘成了这样的蓝图。
之后,多少卫门将她们带到了下榻的旅店,两人的行李已经被妥善安置,房间也很宽敞,采光和通风都很好,虽然陈设比较简朴,但生活气息很足,挂轴上的春华和瓶中的紫茉莉都没有被忽略,把从多少卫门那里得到的礼物布置进去后,竟然感觉和在江户的家没有多大区别。而且,旅店还有一座热泉供水的超大的露天风吕,深川一点都不怀疑只要晚上泡进去,就会觉得漂流村改变地形恢复引水是个贤明到极点的决定。
小睡一觉后,两人便被多少卫门带去吃了晚餐,和中午的盛宴不同,晚饭相对简单许多,就是三菜一汁。倒也不是说漂流村不能一直用高规格的礼遇招待两人,而是深川晚上要工作,主动提出想吃清淡简单的食物,这方面良良也表现出配合,只要是深川的要求,她都会乖乖地遵守,也正因如此,深川从来不会吝啬给良良的宠爱。
因为漂流村的人不知道具体的日期,深川只能默认现在与原世界时间相同。这边的确是春季,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误差。要问日期对她而言有什么用的话,她需要用月角距计算出本地的经度,而月球每天的视半径都会有细微的变化,新月和满月的观测效果也不尽相同,深川有在《航海年鉴和天文星历》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计算,但无论如何,当前的日期都是必要的。
“良良,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深川半跪在在象限仪前,将望筒的小孔对准北极星,问。
“好啦!”良良摊开纸笔,回道。
“34度40…,良良,北纬34度39分32秒。”
江户在北纬35度42分、大阪和奈良则都在北纬34度40分左右,并且离得非常近。仅仅只测量纬度是不够的,接下来要确定的是经度。
“好的!”良良应了一声,在纸上做好记录。
离开象限仪,深川将备好的六分仪举起,找到她常用的接近黄道的一颗亮星,记录下其与月球之间的夹角。
“格林尼治时间,11时19分58秒。”
“嗯!”
然后,深川继续使用六分仪上的望远镜锁定要用的亮星,读出了它的高度角。
“本地时间,20时20分46秒。”
“嗯嗯!”
“东经135度48分,良良。”(算出和0度经线间的时差,以一小时15°换算,本身很简单,困难的在通过月角距法得出格林尼治时间以及用六分仪确定本地时间,轻松地说,月角距法需要测量月球和黄道一颗亮星的夹角,本地时间则需要测量一颗亮星的高度角。此处的测量结果,深川希望参照的是北纬34度41分,东经135度48分,大约是平城宫坐标)
“考虑计算时间和月相变化造成的误差,我们的实际位置需要向西修正,考虑器械误差,按照经验向南修正2弧秒,奈良应该在东北边。”(西偏不影响计算因而具体度数被忽略,南偏会在经线上产生距离差并减小纬线与赤道夹角)
“天呐…”赞叹声是旁边围观的人偶们发出的,它们并不知道深川到底做了什么,也听不懂她所说的大部分的话,但它们知道,奈良的确就在村子的东北面。
“经线上差距约2933.38米,北纬34度39分32秒,正弦函数0.57…直线距离5146.28米。”(纬度就是夹角角度,经线圈全部等长,按比例除好可以得出经线上的距离差,已知正弦函数,利用对边算斜边,关于经线长度测量,最早在唐传入的《大衍历》有详细记述,只是早期经线测量数据高估,之后得到发展。实际经线圈约是40000千米,这里经线圈取43200千米)
“良良,记下我们跟奈良的相对位置,方角西南1分28秒,1里10町21步3尺,误差百步以内。”(此处一尺约0.37米,一步约1.85米,一町约111米,5尺合一步,60步合一町,36町合一里)
“……”这次围观的人偶们已经发不出声音,它们意识到这个少女不光说出了奈良的方向,连距离都已经计算了出来。
说得轻松一些,除去观星时涉及的复杂计算需要提前进行并作为经验收录在册,余下的部分深川随时都能用三角函数和地理知识解决,观测和计算的全过程不过二十分钟。深川没有使用纸笔,大部分的数值她的头脑中都有记忆,只要简单地做些加乘就好。
“我会把以后遇到的漂流村的位置的记录下来,到那时你们就能相互沟通了。”深川收起观测仪器,冲人偶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的笑容给人一种清冷可靠的感觉。
“收工啦,去泡汤吧。”
“良良要给深川亲搓背!”
“好啊。那我帮良良洗尾巴吧。”深川就像刚从画室出来的普通少女一样侧着脑袋和良良打趣,只是夹在肘边的不是画具而是勘测仪器,留在纸上的不是画作而是测量数据。
传奇制图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