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太多,林藏往水袋里加入止痛的药粉,给深川喂了下去,后者也因为难耐的疼痛丢掉了全部的迟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不知能否带来转机的药水。
“呜…好痛好痛好痛!”
撕扯和穿刺的激痛竟然与倾碾和冲撞的闷痛齐奏,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现在所受的痛苦大概就来源于那里。深川从林藏手里抓过水袋,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痛苦不断加强,深川的悲鸣越来越急,声音却愈来愈弱,最终,气绝的深川全身瘫软,没了知觉。
“东西先别管了,我们得尽快到漂流村去!”
林藏干脆地将已经昏迷的深川背到身上,便率先迈开步子,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不行的,苹果君,把工具就这么丢下不管,深川亲醒来绝对会发火的…”
“事有轻重缓急!行李黑殿会给我们看着的。”
林藏回过脸喊了一句,良良握着拳头焦急地朝工具望了望,一咬牙一跺脚,抓起手账塞到怀里,快步追了上去。
“要是真的丢了东西深川亲发火了就全是苹果君的错!”
林藏没有发话,只是以冲刺般的速度不断地跑着,在绳结村生活的三天里,他知道只要摸到漂流村的禁制边缘,被祝福过的御牌就能将他们引入村中。
“真是太乱来了,苹果君!”
林藏也知道,对于制图师而言工具就是肢体的延伸,要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路上是很难对器材进行补充修复的,那样的话整个勘探计划都会被彻底打乱。
但是,即便自己不做如此决定,良良也会这样选的吧,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地由自己承担责任。
“……”
良良跑到了林藏的身侧。她真的不认为这样赶路是理智的行为,虽然她们的确按照预想在两天前穿过了曾经可能属于青山高原的区域,在路线上没有偏误。而因为灾害的影响海岸线向内剧烈崩溃,与新的漂流村的实际距离也会比预想要短上许多,理想状态下,大概也就是一两里的程度…
可再怎么说,在背着深川的情况下这么跑,绝对不可能撑得完全程。
没过多久,林藏就开始有节奏地张口换气,面颊也爬上一片红色。不过,他仍旧保持着脚步的平稳,没有让深川承受太大的颠簸。得益于海滩的地形,没有什么需要越过的障碍,和过去承受的训练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苹果君…”
“呼…”林藏出了口气,“全装训练的时候,一里九町的路程,我的用时在一刻左右。说来惭愧,这样的成绩,其实连及格都算不上。”(一刻是30分,即负重状态下时速10公里)
“良良前辈放心跟在旁边就好,到时候真要挨骂,我全担着就是了。”
良良咬了咬嘴唇,金色的眸子扑朔两下,她最初一直觉得林藏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又恰巧比自己多一些天分,很为他接近深川的事情感到不满。可是,在这之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从他诚恳地想要获取自己的认同,到无畏地力败群妖,又到现在展现出如此可靠的一面。
“毕竟先生再怎样生气,也不会跟良良前辈一样打我耳光。”
说到这里,林藏轻笑一声。
结果,没有知觉的深川身子稍微往边上偏了一点,差点就要掉下来。林藏急忙停下脚步,在良良的帮助下重新把深川的两臂环到身前。
之后,两人没再出声,只是全神贯注地顺着海岸赶路,在越过某一线后,两人直接踏入了禁制。
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远远地能望见一片礁石,随着脚步前踏,那些礁石渐渐化为沙洲,再之后成为小岛、向海岸线探来一条露出海面的道路。
这座岛的形态十分奇特,近水部位被剥蚀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岩石,而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则长满了植物,与水面相接的部分略窄,而上部则与寻常的山丘无疑,是山包被水淹后很长时间后形成的。
正对着道路的地方,建着高大的楼门,楼门两侧延伸出木质的城墙,上面还留着大量的射击口,同时,整个结构上遍布着受损的痕迹。
“止步!”
城墙上,戴着草笠的一人高喊。
漂流村居然修筑了城墙,而且上边站着的还是人类,这样的异象让林藏不由得锁紧了眉头。
“我们是奈良来的考察队,希望能得到贵方的医疗援助!”
“奈良…你们有什么证物吗?”
林藏把深川交给良良,自己则从胸前摸出一只锦囊,打开以后却是一只朱木盒子。林藏把住盒身,上下颠倒将盒底展示给对方。
“我是一寸林藏,这是我家信物。”
在人偶面前,深川的名字是最好的通行证,但要和人类打交道,还是运用林藏的身份比较好。
戴着斗笠的人和左右小声说了什么,便有两人跟着他下了城楼,绕到背面将大门敞开,快速接近一行。
走近以后,他看清了朱木盒底上阴刻的碗筹纹,立即让手下去汇报,自己则引着一行人进入门楼,让他们在阴凉处等待。不多时,提着药箱的医师就匆匆跑来,其后则是不紧不慢靠近的一众人。
削着光头,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的医师在靠墙躺下的深川身边蹲下,把药箱打开。
“她是怎么了?”
“突然痛昏过去了,具体的部位不清楚…”林藏答。
医师从箱中拿出洁净的棉布,配着药酒擦净双手后去翻深川的眼睑,眼底的颜色没有异常,没有红胀,亦没有发干。轻轻掰开她的口,舌尖颜色红润,也没有蜷缩的情况,就连舌苔也是健康的白色。
“她最近有过耳鼻的不适吗?”
“没有。”
“……”
医师眼角的皱纹稍稍抖了抖,用手背去试深川额头的温度,又贴近闻她的鼻息,而后重新坐正。在他给深川把脉时,林藏和深川都紧紧捏着拳头。
寸、关、尺,不浮不沉,不迟不数。
“平脉…”
“她之前有说过头痛。”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没法作出诊断,良良便把之前深川所说的“算是头痛”给提了出来。
“头痛是周期性的吗?”
“是的。”
医师轻轻点头,然后用指尖轻按深川的前额、内眼角和下眼眶。
“……”
医师让林藏帮忙把深川搬到光照充足处张开她的口,略微托起脑后,用竹片压住舌头往咽喉里看。
“这…”医师皱起眉头,“以我的技能判断,这位小姐只是睡着了。五官没有异象,气味和脉搏都正常。不过,大白天就能睡着,一路颠簸也不惊醒,的确不寻常。”
“请随我去疗养所吧,我再细细检查一遍。”
在一行动身之前,原本慢慢走在医师身后的一众人中为首的那人出声了:
“一寸殿请留步。”
这么说着,他点了身边的一人,派去帮医师搬运深川。林藏对良良点头,而后者则立即跟上了医师。
“我是佐伯淮悟,安浓津一带的民众暂时由我管理。”他说。
林藏再度正式地自我介绍,同时打量着面前身着具足的壮年男子。他身材不算高大,但能看出受过相当的锻炼,林藏听说过佐伯这个姓氏,面前这位大概是津藩藩主的家臣。大灾之前,奈良曾经和安浓津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贸易,那时负责经手的大概就是这位佐伯淮悟。
“津藩怎么样了?”林藏问。
“很糟。”佐伯摇头,“安浓津全部沉到海里,和其他城市的联系也断了,藩主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幸运地得到漂流村的帮助才得以保全,但现在只能固守村内,没有主动联系外界的机会。”
与最糟糕的预想一样。林藏沉默了一会,提了个问题:
“为什么这里建了城墙,漂流村的人偶们呢?”
“大多都在休息,进到村里能见到一些,白天的门楼归我们负责,人偶们要在夜间放哨,戒备全天不能断。”佐伯答,“不瞒一寸殿,在大灾以后,这一带出现了巨量的妖物,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异常凶恶,基本每夜都会来袭。”
这样一番话,让林藏皱起了眉。
“近期剿灭过妖物,应该会产生煞气,低级的妖怪应该不敢靠近才对。”
“我们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佐伯摇头,“但是,那些家伙恐怕不是‘低级妖物’那么简单,不光是不惧煞气的问题,就连漂流村的禁制有时都没法奏效。虽然平日里禁制能挡住不少妖物,但在它们集中发起进攻之时,却能够突入到禁止之内,它们背后,想必有着能够踏破漂流村禁制的东西。说起来,一寸殿是如何进到这来的?听到有外来者,我真是吃了一惊。”
“我们从奈良附近的漂流村得到了赐福,能够自由进出村子的禁制。”林藏口上答道,心思仍在妖物的身上。
五天前他们离这里还有着相当的距离,遭遇的敌人就已经不少,那样的话,这附近的妖物会构成不得不全天戒备的威胁就并非不能理解。可是,自己一行路上没再被袭击是事实,如果妖物强到能够直接攻击村庄,拿下暴露在野外的数人应该不成问题。佐伯淮悟自己也说,他们无法主动联系外界,这就意味着,“无法派遣相应的队伍”,其原因当然不可能是缺乏人手,而是路上的危险实在太大。
“啊,我所指的不光是进到村里的事,现在外面那样危险,你们到底是如何一路过来的?队伍的其他人离这有多远?还有其他伤员吗?”
果然,佐伯这么问了。
林藏摇头:“我们队伍一共只有三人,另有桃太郎殿派给的牙将暗中保护。”
听到这样的回答,佐伯的下巴几乎要砸到地上。
“听你说过这里的情况后,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只在五天前遭遇过一次妖物的袭击,在强度上甚至都算不上棘手。”
“桃太郎殿吗…等等,一寸殿。你所说的牙将,莫不是‘西国神犬’的那位…?”
“嗯,是黑。”林藏肯定道。
“这样想来,说不定是他在暗中帮你们收拾掉了妄图进犯的妖物。”佐伯双手插在腰间,垂下视线。而后,他抬起眼与林藏对视,语气中透露着激动:“一寸殿知道黑现在的具体位置吗?”
“大概会在我们留下行李的地方,离这里有一里远,顺着海岸往西就能到。”
“太好了,我立即带队去找他。能在入夜前会合的话,今晚会好过很多。来啊,安排一寸殿去休息…先带他去疗养所吧。”
林藏连连摆手,表示自己需要同行,他打算将余下的海岸线量完,工具也要亲自确认一遍才放心,对深川而言重要的事对林藏也变得同样重要了。
“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佐伯淮悟将村中的日间防务交由身侧的亲信,走到队伍最前,选了六十人出城。在得到路线信息后,他甚至都不需要林藏带路,可见已经在这片海岸留守了相当长的时间。
奈良和安浓津曾经有过贸易路线,虽然地形出现了巨大的改变,但旧路的痕迹仍有保存,想要重新利用并非不可能。要是能找到作乱妖物的头领,排除路上的危险就好了…
林藏在心里打算着,想在深川休养时协助安浓津的余民处理妖物的侵扰。他快步赶上佐伯淮悟,将自己的想法在他身侧说出了口,后者一拍手掌,欣然同意。
……
“石沢先生,药煎好了。”一个很细的声音说。(石沢即石泽)
嗅到空气中飘荡的酽香,深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帮我拿只碗。”
不远的地方传来老熟的嗓音,是陌生人。
深川一下子清醒,从躺着的地方一个激灵坐起身,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搬到了某栋建筑的居间,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概是厨房,从这里只能看见地上晃动的几个人影。
呼噜噜的水声,药液被注入了容器。
“如果还没醒就动作轻些,凉上半刻再喂给她。”老熟的声音说,“垫着,小心烫。”
只从对话内容来判断的话,不像坏人。但是林藏和良良都到哪去了?看来自己是昏迷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谢…治疗的费用…”
良良的声音让深川睁大了眼睛,很快,她就安下心来。有良良在的话,应该是没有出现什么危险了。
“哈,什么话,疗养所治疗是免费的。”老熟者说。
“漂流村才不收深川小姐一分一文!”此前细细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已经到漂流村了吗…”深川把毯子从腿上移开,在铺盖旁站起身,正撞上两手捧着陶碗从厨房出来的良良。
“深川亲!”
见到醒来的深川,良良眼里直接涌出泪水,她想要找地方把药碗放下,却被医师体谅地接了过去。良良想要亲手给深川喂药,但在那之前——
不宽的居室里,扬起一片银白。
“乖啊乖啊。已经没事了。”
深川甚至有些站不稳,只得重新坐下,轻柔地抚摸着钻在自己怀里的良良,任凭她肆意汲取自己身上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