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文拓回府的路上眼皮直跳。
他不是不了解宋家,而是太了解宋家。
了解宋家,所以他了解宋庆卜,知道这个大少爷此次出行只是游学,也知道这个大少爷的脾气秉性,知道大少爷对宋家行当有些不屑,对巴结宋家的人更是不屑,甚至就连宋庆卜让马踢鸡鸣县黄知县的事他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所以他才会故作清高,表现出一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样子。
李文拓擅长这些,他知道马屁是门学问,甚至是艺术。
一味阿谀奉承是最低级的马屁,只会让自己跌了身价,受人轻视。
只有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拿准对方的性格、爱好、甚至理想抱负,再给自己建立一个人设,先让对方产生亲近感,再逐渐献媚,投桃报李,慢慢渗透,这才是马屁的最高境界。
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前提是马要认可你摸它屁股,否则像鸡鸣县黄知县那般,被马踢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然而李文拓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精心设计的晚宴,为何会如此冷淡收场?
李文拓有种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李文拓的预感倒是有几分灵验,他回府之后,衣冠未解,屁股还没坐热,衙门府里执勤的小衙役便慌乱而至。
可这小衙役自己都不明就里,只说那宋公子的伴读打伤了衙役,几人正在大闹衙门府。
李文拓听得云山雾罩,也不知所为何事,只知道衙门那边出了乱子。
但是他知道跟宋家扯上关系的乱子,必然不是小事,他不能就这样提着脑袋回去,把自己的命随随便便交给宋家那个大少爷处置。
于是他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先招呼来了六个捕快。
这六个捕快是他这些年来手底下培养的最为忠心,也是手里功夫最硬的六个捕快。
李文拓看到他们到了,心里才算有了一两分底气,面色凝重地吩咐道:
“你们几个一会跟我一起去趟知府衙门,但是不要千万不要现行,暗中跟着,到了以后无论我去哪,你们一定守住所有出口,除非我有性命之忧,否则一切看我手势行事!”
“是,定保大人周全!小的们叫人备轿!”
“备个屁轿,赶紧给我牵马来!除了你们六个,谁都不许跟着!”
李文拓交代清楚之后,连忙骑上快马,一溜烟地朝着衙门府赶了过去……
来到自己衙门公堂,李文拓在路上已经想清楚,无论如何,自己威武不能屈的形象还是要保持下去。
因为就算真有掉脑袋的事,跪着也解决不了问题。
于是,这才有了公堂上传来的那一声李文拓鼓足勇气的呵斥。
但是李文拓没弄明白的是他将面对的是谁。
金木水认识李文拓,李文拓却不认识金木水。
金木水虽然帮李文拓打通了天民会这条线,但是他和李文拓一直都是单线联系,李文拓只是按照指示,把自己想传递给天民会的消息用暗语写到信里,放到指定的地点。
李文拓曾经大着胆子尝试安排手下,暗中盯着宋家的收信人,但换来的结果是,他手下的脑袋不知何时,血淋淋地摆在他的书架上……
李文拓临进公堂前,又看了一眼依他指示隐匿于公堂前后门和屋顶的六个捕快,这才鼓足勇气挺了挺胸,独自步入公堂。
金木水站起身后没有出声,眯着眼看着装腔作势的李文拓步入公堂,嘴上依然挂着他那习惯性的微笑。
只是此时的笑容有些阴冷……
“李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李文拓步入公堂正中时,金木水突然大喝一声。
李文拓心中咯噔一声,却不露声色,面有愠色地朗声喝到:
“金老板!你到底是宋家的什么人?宋公子此时又在何处?怎地如此管教不周,让下人在这公堂撒野?”
金木水冷笑。
李文拓心里打的小算盘,金木水一清二楚。
李文拓还不知道宋庆卜此时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想着不管出了什么事,先把宋庆卜叫出来,为的是欺负宋庆卜位高却年少,言语上方便与其周旋,一旦谈成条件,宋家还不好反悔。
金木水不理李文拓的问话,仍然面带微笑,晃着肥胖的身躯朝着李文拓走了过去,直到走到离他面前一尺的距离,才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李大人,我想你应该明白,人这一辈子呢,会遇到很多事。大多时候,可以通过鼓唇弄舌,又或者是虚张声势来处理,而且我也知道,李大人十分精于此道。但是有些时候呢,言语和气势上的技巧,就会变得很苍白。比如……”
金木水说到此处,把嘴凑到了李文拓耳边才接着小声说道:
“比如您府上的书架上,挂着人头的时候。”
李文拓闻言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金木水却依然微笑着,重新回到离他一尺的距离,伸出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道:
“所以呢,为了这屋外您那六只狗的小命——嗯,当然了,还有您的。——我希望咱们今天能够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周旋与表演。您如果同意的话,我下面先对咱们今天的谈话,要提出三点要求。”
金木水顿了一顿,李文拓听到这里,哪里还敢说半句废话,连忙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你看,人和人之间的交流,首先需要达成共识,只要有了共识,剩下的事就会方便很多。”
金木水声音中带着赞许,继续说道:
“第一,刚才您的问题呢,有些多了,不管我是宋家的什么人,你现在只需要知道的是,我对你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
金木水的胖手又搭上了李文拓的肩膀,然后瞟了一眼公堂一旁站着的几个俊俏青年,又瞪了李文拓一眼,加重语气接着说道:
“听清楚了,是所有事!”
金木水搭着李文拓肩膀的手突然用力,捏得李文拓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嘴里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而且,我还是现在能马上取你性命的人!”
李文拓的汗水瞬间从脑门流了下来,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紧了牙齿,把脑袋点的像只饿极了的啄木鸟一样,双手又急忙背到身后,朝着他带来的那六个捕快连打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来……
金木水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手,接着说道
“所以,回到我刚才说的,这第一点要求嘛,就是从现在开始,只能我问,你答,烦请李大人不要再问任何问题。听明白了吗?”
李文拓哪敢再说什么,又是一通点头……
“嗯,很好,这就对了。不过呢,我知道你们做官的有些不太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口若悬河、胡编滥造、欺上瞒下。所以我这第二点要求就是,希望你能暂时克服一下官场上这些毛病,回答我问题的时候,把话说得简单一些,直接一些,更重要的是,不要掺杂半点水分,不要有半句假话。否则的话……”
金木水又抬了抬手,这次还没搭上李文拓的肩膀,李文拓便已经开始疯狂点头,连声称是。
还好这回金木水很满意的样子,把手收了回去,嘿嘿一笑,接着说道:
“李大人也不必这么紧张,我这个人呢,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善解人意的,这第三点要求嘛,就是为了李大人考虑的。我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李大人都不会想传出去的,是不是?”
李文拓又连忙点头,开口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此时的李文拓,先前刚正不阿的浩然之姿早已荡然无存。
站在公堂前的,虽然还是那个身材高大威猛的李文拓,却已变成了一个在汗水中哆哆嗦嗦的无助老人,倒像是曾经站在这里被他审过的犯人一般……
公堂上十几个衙役、七八个俊俏青年,甚至就连宝瑞,看着此时的李文拓都有些傻了……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如此时般如此怯懦又如此狼狈的李文拓,哪怕是在地下石室的那张大床上……
金木水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却不着急问话,双手一背,慢慢悠悠地转身又回到了之前一直坐着的太师椅前,再次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又整理了一下衣冠,砸了咂嘴,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问道:
“好了!第一个问题,李大人,您到底姓什么?”
金木水此言一出,公堂上所有人又是一愣。
宝瑞更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得这金胖子莫不是突然傻了,怎么问起李文拓姓什么,难道他李文拓不姓李还能姓赵钱孙不成?
李文拓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谓,痴痴看着金木水,下意识开口问了一句:
“什么?”
谁成想方才一直面带微笑的金木水,此时突然把脸一黑,拍了下椅子扶手说道:
“哎呀,李大人!我看你不但耳背,记性还有些差,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只能我问你答,怎么现在又问我问题?宝瑞!给我掌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