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程澄一贯守礼,此刻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平日里不常穿的细高跟让她只是靠在那里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斜靠在酒店外的花坛的边缘,程澄看着天空,一语不发。
Eric最终还是受不了这难捱的沉默,先开口道:
“你们公司——最近挺忙的吧?”
程澄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母亲强权的高压强彻底击溃了她。这些年来的委屈不知为何在此刻一起涌上心头,她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让她没有力气再去应付Eric的任何提问。
“对了,今天我见到你们副总了——陆安,是吧?你们公司好像都很喜欢希尔酒店?”
Eric见程澄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笑容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陆安’出现在了对话里稍微消解了程澄忧郁的情绪,转头看向Eric惊讶道:
“陆总来了?可能是私事吧,如果是公司的合作伙伴,应该会走行政那边——”
程澄话还没说完,叫的车就到了。
尽管程澄不在状态,Eric临走,还是伸手抱了抱程澄道:
“我觉得你压力太大了,别总想着工作——或许,和我们回美国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
程澄没有回话,车渐渐开远了,晚风袭来,程澄穿着长裙打了个寒战,转身往酒店内走,正遇上被派出来‘刺探军情’的程野。程野一看程澄表情不对,当即开口道:
“姐,你别担心。你要是不想去美国,回头我跟爸妈说——Eric哥也是,哪有他在美国发展就得让你也去美国的道理?”
程澄勉强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程野的头发,程野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有些担心地上下打量姐姐。要是一年前,他没准还会站在Eric这边。可如今,他认定了张三五就是他御用‘姐夫’,谁来都不好使。
程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同时,张三五也没睡,欠‘独孤’的稿子还没写完。
屋子里的昏黄的夜灯亮着,张三五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爬格子最是熬人,这点他心里清楚。何况‘独孤’写得又是历史类的小说,剧情稍有偏差就会被诟病糟改历史,这个大锅娇娇背过,他是决计不能让‘独孤’再背的。
看着屏幕上已经过万的小说,张三五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查下资料,夯实下文章里所提的历史事件,手机就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张三五本来朦胧的睡眼顿时睁大,原因无他,来人正是‘失踪’多年的老友‘猴子’。
“三五吗?是我,猴子——尹志豪。”
顾不得梳洗打扮,‘猴子’一个电话把张三五直接拽到了XX酒吧。
多年老友重逢的兴奋和深夜特有的无防备式感性,让张三五忽略了酒吧暗处还未离开的陆安。
亲眼见到两人抱在一起的模样,陆安心知这次他算是找对人了。对付重情义的人就得好好利用他在乎的朋友,这是他混迹圈子多年总结出的铁律。不想打草惊蛇,陆安确认两人感情后,便从酒吧后门离开了。
张三五见到‘猴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个热情的拥抱后,两人坐定。尹志豪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不少空酒瓶,张三五一看昔日的朋友没少喝,赶紧关切道:
“这么多年也不联系,一联系就这样,你少喝点——”
尹志豪一边感叹张三五虽然像个面团子似的发起来了,心儿倒是没变,还是跟当年一样缺心眼儿。这应该是社会常识了:很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找,一般都没有善茬儿,不是借钱的就是找办事的;像张三五这种,自己失踪这么久再见还这么热情的,只能说是脑子缺根筋了。
“没事儿——就是——嗨,现在市场行情不好——这不工作没了吗?”
尹志豪一副不听劝的样子,又拿起一瓶啤酒,看了眼张三五扶在酒瓶子上的手,心中冷笑。张三五想演英雄,他就陪他把戏演下去。同寝三年,他太了解张三五是什么人了,说难听点,张三五放个屁他都知道是什么味儿的。
“嗨,多大点事——不就是工作嘛——哎,对了,说起来,我们单位好像最近招人呢,要不你投个简历试试?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单位,但起码——要是成了,咱俩不就是同事了嘛。”
尹志豪一看鱼儿入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比起张三五纯粹的热情,尹志豪的推拉就要显得‘社会人’许多,故作为难道:
“这不好吧——其实我找你本来就想叙叙旧,咱哥俩好多年没见了,现在弄得倒像是找你为了找工作一样——”
张三五摆摆手,另一只手用劲儿夺过尹志豪手中的酒瓶,喝了两口啤酒道:
“咱俩之间客气什么——说真的,这些年你都干嘛去了?我托过不少人找你,愣是找不着,你怎么找到我的?”
尹志豪看着张三五,如果不是他事先打听过,他会觉得张三五也在‘套路’他,但当他联系到以前同学的时候,大家口径一直,都说张三五确实四处打听过他去了哪里。一时间有些语塞,这倒不是装出来的,主要是他想不明白,换成是他,一定会将当年的转学和那场大火联系起来,张三五脑子也不笨,为什么就不怀疑他呢?
“给学生会的人打了个电话就找到你了——我那时候家里出了点变故,临时回了趟老家。想跟你说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出事了,我也就没好再麻烦你。这不,也是才来北京不久,上一份工作的缘故——不过现在被开了——”
尹志豪说着,眼中难得有些伤感,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撒谎。他当年‘纵火’后就想着回老家避避风头,没想到一回去,昔日的好友竟然有一半因为传销、信贷的原因进了监狱,这让他坚定了要远离原本社交圈的决心。
辗转了几个剧组,积累了一些经验,他遇到了老冯,便成了他手下职业的‘商业间谍’,游走在一些中小型的影视公司,靠倒卖他们的项目讯息生活,还和老冯成立了个工作室。当然这件事他既不打算让张三五知道,也不打算让陆安知道。
“呃……其实,我当初也没啥事——就是学校着火了,受了点轻伤,现在已经没事了。咱俩之间,提什么麻不麻烦的,你有简历吗?有简历的话,我可以帮你递到人力去。”
尹志豪半真半假的话让张三五觉得‘猴子’到底是‘猴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为了他着想。为了消解多年不见的尴尬,张三五决定将脑子有肿块的事暂且隐瞒,毕竟,好兄弟才没了工作,犯不上再让对方为自己受伤担心。
可张三五不知道的是,尹志豪已经早从医院和老冯那得知了张三五的近况。对于张三五的隐瞒,尹志豪完全是另一个想法。果然,他就知道张三五一定对当年的事起疑了。若在以前受伤这种事,张三五总是第一个告诉他知道的,现在却瞒着他,看来友情重建,还是需要些功夫的。
想着,尹志豪便再度加码,盯着张三五故作真诚道:
“三五啊,还是你够意思——不到万不得已,我其实不太想再麻烦你的——不管我能不能应聘上,这情我领了,以后有朝一日我要是起来了,一定算你一份。”
尹志豪起身坐到张三五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
“我在北京朋友不多,你也知道,社会上的人,都是利字当头,真出了事,都躲得远远的,我这一个月——”
张三五看着尹志豪有些泛红的眼眶,听着有些哽咽的声音,百感交集,拍了拍他的后背道:
“你早该来找我的——猴子啊,我这人没别的,但就像我大学时候说的,有我一口粥喝,弟兄们就饿不死——”
尹志豪沉默不语,张三五抱着尹志豪拍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的表情。尹志豪表情并不如张三五想象的充满感动,反而在他背后露出了一个有些阴毒的微笑。
张三五根本不知道,在尹志豪心里,他朋友少的始作俑者正是张三五。自上大学以来,所有认识两人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张三五的朋友,尽管里面有很多人,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是尹志豪介绍给张三五的。当然,也包括尹志豪喜欢的姑娘。
“那是——我就是因为知道你是这种人——如果不是实在没辙,我也张不开这个嘴——话说到这,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已经寄住在一个朋友家好久了,他最近刚交了女朋友,急着同居——”
尹志豪轻描淡写的挖坑,张三五自告奋勇地往里跳,松开尹志豪窝回沙发里,喝了口酒道:
“嗨,都不是事儿。你先住我那儿呗——就跟原先上学时候一样——不过我最近胖了不少,可能咱俩挤不下一张床了——没事,床给你睡,我打地铺——明天下班我就可以帮你搬。”
尹志豪笑了笑,在张三五看来有些勉强,当即意识到自己可能伤了尹志豪的自尊心,摆手继续道:
“我意思——你想过来住,随时——还是看你——”
“没有,我就是感慨——你人太好了——”
人太好,在这个社会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尹志豪将后半句烂在肚子里,在张三五的劝说下终于离开了酒吧。
两人搭着彼此的肩膀走在霓虹闪烁的酒吧街,张三五一边肉痛刚才近千元的酒水单,一边扶着已经快成一堆烂泥的尹志豪往大路上走。
“三五,你说——在北京混出个样来,这么就这么难呢?”
这句话倒是出于尹志豪的本心。
当年离开广州时候,他也是雄心壮志,就像小马哥一样,觉得‘三年以后,失去的东西一定要夺回来’;没想到却只是像《无间道》里陈永仁,说好的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九年过去了,虽然车房都有了,但他干得那些事都是见不得光的,随便翻出一件都得进局子——不管他有多大本事,受迫于人,注定要一辈子在老冯手下做着脏活累活。
“嗨,其实,想明白了有什么混不混出个样来啊。身体健康,每天高高兴兴的不就得了,家里人没病没灾的,周围人都挺乐呵的,人一辈子赚钱求名,最终图的不也就是这?”
尹志豪摇了摇头,脑袋耷拉下来,半靠在张三五身上。
张三五只当尹志豪是喝蒙圈了,也不再和他理论什么,拖着人往附近快捷酒店走。尹志豪低着头,一面维持着醉酒‘演技’。一面心中‘冷笑’:
有些人生来就什么都有,自然不用多奋斗。可他如果不努力,不单自己过得穷困潦倒,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下一辈也要吃他吃过的苦。祖祖辈辈的恶性循环,根本就不是张三五这种人能理解的。
这边尹志豪发挥着影帝级别的演技跟着张三五去了酒店,那边陆安也回到了家。妻子已经睡了,一桌菜,虽然盖上了罩子,但也早已凉了。桌子上留了张字迹娟秀的纸条。
“芊芊去姥姥家了,我有点不舒服,先休息了,记得吃晚饭。”
陆安将卧室门拉开了一个缝隙,看到妻子侧卧着,蜷缩在大床的边缘,叹了口气,无声地将门关上,到阳台点了根烟。思索了片刻,拨打了老冯的电话。
“你给我找两个人——安妮,电影学院表演系X期的学生;钟赢,原来在XX大学代课教过美术——来我单位工作,条件随便他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