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过了乡试,我们的日子便能如预期一般走下去,没想到六月下旬,父亲突然调任顺天府国子监司业,我来不及等李东阳乡试结束就坐上了北上的马车。从应天府前往顺天府路途遥远,作为一个久居金陵的小女子,我真真舍不得夫子庙的樱桃盐水鸭、秦淮河畔的糖粥藕还有一听就流口水的蟹黄汤包。不过李东阳跟我保证,在顺天府像什么冬笋、银鱼、江南的密罗柑、凤尾橘、脆藕,软子石榴还有水下活虾之类,都不可胜计,等他考完乡试,就来顺天府带我去京城最有名的清风楼打牙祭。
六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暑气,我们早上与傍晚赶路,中午便找地方休息。我很奇怪老爹为何放弃更为舒适的水路。
我每天昏昏沉沉,听着车轱辘的声音入眠,禾儿也不打扰我,只是偶尔暑气重的时候帮我扇扇。这天天还未亮,我们一家又上路了,我依旧在车上补眠。突然被摇醒,睁开眼是老爹兴奋的脸。
“韶儿,快下来,看看我们到哪了。”老爹开心的说。
我揉揉眼,拉开车帘,只见我们的车马正停在一片巨大的湖面旁,湖中央有一幢三层楼台,随不高却生的端庄雄厚,远方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金灿灿的光芒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太美了,我心中感慨,“爹爹,这是?”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父亲笑道。
“天下第一楼?!”我兴奋道,“这是洞庭湖。那是岳阳楼!”第一次知道岳阳楼是夫子所教宋朝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去府学后李东阳又一直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偶尔和父亲、弟弟们提起想去看看,没想到老爹放在了心上。
“爹,我们能上楼看看吗?”
“当然了。”父亲吩咐管家带二娘和弟弟们先行去岳阳城中休息,便带着我开始登楼。
在楼上远观,岳阳楼正处于岳阳西门之上,城门口便是洞庭湖,仿佛洞庭湖就在脚底。站在楼上,能清楚地看到湖中船只来往,同时又可以看到湖水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难怪连孟浩然也叹道“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没有洞庭湖,岳阳楼也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父亲望着这八百里洞庭湖感慨道。
“岳阳楼结构精巧,但又能压得住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很有气魄。就像范文正公所写的那样:”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我回答。
父亲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可惜我阿韶是个女子,若是男孩,当建功立业。”
我笑道:”阿爹,阿韶只想做个小女子,陪着阿爹走访名川大山。”
父亲笑了,并不直接回答我,只是把开始的那首杜工部的诗句背了完整: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有此感慨,遥想杜甫当年,年老多病,没有亲友相伴,只能孤舟独坐,四海漂流。他伫立楼台,看着一片碧波无垠,满脸沧桑。虽无当年的雄心壮志,但忧国忧民之心不改,心系边关战事。如今父亲赴京上任,身边有我、弟弟和二娘,为何也有此萧瑟之意呢?
“阿韶,你看。”顺着阿爹手指的方向,我在楼北面看到一座砖木结构的墓,上面覆盖青色琉璃,独具特色。
“这是“二乔墓”。成化六年,就是你出生的那年,岳州知府吴节重修岳阳楼时候发现的。那时他曾来信请我来重编岳阳楼诗集,可惜那时你母亲病重。”父亲有些凄婉。
我自来到这个世界起就对我的母亲毫无印象,所以也从来不问,为此也得了个尊重后母的好名声。但是今天我看到父亲的神情,我在想我“母亲”虽然逝去了,府里也换了颜色,但是她在我父亲心里一定还是有一个地方的。
“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小乔初嫁……”一个身着深色圆领大袖衫的老先生走近我们,道,“大人小姐可知这岳阳楼原是三国时期吴国“阅兵楼”,当年周瑜登临岳阳楼,望洞庭湖全景,湖中一帆一波尽收眼底,气势非同凡响,十几万水军,英气勃发。”
看着这老先生身着儒衫,父亲便与他攀谈起来,得知他在这楼上作画,便拉着我一起去观赏。父亲仔细看了几幅,笑而不语。我也往前凑了一眼,其实这位老先生的画颇有前朝翰林图画黄筌、黄居寀父子所创的黄氏院体画风,画面工致富丽,旨趣浓艳,只是配的岳阳楼这样的景色显得过于华丽,反而失了风骨。
而老先生似乎对自己的画很有自信,看着父亲的样子,便有些不服气,道:“先生若是不急赶路,不妨也来临摹一副,将这美景记录下来,也让老朽开开眼界。”
父亲连连推辞,我却看不得这老先生咄咄逼人的样子,拉着我爹说:“爹爹,女儿以后不见得再有机会登着千古明楼,不如让女儿画一副岳阳楼当做纪念可好。”
父亲看着我,似乎在说:你这个鬼精灵,转头对老先生说了写请先生原谅,借一下纸笔云云。
我铺开笔墨,脑中那第一眼的岳阳楼就像照片一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先以炭笔起稿,再以极细墨线勾勒出轮廓,继而反复填彩。一开始老先生当我是小孩子涂鸦并未理睬。当我从容选取他案上的笔,蘸砚上的水墨,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运笔,或点、曳、斫、拂,或转、侧、偏、拖,间以调墨,少顷,一座木制、三层、四柱,有飞檐带斗拱和盔顶的楼阁便立于图中央,笔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饰的痕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不禁开口叫好,老先生也上前细看,默不作声地木然捋须良久,才侧目看我,评价道:“用墨尚可,但在画正中落笔,令画面上方顿显逼仄,而其下留白过多,有失章法。”
“老先生说的是,小女这就补救。”我笑嘻嘻地回道,接着在画的左下方添了一方小舟,右下置了一座码头,码头上几个游人像是刚刚从岳阳楼游玩归来,一边兴致勃勃地交谈一边等待小舟。
“好主意啊,画面一下子活起来了。”围观的人喝彩道。
老先生仔细观摩此画,木然良久道:“小姐的画颇有崔白之风,没想到老夫这个年纪了,竟能看到如此奇才,不知小姐师从何人?”
看到老先生一下子转了态度,我也有些沾沾自喜,刚要回答却被父亲打断:“不过是家里请的先生随手涂鸦而已。”
父亲把画卷起,拿出一锭碎银,递给老先生,“多谢先生笔墨。”匆匆拉着我穿过人墙下楼去。待下了楼坐上马车,父亲终于开始教育:“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入府学读书习画不可为外人知也,差点就要出事。”
我可不在乎父亲的絮叨,把画珍惜地收好:“爹,到了顺天府帮我找一家最好的字画铺子,把这画裱起来吧。”
父亲这才展了眉头,笑道:“确实画得不错,颇有你老师吴士英的风骨。顺天府有家聚宝阁,聚有天下名画,装裱师傅也是最好的,等到了那,爹带你去。”
我开心地点点头,心里盘算着等我的画裱好了,那个人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