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入春天,青黄不接,大白菜已经告罄,青菜还是青苗,这个时候,咸菜披挂上阵。一碗剁碎的红红绿绿的小辣椒,两根红红亮亮的胡萝卜,玉米饼子蔓菁粥,乡人捧着大老碗,吃得呼噜呼噜直冒汗。也有讲究的人家,吃出许多花头,一碗咸菜泡半碗香油;腌茄梗撕开来,像吃鸡腿,香咸韧;风干的咸菜用水泡发,撕碎,切细,拌酱油、豆米、香干。乡里人嫉妒心重,会歪着嘴笑话不会过光景;有的人家又忒会过光景,饭时一人捞一个咸菜疙瘩,拿在手里咬得咔嚓咔嚓响,又会被人笑话粗糙。通常是把咸菜细细切丝,点两滴香油,所谓画龙点睛,既不奢侈,也不寒酸,就是一顿看得过眼的好饭。
一碗白米饭,拌上碎咸菜,淡黄玉白,咸菜衬出白米最纯正清甜的滋味。这种搭配很有道理,像唱大戏,丰神潇洒的小生要配千娇百媚的小姐,黑脸包公要配白脸奸相,挖野菜守寒窑的中年王宝钏要配满面胡子的薛平贵。咸菜和白米饭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有一种粗朴生活里磨灭不了的诗意。只是咸菜这种东西如姜昆所说,像媳妇,多了受不了,离了又不行。只有日日是好日,不必咸菜当家,那恰到好处的咸菜才是点睛之笔。
我们北方的咸菜只重咸之一味,是名副其实的“咸”菜。南方人吃不了,望而生畏。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里写保定府的酱菜:“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而南方的什锦菜若到了北方,也有一种不适宜,多了一种大户人家不必要的矫饰,甜酸苦辣之味太盛,反而遮盖了咸的本性,吃起来口感豪华,不大自然,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若以人作比,刘姥姥就是北京有名的咸菜--棺材板儿,一种有年头儿的苦咸,腌得脸上的皱纹都是横七竖八;焦大是老辣椒,一种自恃老资格的辣咸,动不动跳着脚大骂上流社会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尤三姐是盐腌的红小辣椒,看着美,闻着香,吃着辣,丢又不忍,辣出眼泪来还是想它。
两年前买了一套《现代名家名作》,一直闲搁,如今才翻来看,越看越觉现代作家们也颇合咸菜之味。鲁迅也像老北京有名的棺材板儿,咸得不留余地;张爱玲是什锦小咸菜,杂陈五味,华丽,却读来有一种苍凉的混沌之气;萧红是切得细细的咸菜丝,这是一个命薄的才女,透着黄亮娇脆。
这些话都属题外闲趣,说到底咸菜就是穷人的下饭,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炎炎赤日下农民的脸,上面写着民生艰难,背后是土地、汗水、起伏的麦田,阳光强烈耀眼。
没什么,这样一个朴实的题材起这样一个够劲的题目,完全是本着哗众取宠的效果。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叫《尖叫的乳房》,酷毙。既然你的乳房可以尖叫,我的咸菜为什么不能奔跑。
醒目凉瓜
宋江拜会神行太保,落座酒肆,酒后想口鱼辣汤吃。“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一句话摆明了他是个雅人,无论他是山贼还是义士--雅人的“雅”和痞人的“痞”就像至尊宝脚底那三颗痣,是永远抠不掉的戳子。
餐具是菜品的嫁妆,姑娘嫁得好不好,卖相第一。如清代才子袁枚所言,“宜碗则碗,宜盘则盘,宜大则大,宜小则小,参错其间,方觉生色。”平底盘盛爆炒,汤盘盛熘汁,椭圆盘盛整鱼,深斗池配整鸭整鸡,大烤肉一定放在海碗里,莲花瓣海碗里自然是汤了,黑木耳竹荪汤、鸡汁猴头汤、三片三鲜汤……虽然事实证明宋江要的那鱼是腌过的,不中吃,但是美器似乎可以折过它的罪过些须。就好比一个美人胚子,浮浅一些可以理解,名不副实一些可以理解,抬抬手,美丽当道,一切都可以过得去。
前天出去吃饭,点了一道醒目凉瓜。凉瓜么,说到底就是苦瓜而已--如同职业撰稿人,名气太大,只好一身化出数名,大家来分:凉瓜、癞瓜、癞葡萄、锦荔枝、红姑娘、君子菜……可是“醒目凉瓜”这个名字多好听,多有气质,如同一篇好文章,先有一个好题目在那里坐镇,人就被不由自主地吸引。
甫一端上,大家齐叹一句:“美食不如美器。”透明的雕花玻璃碗里,半碗翠绿的汁,汁里泡着淡绿翡翠一样切成片的凉瓜,上面点缀几粒娇红的樱桃,恰合两句《清平乐》:“三点两点娇红,半碗一碗翠绿。”原本都是极平常的东西,凉瓜一根,樱桃数粒,醒目半罐,一旦搭配起来,玻璃碗盛起,就有一种惊世的美丽。炎炎盛夏,热得惝恍迷离,一见之下,宛如浮瓜沉李,凉意沁脾,令人顿消暑意。舀一口汁,甜中有苦,吃一片瓜,满嘴清新。
那天要了一个香酱鱼杂,软滑香浓,要了一个杭椒牛柳,柔韧耐嚼,还有一个泡椒凤爪,清辣咸香,再搭上这个碧绿的醒目凉瓜,就是四色搭配完美的菜肴。菜的世界也似看山不喜平,需有素有荤,酸辣咸甜并存--就像我们蜉游其中的这个世界,有焦大,就得有林妹妹;有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得有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东坡肉,就得有醒目凉瓜;寒风漫天的塞外西北苦寒之地,也会绽放一枝腊梅;红楼十二钗,也有霸道的香辣蟹,也有清淡的金针菜,也有通红的小辣椒,也有圆柔沉默的红柿子--才能显出参差美好的滋味。
不过,假如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必不点它,要的是油条大饼,红烧肘子清蒸鱼的痛快淋漓,若是二人对坐,并不为吃,只在四目相对之际,互通灵犀,那么这个东西可以锦上添花,因为它有充足的诗情画意。如同梅花树上雪,春天来了,杨柳初绽芽的嫩枝,或者烦杂的生活里面,偶尔发生的一次婚外情,悄悄燃烧,悄悄熄灭。所以说这种东西符合审美,是饱肚暖饥之外的东西,食精脍细之余的产物,衣食丰足的情况下对美的自然追求。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无根无蒂的东西、有花有酒的时节、闲愁乱恨的人儿、披衣而起的怔忡失神、夕阳、秋河、不求解渴的酒、不求饱的点心。这些都是生存层面以外的东西,有了它们,就有了美。
我们爱它,如同爱一个点缀生活的养眼美女,它爱我们,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在,它知道自己很美丽。当人和醒目凉瓜对上了眼,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意思。一向以为世上好看事是小狗大猫,深秋浅春,薄暮落红,如今再加醒目凉瓜一味。
红嘴绿鹦哥
长日风花,口味淡薄,晚上做梦都在寂寞,醒过来迫切想吃一道菜:红嘴绿鹦哥。
蔬菜也有性别,且各有脾气性格。羊角葱新鲜刮辣,与通红小辣椒都是乡里妹子;青椒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五爪朝天椒是李逵;土豆是戴草帽的农人;白菜是方巾儒生,迈着八字步,清和平正;菠菜初初上市,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静女,有点像胡兰成《今生今世》里写到的那个小周,十八岁的娇娇,柳嫩桃夭,红绿相亲。你看它左土豆右菜花,陷身一大堆男士当中,前呼后拥,有点爱俏,有点爱娇,有点甜丝丝的爱情味道。
大唐盛世,吐纳如仪,它由尼泊尔进贡而得,就此作为外来妹红遍,不对,绿遍大江南北。它和清凌凌的流水、河边的茅屋一起来,和春天的杨芽、柳穗一起来,和秋天的霜雪一起来,和鞭炮炸响的新年一起来,枯涩一冬的胃口因她而开。
小时候家里穷,一到过年,“菠菜凉调馇子肉”是我的最爱――这道菜里有两个方言,“调(TIAO,阳平)”,就是“拌”的意思,我们本地不说凉拌菜,而是说“调”个凉菜--很有意味,得五味调和之正;“馇子肉”,就是年肉煮熟后,从棒骨和排骨上拆下来的瘦肉,香而不腻,柔韧耐嚼。把它顺着筋络撕开,菠菜在开水锅里烫个翻身,快快捞起过凉,二者“调”在一起,像一个好女子与一个好男人,比如崔莺莺和张生。精盐味精伺候,还少不了黄芥末,它是菜里红娘,色彩艳丽,味道凶猛,全凭它给这桩绝配增色十分。屋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屋里人一筷菜,一杯酒,猛不防吃到一口芥末,酷辣直冲囟门,忙不迭拍脑瓜顶。大家笑作一团,红红的火苗映着大人孩子快乐的脸。
冬春之际的菠菜最鲜嫩,经了秋霜的菠菜也清纯,像新剥开的笋。开水烫过,粉丝、海米凉拌,绿白相间,冰雪聪颖,像一场初经人世的爱情,比如白蛇,初降人间,乍见许仙,却原来女人钟情男子,也可以是这般惊艳;经霜的菠菜还可用来油泼:把菠菜烫过,过凉,沥水,装盘,抟尖,将干辣椒碎、花椒、盐、芝麻撒其上。油加热,倒在盘中的菠菜上,“嗞啦”有声,瞬间将干辣椒和花椒、芝麻爆香。然后用筷子把菠菜塔尖推倒,拌匀即成。它与口齿舌唇的相遇,犹如提刀跨马的樊梨花见到薛仁贵,英雄美人却原来不单要爱的,更是要斗的,不禁起意要拼一拼。
夏天的菠菜大批下来,丰腴茁壮,如同仙女谪堕凡尘,做了家常青布包头,荆钗布衣的妇人。虽是丢失了千金贵重,却意外觅到家常的云淡天和。此时的菠菜宜素炒,放上粉条,口味柔软清净;若是和着油煎豆腐来烧,一方是“红嘴绿鹦哥”,一方是“金镶白玉板”,却原来中年情怀一阙词,也是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可不加油,用开水和着豆腐来煮,只放少许花椒或姜丝,是妙玉静修梅花庵,不不,倒好比惜春的断绝红尘。
我娘是个聪明的人,她把新鲜菠菜叶入开水略焯捞出,晾凉后与面粉掺揉,至面团完全变成绿色,稍“醒”,再揉,擀好,面条碧绿透亮,入开水锅,煮熟捞入碗中,炸辣椒油,烫豆芽丝,再调入味精、香醋,面条翠绿,筋滑鲜香,比唐朝九品官以上的人才能吃到的“槐叶冷淘”,不知道高明多少。却原来民间智慧千变万化,都在衣食寒温,而衣食寒温里,又是这样舍弃不得的人世红尘。
天凉叶落,心里寂寞,如新妇穿新绸,凉意在温热的肌肤里一丝丝滑过,心也寂寞,胃也寂寞。且动一箸红嘴绿鹦哥,管它让柔软的红唇更柔软,让寂寞的情怀,更寂寞。
追忆甜蜜时光
年龄渐长,口味渐变,以前与甜蜜几乎不共戴天,上世纪七十年代,少吃缺穿,偶有一点槽子糕、薄脆(不是那种炸得又薄又脆的油饼,而是又薄又脆的大饼干)一类的点心,宁可把它们放得长了毛,发了霉,也绝不愿意吃它一块,更钟情的是咸香可口的饭菜。到现在处处可见点心卖,不再奇货可居,居然对它发生空前的兴趣。不必说吃,就是读到写在纸上的“月饼、元宵、蓼花、麻叶”等字样,都会从心底泛上细细的温情,宛如好时光迤逦走来,好桃花遍地开。
此生也无福,过去的点心,有一大部分现在根本看不见,如油头粉面琼瑶鼻的古典美女,只能从文字里偶一领略。隋人的《食经》就记了好多的漂亮名字:折花鹅糕、紫龙糕、乾坤夹饼、千金碎香饼……到了大唐,不愧盛世,穿也好穿,吃也好吃,点心点心,不过就是点点心意而已,居然也吃得花样百出:水晶龙凤糕、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双拌方破饼、加味红酥、雕酥、小天酥……透着华丽晶莹,肥美有趣,像唐画中的贵族妇女,裙子系在腋窝里,拿一把小小的纨扇,八字宫眉捧鹅黄,一身的富贵气。
及至宋代,理学也来了,女人的脚也不许迈出大门二门了,就连穿的衣裳都左三层右三层,不许露肉了,世风日渐谨慎,描述北宋都城汴京人文风情的《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载的点心也褪去华裳,觌面相见:糍糕、麦糕、蒸糕、黄糕、髓糕、油蜜蒸饼、乳饼、胡饼、油饼、脂麻团子、炊饼--无非是蒸出来的,烤出来的,小麦面的,黄米面的。
到了南宋,“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人人都像喝了一坛醉生梦死酒,家也忘了,国也忘了,偏安一隅就当自己已经定鼎天下,可以放心大胆吃喝玩乐了,所以记述南宋社会风土人情的《梦粱录》和《武林旧事》里,民间糕点的名字都变得璀璨起来:镜面糕、牡丹糕、荷叶糕、芙蓉饼、菊花饼、梅花饼、麦糕、雪糕、乳糕、蜜糕、豆糕、线糕、花糕……
我感兴趣的是花糕。你看那《水浒》上,阮小七问店小二有甚下酒菜,小二哥道:“新宰得一条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好比方,好手段,好推销。漫说那时小二不可能知道国外描写最嫩的牛肉用的是“大理石”式比方--因其极类云母石的纹理,就算知道,估计他也不肯:两者联想,除了形似,别的都不登对,大理石这种冰凉梆硬、啃不动咬不动的东西,怎么能跟嫩牛肉相对?哪如嫩肉对花糕,听着就叫人垂涎三尺,肉也多卖出三五斤去。
只是,花糕是什么糕?是不是把鲜花瓣蜜渍以后,搀进糯米里,蒸出来就叫花糕?菊花下来做菊花糕,桂花下来做桂花糕,要是玫瑰花下来呢?是不是就可以做玫瑰花糕?清代竹枝词里专门写到一种重阳菊糕:
“重阳须食重阳糕,片糕搭额原儿百事高。此风不自今日始,菊糕滋味堪饱老饕。”
《海槎余录》中还有“丹桂花糕”:“丹桂花采花,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清香满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