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夕照两醉人
希望有个小家,在乡下。
有水,有湾,有船,有田。
我的家不一定要精致,但一定要舒适,一方小院,一半种花,一半种菜。屋前有垂柳,屋后有池塘,柳树上趴着鸣蝉,屋后的池塘里漂一群大白鹅,水里还养着一些鱼虾和菱角,想吃的时候捞一点,想吃的时候捞一点。
春天我就吃空心菜,采来嫩苗,薄油清炒,柔软的叶尖在舌尖上舞蹈。待到长成便吃嫩管,掐段入锅,佐以小红辣椒爆炒,滋味清鲜;若再加瘦肉丝,少了清鲜,却多了敦厚的家常味道,是七仙女嫁给董永之后的感觉。吃面更宜吃空心菜,嫩白的面条嫩绿的叶,像无限新鲜的时间和分外鲜明的季节。
夏天不可说也不可说,浅水湾上有鸟,远处渔船里有人唱歌,兴致上来,垂竿而钓,河鲜上桌,红酒黄酒浅浅地酌。
秋天我要吃炖土鸡。那种吃虫儿长大的农家土鸡,切成块扔进一只寻常的黑瓦罐里,撂进生姜和干红辣椒,投进去的花椒用干净纱布包起来,大家一起在菌菇熬的浓汤汁里载浮载沉,红泥小火炉上细细地煨。小炉摆在小院,一本书,一把扇。待到鸡汤的精华像金箔片一样贴在汤面,再将山野菜拌两样,只可夫妻小酌,不能宾朋饮宴,我的家原来就不是高楼朱户通青天。
冬天菜少,可以用青菜和萝卜做“颠倒颠”。何者谓也?青菜炒萝卜算道菜,萝卜炖青菜算道菜,菜梗切丝儿凉拌萝卜丝儿,又是一道菜,再加一道菜叶萝卜汤,怎么样?是不是很丰盛?若是嘴馋,又可吃全羊宴。萝卜炖羊肉做一道,炸芝麻羊肉丝又算一道,这个菜味道好,无筋瘦肉细切成丝,酱油料酒入味然后炸熟,拌上红辣椒丝,佐以糖醋盐酒葱姜丝,起锅时洒上熟芝麻一拌,干香辣烫。亦可将羊肉洗净、剁块、洗净、沸氽,然后下锅煮熟焖透,捞出盛盘,汤汁冻膏切片,淋上酱料,即成冻羊膏。另有一锅当归党参煨就的羊肉汤,天上神仙也闻着香。
你看,原本有些出尘之想,想着想着却弯回了烟火人间。我本就是俗人,爱的是那山果累累,肥蟹满江,和丰收的米粮;爱的是冬天的大雪,围炉小坐的家人,一锅热饭煮得发出声音,汤汤水水扑扑通通;爱的是春雨洒,芦芽探,笋冒尖,日衔山,煮一壶林间山泉,一杯新茶夕照晚。
一个老伴,一方小院,两溜鸡鸭,半幅斜阳,我家门前有弯弯曲曲的土路,四周是低低的小房,一座座灰瓦白墙,庭院里晾着衣裳……这就是我的生活理想。
此处钱不多,此处楼不高,此处的我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撵着跑,只做想做的事,在想笑的时候才笑。
新茶夕照两醉人啊。
葱美人
要做菜,我把一棵葱剥得白白嫩嫩,挺拔秀丽,就对它笑,说,葱美人,你好漂亮哦。
先生嗤我:“一棵葱漂亮什么?”
我大不服:“不漂亮吗?”
“漂亮吗?”
“不漂亮吗?”
他不答,往门外逃,我揪住他做思想工作:
首先,从理论上讲,人家葱长得漂亮。如果不漂亮,晴雯不会在看了一起来到的几个姑娘之后笑嘻嘻地赞美她们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王熙凤也不会埋怨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似的,难怪人要。我若是男的,早要了,还等这会子呢。”就是人家刘兰芝打扮好了见婆婆大人,也是“指如削葱根,口若含珠丹。”
其次,从效果上讲,人家葱香得漂亮。如果不漂亮,佛教徒也不会戒它了,戒它和戒美女的原理一样,都是怕和尚家家的动了凡心。这东西太香了,使人一吃忘情,不是,一吃忘佛,对如来不好交差。
然后,从为人上讲,人家葱做得漂亮。葱是很大气的东西。你见过有人骂人:咬群的骡子似的,那意思是和别人处不到一起。菜蔬里也有独性的,独往独来,不和别人搭配,一搭配搞不好谁都没了滋味,比如笋。但是没见过和葱说不到一起的,做什么菜都几乎先用葱花炝锅,凉拌菜里葱丝也是清清白白独一份儿。古人叫它和事草,就是这个意思。这份风格和胸襟,不愧它菜伯的古名,引领众菜,精诚团结,为满足人的口腹而奋斗不止。
有这些好品质,决定了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有各的偏嗜,但全国各地少有不吃葱的。山东有章丘大葱,陕西有华县谷葱,辽宁有盖平大葱,北京高脚白大葱,河北隆尧大葱,莱芜鸡腿葱,寿光八叶齐葱,福建两广的细香葱,胡葱,长江以南的四季葱……
吃得出了名的当然属山东人。就好比江南出美女,人家那里的葱确实出色。“葱以章丘为最肥美”,“茎长而粗,葱白肥大脆嫩,辣味淡,稍有清甜之味。重有一斤多。”瞧瞧,白嘴就可以吃,当水果。再蘸上甜酱,卷进大饼里,咸香清甜,谁不爱吃?其实全国人民都日食有葱,否则做出菜来总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葱不但好滋味,而且好药用,中医说它味辛,性温,能发表和里,通阴和血等等等等,简直就是一等一的救命草。
还有一种葱,也美,更纯朴,味道更浓烈。象乡野村姑,可以赤裸裸表达爱情,一点都不用含蓄,看见情哥哥就唱:“阳婆婆出来照西墙,爱哥哥的心思一肚肚装,草根根比不上树根根,你是妹妹的心上人……”这就是茫茫戈壁滩上,一簇簇、一丛丛的嫩绿沙葱,带回家,做饺子馅、拌凉菜、腌制冬菜,又鲜、又香,味道美极。
你看,葱称美人,名下无虚。
美人好脾气,可以当绿叶,衬托红花:袁大才子的《随园食单》里用葱做配料随处可见,比如卤鸡:囫囵鸡一只,肚内塞葱三十条,茴香二钱……香吧?比如倪云林集中载制鹅法:整鹅一只,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内,塞葱一帚,填实其中……
美人好能干,可以独挡一面,面不改色:是北方人,四季爱吃面。葱油拌面味道最足,最纯,色泽红亮,滋味肥鲜,葱辅面香,面助葱劲,浓酽可口,百吃不厌。葱油饼是无锡应时小吃,用板猪油、嫩油渣、葱、盐、糖制成馅心,包在面酵中,放在圆盘内揿成圆状,放入平底锅内用油煎成金黄色即可。油饼大而薄,又脆又香……
美人可以当英雄,演出大救驾:来了客人,一无准备,只要篮里有蛋,后园有葱,就心里不慌。葱油饼可烙得,葱花鸡蛋可炒得,主食就是烙饼卷大葱嘛。
美人好仁义,牺牲自己,滋养人身。至于佛门弟子吃了思凡,不是葱的原因啊,是其心不诚。当初六祖避难,不是随行就市,人家吃肉,他吃锅边素菜?也不见破了佛戒。
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是丝绸之路中、南两路在喀什会合后唯一通往西亚的道路,虽以冰峰奇景著称,却总感觉它站在了时光的对立面,和时光抗衡。时光匆匆,挡不住一代又一代人郁郁葱葱。
其实,我的小家庭就是一盘菜。如果是葱烧排骨,先生是排骨,家庭主力,孩子是油盐,无它不欢,我是那棵葱,调出我们家特有的味道;如果是小葱拌豆腐,先生是豆腐,温柔大气,孩子是油盐,无它不欢,我还是葱,拌出我们家特有的简单清白的色彩;如果先生是山东烙饼呢?孩子是生命里的盐,我还是葱啊,离了我,看他怎么吃出千般滋味,万种风情。
先生看我大放厥词,坏坏地问我:“宝贝,你算哪棵葱啊?”
“啊,”我斜晲他一眼,大笑,“我是一棵,美人葱啊!”
色胆香心
董桥说“PaperMoon”是米兰一家著名餐馆,那里的酥炸春鸡“酥脆香嫩,肯定比蓝姆笔下的烤乳猪好吃;他们做的海鲜反而远远比不上威尼斯那家VeciaCavana做得神奇:地道的水都烹饪,色胆香心不输ArthurRackham的水彩。”
色胆香心,好词。
暮春,到邻县采风,午间吃饭,上来一道“白灼丝瓜尖儿”,叶片绒软翠青,须子蟠卷,咬在口里,初尝一般,却如青茶回甘,余味有一股氲氤的香。翠翠色胆,沉沉香心。
一篇文章写明末名妓董小宛一双巧手,善做美食,酿饴为露,采渍初放的有色有香的花蕊,将花汁渗融到香露中。她还制膏,“取五月的桃汁,西瓜汁,漉掉果丝瓜穰,用文火煎至七八分稠,放糖进去搅拌后细炼。这样制出的桃膏看上去象大红琥珀,瓜膏比得上金丝内糖。”腌咸菜,“能使黄者如蜡,绿者如翠。”且做的火肉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酥鸡如饼饵,“一匕一脔,妙不可言。”她这个人就是色胆香心,做出来的食物也是色胆香心。
爱《宫女谈往录》里那个伺候过慈禧的老宫女给本书作者做的那两小碗炸酱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深褐色,汪着油,肥瘦肉丁历历可见;另外一个7寸盘,摆上几样菜码儿,黄瓜、小萝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样,有的切丝,有的删末,每样多不过一口。东西不多,摆在桌上看起来就吸引人。”那是自然。深褐色的炸酱,青绿脆嫩的面码儿,肥瘦肉丁又透着香,炸酱也透着香。
除了落在纸上的吃食,走在街上,放眼所见,哪怕最普通的民间小食,也有香心,也有色胆。
苏州年糕人称“国色天香”,色是红曲、玫瑰汁、薄荷汁、青菜汁、鸡蛋黄、豆沙做就的大红,粉红,艳红,滴绿,橙黄,豆沙色;香则桂花香、薄荷香、芝麻香、花椒香。
小摊上的煎饼馃子,煎饼微黄,摊平卷上薄脆焦黄的油饼,撒上碧绿的葱花、散发异香的香菜碎,抹上鲜甜微咸的甜面酱,若吃辣,再刷一层艳红的辣椒酱,拿在手里,碧绿金黄,咬在嘴里,又脆又香。
至于家常的炸酱面,炸酱酱红,面条雪白,豆芽脆绿,豆嘴娇黄,开水焯过的白菜丝嫩嫩青青,香椿末不但翠绿,还异香异气,要是再炒一个嫩黄的鸡蛋往碗里那么一拌,颜色够鲜艳,香味也够蹿扬。
更爱一味俗菜:菠菜豆腐汤。传说乾隆帝私下江南,腹中饥饿,借路边人家歇脚,农妇给他做了一碗汤,菜叶菜梗碧绿,菜根艳红,豆腐白嫩,吃在嘴里,有一股菜香豆香,迥不同乎御膳,便问其名何哉,农妇对着这个不识禾稼的二百五随口答曰:“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单是冲这透着色胆,藏着香心的菜名,也要多喝一两碗。
《清稗类钞》载当时两淮八大盐商之首黄均太单是吃一碗蛋炒饭,就要耗银五十两。这碗蛋炒饭每粒米都是完整的,又颗颗粒粒都要分开,每粒米都是泡透了蛋汁,外金黄,芯子雪白。每粒米都搞得如此香艳,美食如美人,有色胆,有香心。其实所谓的“色胆香心”,说白了,也分明就是形容女人的两个字:香艳。饮食有好颜色,好比女人有好容颜。
有时觉得佛门子弟傻,为什么好好地放着食色不去受享,非要清苦素淡过一生。可是谁知道他们的心里不是走过了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的尘世,进入了独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照样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色胆,有香心?不信你看这首禅诗:“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你说他是写禅,还是写情?原来对佛也可以一往而情深。
你再看他一袭灰不灰黄不黄的旧僧袍,捧一只新不新旧不旧的老粗瓷碗,盛一碗白不白黄不黄的糙米饭,饭上铺几根腌透了的老咸菜,大口大口吃得香,你敢说他的咸菜不是香心,他的白饭不是色胆?而你却对着一桌美酒肴馔,满心都缠绕着名丝利线,你面对的色胆香心,难道不是一堆无滋无味的木头片?
其实,若是人不论丰,能从每顿饭里都看见色胆,品出香心,就便不去当和尚,也不会枉了这个世界待我们一往情深。
温柔的蔬菜
我怀疑我的前生是只兔子。因为我不能面对所有带有蔬菜的字样,它们会充分调动起我想吃的欲望。
比如说,汪曾祺先生写到的在西南联大的一段艰苦的日子,教授们自己到野地里去摘野苋菜,“学校里的苋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动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买点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连锅子掇上桌,味道实在极好。”一读之下,觉得蒜香和苋菜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也觉得“味道实在极好”,十分向往。
就连寒苦的樵子被孙悟空救下之后做给师徒四众的一餐就地取材的野生素菜,也让我心仪不已:“嫩焯黄花菜,酸齑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断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兰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蛾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想想看,是多么丰盛的一餐,柔软的叶子,美丽的花朵,朴素的名字,山野的味道。好像是刘半农写的:叫人怎么不想她。--我现在就很想它。
有一种菜我非常神往,但是却吃不到,因为我是一个从来也没去过南方的北方人。就是那种鄱阳湖的草--也叫做南昌人的宝--的蒌蒿。当地人用来喂猪喂牛,离了乡人家用它炒腊肉上席待贵客。放不放腊肉没关系,我坚信它就是素炒来吃,也一定是美味。
还有诗经里“其蔬如何?惟笋及蒲”的“蒲”。据专家考证,南宋巾帼英雄梁红玉曾用它代粮,抗击金兵,所以后人美其名为“抗金菜”。而大诗人杜甫和书法家李邕曾在济南大明湖历下亭共尝此味,所以又称“名士菜”。这种菜生食清脆,熟食清淡,柔若无骨。惭愧,我仅仅是读到而已,没有吃过,只能在想像里齿颊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