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已洞悉张仰的阴谋,自然不会让他诡计得逞。只是,她既不能让父亲遗体受到一星半点的惊扰,又不便请梅大人调遣官兵护卫把事态扩大,自己又得全身而退,那么,与那张仰虚与委蛇,忍一时之气怕是在所难免。她微叹一声,自己这缓兵之计要想让张仰深信不疑,势必要付出点代价了。
兰心正在心中盘算部署,见刘媒婆去而复返,一开口便不出自己所料,乃是求再将守孝时间缩短。兰心故做恼怒,“一百天还嫌太长,他也太不体谅我了,可见他都是虚情假意!”
“小姐息怒。”刘媒婆忙替张仰辩解,“张公子一得知小姐有允婚的意思,高兴得发了狂,为迎小姐过门,把房里所有的侍妾全都遣走,又起造新楼,采买家具什物,一片痴心,上天可鉴啊。”见兰心颜色稍霁,不禁暗暗佩服张公子有先见之明,知道再厉害的女孩儿也喜欢奉承,忙又道:“张公子的意思是不放心小姐独自守孝,怕小姐孤单一人,伤心过度,若能早日完婚,他也好陪着小姐,时常劝慰。”
兰心听了,回嗔作喜道:“果然是个温存体贴的人,那依张公子的意思婚期定在何时呢?”
“张公子巴不得立刻便来迎娶……”见兰心脸色一沉,刘媒婆忙又道:“老婆子也认为不妥,这也不合礼数不是,小姐您看,五七之后怎么样?”
兰心低头思忖半晌,勉强道:“五七时间太仓促,我扶馆南下怕赶不回来,还是七七之后选一天吧。”
“您还要亲自扶馆南下?!”刘媒婆大惊。
“那是当然。”兰心见刘媒婆惊慌失色的样子,心中好笑,知道她怕自己借机金蝉脱壳,便故做恍然状道:“哦,莫非张公子怕我一去不回么?”说话时,搓着双手,显得颇费踌躇的样子,半晌,咬牙道:“也罢,我便安排老家人去好了,我留下来准备亲事,想来爹爹在天有灵也不会怪我。这样安排总可以了吧?”刘媒婆大喜,忙乐颠颠的去向张仰回话。
兰心唇边噙着一抹冷笑,看她走远。
晚间,兰心对明珠等人说了已同意跟张仰订亲一事,见除司马宴不动声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外,其余的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又不解的表情。
“小姐,您真要答应嫁那张仰么?”明珠急问。
“有何不可呢?我身为女子,早晚要嫁人,那张仰这般情热似火,可见得他对我真心实意,我嫁了他,也算终身有靠了。”
“可是,小姐,那张仰一个酒色之徒,不是什么好人,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明珠急得说不下去,蓦地脑中灵光一闪,冲口而出道:“那画像……”话未说完,见兰心目光扫来,略带警告,明珠心中一凛,忙将未出唇的话吞下。
那日小姐命她取的那张画像,在老爷去后,便又被小姐收了起来,从此绝口不提一字。她曾偷看了一眼那画像,画中那个伟岸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与小姐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小姐从来有事都不瞒她,但这件事却从不曾跟她说过,她便知道这事必是小姐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能碰触,所以,她虽满腹疑惑却不敢问,只当作不知道此事。今日若非情急,她也不会这么冲口说出,见小姐目中痛苦之色一闪而逝,不由得心中好生懊悔。
其他人听了兰心之话,大感震惊,均觉得不似她日常行事,对明珠的话到都没有在意。江海突地恍然,“小姐,莫非您是担心那张仰用强么?张仰虽然调了人手过来,我们可也都不是吃素的,大不了跟他拼了就是。”
兰心摇头道:“他再强横霸道也不敢在雄州境内撒野。”
“小姐,我知道您的用意,您就说我们都要做什么吧?”司马宴自进得厅来一直不曾开口,此时方说。其他几人听了这话方都若有所悟。
兰心微微颔首,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们,爹爹去世前透漏我本不是他的女儿。”
几个人更是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但见兰心面色凝重,神情黯然,便知道她所说不是假话。几人对视一眼,卓忠便道:“小姐,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因此就会离开小姐吗?小姐您若有这个顾虑,可是错看了我们,我们都一心跟定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的。”其他人齐声附和。
兰心微微一笑,“忠伯多心了。”沉吟片刻,遂吩咐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老爷入土之事,我此时不能离开雄州,忠伯,你便带着明珠、云山护送老爷灵柩回汴梁,明日头七之后就动身,路上千万小心,到了汴梁,且将老爷灵柩停在家里,等我回去。”
“小姐……”
“按我说的去做,只有老爷灵柩平安抵达汴梁,我才无后顾之忧。”兰心握紧卓忠双手,意味深长地说。
卓忠知道小姐如此决定,必然是眼前事态非常紧迫了,便也不多说,忙领了明珠、云山下去收拾。兰心轻吁口气,令司马宴将府外镖局的护卫明撤暗不撤。
次日一早,烧了头七纸,卓忠等人便上了路,兰心直送到城外十里长亭,方哭别回府。张仰早派了刘媒婆在府里候着交换了庚帖,又将婚期定在了十二月初九日,此后,双方便各自忙忙乱乱的准备婚礼一应事体。
※ ※ ※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这天,完颜拙突然来访,兰心忙将他延入书房,二人密谈良久,完颜拙方告辞离去,兰心直送出府门方回。司马宴见她脸色平静如常,眸中却喜色闪现,便知有好事。兰心随即唤了他与江海进了书房,说道:“老爷灵柩已经平安抵达汴梁。”二人听了也是大喜,知道如此一来,再无后顾之忧,不由得深深佩服小姐还安排了完颜拙这步暗棋。
“这可好了,小姐,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我回汴梁料理完爹爹后事,还有几件私事要办,须得走些地方。我知道你二人办事得力,以后的重任想托付给你。”
“小姐只管吩咐。”
“此处的牙行和商铺是我们的根本,断不可失,况且,梅大人又允了牙钱、税银的标准不变,你二人在此继续经营。还有……”她略一沉吟,又道:“那张仰,我因想水至清则无鱼,况且换了他辽国必会再派人来,若再来一个更不如他的反到不美,是以一直容忍他。现在看来,此人心性阴险狠毒,若任他做大,日后必成心腹之患,雄州榷场怕不成了他的天下。你们须暗中牵制他,有事随时报我知道。”
“小姐放心,我二人断不辱命。”
兰心满意颔首,司马宴仰望着她,猜她做此安排是要去寻亲生父母,心中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小姐,我知道您要去找人,可有什么线索?我们可能帮上忙?”
兰心摇摇头,“我对亲生父母的情况一无所知,至于爹爹的亲生女儿……你们怎好去四处打听一个女孩儿?”自嘲一笑,“其实我也就只想试着去找一下,便当游山玩水了。你们只须打理好这些生意让我无后顾之忧就好。”
“既然这样,就请小姐多带几个妥当的人。”
“不必,有明珠和云山足矣。忠伯年纪已大,便留他在汴梁看家。”
司马宴见她如此安排,方才作罢。兰心便又吩咐:“明儿我走后,你二人收拾善后,不可让人生疑,我回到汴梁,就送信儿给你们,以后有机密事宜我会令云山传递的。”说完,又将次日的计划低声嘱咐几句,遂起身将父亲的藏书检出几本带在身边,将其余的书令二人装入箱笼,运去牙行,又令司马宴撤走府外的护卫。
兰心回房收拾了金银细软,又写好了两封书信准备递给梅家父女,说明自己宁可玉碎,断不瓦全之意。梅家父女对她许嫁张仰一事颇有微词,都说门不当户不对也还罢了,偏偏那张仰还是辽人,兰心如此做非但是自失身份,更有通辽之嫌。兰心不禁苦笑,为使计策成功,不得不将她父女也瞒在鼓中,即便此时,她也不能把实情完全相告,只恐被张仰察觉,坏了大计。
次日一早,兰心便命小蘋前往梅府下书,支走了她。自己忙换了男装,外裹貂裘,头带雪帽,靴筒中插好防身的冷电短剑,追风身上亦早被司马用墨染了无数黑斑。收拾停当之后,江海取火点着了厨房。
兰心出门上马,默默看着火势蔓延。天冷气燥,不一会儿,熊熊大火已吞没了大半个宅院。以后的事司马宴、江海自会料理,兰心遂放心策马出城,司马宴悄然送到城外十里长亭方回。
城外林中,一匹神骏的大黑马上,端坐着一个异族装束的男子,凝视着兰心远去的背影,良久,打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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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本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宝马,饶是兰心在路上兜了一个大圈,不多几日,汴梁城便已遥遥在望。兰心轻吁口气,勒住缰绳等了片刻,听身后没有动静,便调转马头,面对着来时方向高声道:“完颜大哥,请现身相见。”话音才落,就见完颜拙驱马从一方大石后闪出,双眸深沉如海凝视着她。
兰心心中一颤,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一早便发现了她女扮男装,却为她严守这个秘密,连自己至亲的妹妹都不曾透漏。两年来,他敬她如主,倾心爱慕,她再心硬似铁也不能无动于衷。只是,自己万缕情丝都已系在那梦中人身上,虽然荒唐无稽,她却早身不由己深深陷入,更立誓穷尽一生去寻找那人,这完颜拙的一片深情她是注定要辜负了。想到此处,不由得轻叹一声,随即双手抱拳道:“完颜大哥,多谢你两次千里护送,如此厚情高义,小妹终生不敢忘怀。”
完颜拙不动如山,眼中神情极为复杂。他爱她、敬她,不敢有丝毫亵渎的念头,这一生他不敢奢求娶她为妻,只盼能经常看到她,为她做事,让她开心,便已满足。可是,如今连这一点微末的愿望也要破灭,今日一别,再要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念至此,心中大恸。
兰心见状,心里也觉说不出的难受,但仍知道自己既不能接受他的爱,便不可流露一点柔情,给他无谓的希望。当下,硬起心肠上前几步,朗然笑道:“完颜大哥,你我兄妹之情,永世不变,兄是大好男儿,妹却也不让须眉,今日一别,你我要各立一番事业,他日才好相见。你说是也不是?”
完颜拙闻言精神一振,豪气顿生。二人遂相视一笑,各道珍重,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