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冬,在雄州这宋辽边陲之地,已下了两场雪。自从搬家以来,卓鹤年病势未见沉重,这两日精神反倒健旺。兰心对此丝毫不觉得欣喜,心中反倒涌起深深的不祥感。从她记事以来,父亲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她知道是因为父亲曾在与辽作战中受过重伤所致,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在两国边境为官,失于调养,以致于两年前,伤病突然发作,卧床至今。
两年来,她命人四处延医请药,请来多少名医,无不说父亲伤在心脉,只能开些滋补的药调理,要想治愈只怕无望。对此,她一直不肯相信,只期盼能有奇迹发生。可是,现今看来,父亲大限只怕已到,一念至此,心头便犹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
“小姐。”明珠端了参汤进来,兰心急忙敛摄心神,抬头看去,只见明珠一脸焦急,欲说还休,便知道有事,忙命小蘋接过参汤,服侍父亲服用,示意明珠随自己走到外间,方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小姐,府里人参只剩一两了,也就将够三四天的,我告诉了云山,云山今早去买,发现城中所有药铺的人参都卖完了,他又到榷场去寻,不想人参也都卖完了。”
兰心心中一动,怎么这般凑巧,居然哪儿都卖完了,这人参可不应是买卖量这么大的药材,难道有人办货?可谁家办货会一下子进这么多参?而且司马宴、江海那边也没有消息过来,难道……是有人故意所为?想到此心中一下子豁然。想雄州城中,无人不知父亲断不了参汤,此人买走所有人参,其用心险恶不言自明。
“司马宴和江海已请相熟的客商四处重金寻购,怕来不及,云山这就去邻近州县……”明珠话未说完,被兰心拦住道:“只怕邻近州县也未必能有。”
“小姐……”明珠困惑不解。
兰心冷冷一笑,心中早想明白了此事必是那辽国的牙人张仰所为。这两年来,自己代父理事,与那张仰打过无数次交道,知道此人阴险狡诈,又好色贪花。因自己降低牙钱,吸纳了不少辽国、女真的客商到司马宴处交纳牙钱入场贸易,张仰对此暗恨在心,却因自己对他一向软硬兼施,又因雄州毕竟乃是大宋治下,他不敢胡为,只三不五时的找点麻烦。自从他听说自己是女子之后,便把之前的恼恨翻成了狂热追求,数次托媒前来提亲,屡遭拒绝却色心不改,大有势在必得之意。想到此处,便对明珠道:“我想此事十有八九是张仰所为,以此要挟我允婚,他既能买尽雄州的人参,邻近州县怕是也买尽了。你去告诉云山,别白跑这一趟了。”
“这个恶贼!”明珠愤然骂道,不禁担忧起来,“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
兰心掐算一下时日,并不在意,淡然道:“不妨事,我自有安排。”说毕,回转上房。明珠满腹不解,但她素服小姐之能,只得放下一天忧虑,且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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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两天过去,这日清晨,门房报称完颜兄妹前来拜访,云山忙迎了出去,见他兄妹倚马而立,马上负着行囊。忙躬身行礼道:“完颜族长、小姐,请进府说话。”
完颜拙点点头,牵马进来。见这新宅虽不似原来衙邸宽敞,却一般的错落有致,疏朗大方。完颜巧却不似哥哥沉默,她虽是女真人,汉话却说得极是流利,边走边叽里呱拉问道:“云山,你们什么时候搬的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好找。等一下见了兰少,看我饶不饶他。”她的声音清脆悦耳,云山听了却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不敢应声,待把他们领进厅里,忙借口去请少爷便溜了出去。
“咦,真是奇怪,平常这云山跟我们有说有笑,话多得很,怎么今天好像变成哑巴了?”完颜巧奇道,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完颜拙忙着卸下行囊,没有理会妹妹,心里却早觉出蹊跷。他们昨晚便到了雄州,却发现卓家已搬出了衙邸,他便去了牙行,司马宴告诉了他新的府址,只是,他一问起卓兰,那司马宴便吞吞吐吐,把话题扯开,令他满心不安。若非司马宴担保卓兰平安无事,他昨晚便来拜访了。
正想着,只听门外脚步声响,兄妹二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只见那卓兰一身女儿装束走进厅来,明珠、云山跟在身侧。
“兰……少……”兄妹二人同时大惊,心思却是各异。
完颜拙诧异她突然换了女装,必有缘故,只恨自己前些日子不在雄州。完颜巧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一直偷偷喜欢卓兰,没想到俏郎君却是跟她一样的女儿身,令她哭笑不得。好在她生性豪爽,对卓兰又非刻骨铭心的深爱,一会儿后,除了心头淡淡的惆怅,对此事便不再萦怀。
兰心谦然一笑,“完颜大哥,巧妹,我本是女孩儿,只因自幼随家父赴任,为方便行走扮惯了男装,绝不是有意欺瞒你们。”
完颜兄妹并不在意,只完颜拙见她如此轻描淡写,反倒更加担心,面上却不动声色。三人分宾主落了座,寒暄数句,兰心遂问道:“完颜大哥,小妹上次所托之事你可办妥?”
完颜拙点头道:“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说着,打开行囊,只见除了两支上好的人参,还有鹿茸、熊胆、虎骨等药,并两领雪白的貂裘。
兰心大喜,起身深施一礼,谢道:“完颜大哥,你真是雪中送炭,小妹感激不尽。”随即,命明珠取银子出来。
完颜拙忙还礼不迭,见兰心要付钱,急道:“这些是我兄妹诚心相送,不要小姐破费。”
“这怎么可以,你若不收钱,这东西我可也不敢要了,你原样拿回去。”兰心面上虽然微笑,语气却甚是坚决。完颜拙无奈,只得向妹妹使眼色。
完颜巧忙笑道:“兰少……哦,兰姐姐,我们女真人送给朋友的礼物是不收钱的,否则,要被人瞧不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几样东西是我跟哥哥亲自采来、猎来,诚心诚意送给姐姐的,姐姐若是执意给钱,就是不当我们兄妹是朋友了。”
听她这样一说,兰心到不好再拒绝,便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你兄妹一番深情厚意我便愧领了。”说完,便命云山登记了,明珠随后收进上房。
兰心又笑向完颜拙道:“完颜大哥,你我朋友论交,情同手足,我视你如兄,你若再称呼我小姐可就见外了。”完颜拙闻言,神色一黯,但立刻换了喜悦神情。
兰心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又道:“雄州税务现由梅知州一并料理,梅大人已允了在他任期之内,你们的税银、牙钱不变,你兄妹大可放心继续入场贸易。”
完颜兄妹心中感激,正要说话,却见明珠从上房回来,匆匆走到兰心身边,附耳低语,兰心随即脸色微变,完颜拙便知她府里有事,自己兄妹在此恐怕多有不便,急忙携了妹妹起身告辞。兰心也不挽留,匆匆道了别,送出府外,便急忙走进上房。
只见父亲面容憔悴苍白,呼吸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撒手西去的样子,兰心不由得悲从中来,泪珠儿便要滚落。
“咳……兰心……是……你吗?”卓鹤年低咳一声问道。
“是我,爹。”兰心急忙应道,几步走到床前,泪水已经压下,面对父亲时,已是笑脸。“爹,您找我有事?”
卓鹤年睁开双眼,看着女儿,心头思绪万千,如果不是自己病入沉疴,正当妙龄的女儿应该是无忧无虑,待嫁闺中了,而现在,家里一切事务都压在女儿稚嫩的双肩上。卓鹤年心中满是歉疚与不舍,眼中神情又是慈爱又是辛酸。
“兰心……这两年……可苦了……你啦,都是爹……拖累了你。”
“爹,不许您这么说。”兰心急忙伸手掩住他双唇,佯嗔道。
“好……女儿”卓鹤年拉下女儿的手,轻轻握住,让女儿坐在床侧,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有件事……爹一定……得告诉你了。”
“爹爹……”兰心见父亲脸上神情凝重,心中不禁忐忑。
“我……我……不是你的……亲生爹爹!”
乍听此言,恍如平空响起了一声惊雷,兰心整个人都呆住。良久,才颤声问道:“爹,您在说什么呀?”
看着女儿脸上惊疑不信的神情,卓鹤年的思绪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年,宋辽之间战事频繁,辽军大举南侵,破城无数。他虽是汴梁人,当时,却在瀛州任校尉一职,随知州出城御敌。没想到退敌后,他一身是伤回到城中的家里,却发现家中空空如洗,仆妇四散,爱妻已横刀自尽,年幼的女儿也失踪了。他心胆俱裂,痛不欲生,草草掩埋了妻子的尸体,便提剑满城搜索,累得筋疲力尽也没找到女儿,却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兰心。见她衣着打扮不俗,颈上佩着一枚紫玉如意,如意背后刻有生辰八字,竟与自己女儿的生辰一般无二,长相也与自己女儿有七、八分相似,以为天意,便抱了她回家细细询问。得知她小名兰心,原由乳娘抱着跟随父母出城,不想中途被冲散了,乳娘说要去找她父母,便放她在巷中等着,兰心那时才两岁多,说不清父母情况,家住哪里,卓鹤年心中好生怜惜,从此便将她当作自己女儿抚养。
事后,卓鹤年方知他们在城外血战之时,城中百姓纷纷传说瀛州不保,十之八九举家南逃,混乱中妻离子散的不在少数。妻子必是听信谣言,恐怕城破受辱方才自尽,以他对妻子的了解,知道妻子死前必安排了女儿的去处,只是,爱妻已亡,天下之大,他又到何处去寻找女儿呢?这十几年来,他每到一处,必派人查访,却均是徒劳无功。
“女儿……这件事……压在……我心中……十五年了,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可是……我……总不能……总不能……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卓鹤年断断续续说完往事,兰心心中的震惊已到了极点,半晌,摇头道:“我不信,爹,你骗我的,是不是?”她声音颤抖,已带了哽咽之意,心中却知道此时此刻父亲不可能骗她,刚才所说必都是实情。还记得很久以前,父亲曾说她有一个孪生姊妹叫做如意的失散了,遍寻不见,此刻方知,那如意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