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毕后,大家又聚拢来闲谈。羲叔问赤将子舆道:“容成子到底是个什么人?世间传说他著了一部书,叫作《容成阴道》,总共有二十六册,专门讲究采阴补阳,采了妇女的阴水,来补益他自己的阳水,名叫容成御女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一回事?”赤将子舆道:“野人在当时,并没有听见他有这种方术。后来他随黄帝升仙去了,与世长辞,更不会再有这一部书流传于人间。想来是后世左道邪魔的方士造出来,假托他的名字的。讲到容成子这个人,很是敦厚而睿智。他起先在东海边一个岛上(现在浙江省永嘉县东面有华盖山,相传是容成子修炼之地),服食三黄,就是雌黄、雄黄、黄金三种,专心修炼。后来黄帝知道了,请他出山。他就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盖天,象周天之形,可以考察天文,利用不少。一件是调历,岁纪甲寅,日纪甲子,所有时节因之而定,利用亦不少。这两件之外,他又发明一种测定东西南北方向之术。辨别方向,本来有指南针可用。但是指南针所向,不必一定是正南正北,往往略有所偏。所以容成子又发明一个法术,用一根长木,竖起来,做一个表,拿一根索系在上面,再拿了这根索绕着表画地成一规形,以考察太阳之影子。假使太阳向中,影子渐短,候西北隅影子初初入规的地方,就给它记起来。假使太阳过中,影子渐长,候东北隅影子初初出规的地方,再给它记起来。这两个记起来的地方,就是正东正西;拿这两个折半起来以指着表,就是正南正北。他这个方法是在梁州地方发明。所以现在梁州人用这个方法,还叫他是容成术。至于采阴补阳的容成术,淫秽无理已极,岂是可以长生之道!即使确有效验,求仙的人亦决不应该去做的;即使做了,亦决不会成仙的。你看是不是?”羲叔道:“某本来有点疑心,给先生一说,更觉明白了。可怜容成子冤枉受了多年,今日才始昭雪,先生亦可谓对得住老朋友了。”说到此处,帝尧问道:“容成子的胎息,先生说过了。浮邱子的炼丹方法又如何呢?”赤将子舆用手指指山上道:“所有药料都在这座山里。第一种是朱砂,就出在上面一个朱砂洞里。第二种是紫芝,生在山顶及溪边,大的长到五六尺,其大如箕,颜色紫碧相杂,香气如兰如桂,真正是个神物。第三种是红朮,其状和珊瑚一样。第四种是乳水,出在岩穴之中,长滴石髓;其状其色,都和乳相仿,所以叫作乳水,是炼丹必不可少之物。久服乳水,亦可以长生。第五种是汤泉,在中峰之巅,水味甘美,亦是炼丹煮石必不可少之物。天下世界汤泉很多,但是多含有硫磺质;只有此山所产,带朱砂质,所以可贵。此外如同黄连、人参种种名贵的药品,山中无不齐备。”正说到此,只听得外面侍卫人等一片呼喊之声。大家诧异,不知何故,急忙起身,出来一看,只见满山之中,大大小小都是灯火;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忽隐忽现,或则千百为群,或则只有两三点;漫山遍谷到处皆是,照得千丘万壑,几乎同白昼一般。隔了许久,方才渐渐消灭,大众无不诧异。赤将子舆道:“这个叫作仙灯,是黟山三大奇景之一。灵山之灵,与他山不同,就在此处。”老将羿道:“另外还有两种是什么?”赤将子舆道:“一种叫作云海,一种叫作放光,将来都可以看见的,此时说也说不相像。”
次日天晴,大众徐步上山,走不多路,忽然有两只乌鸦迎面飞来,向着大众叫了几声,立刻回转飞去;隔了片时,又飞来叫几声,又飞回去。赤将子舆道:“这一对叫作神鸦,是本山灵物之一。每有客来进山,它已知道,总先来迎接。它们每年孵小鸦几只,一到秋天它们就领了小鸦,各处峰头都去飞一转,然后送小鸦出山外去,从此不复再来,它们一对老鸦,总是住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岂不是神鸦么?”大众又走了许多路,只见遍山都是桃树,约在万株以上。赤将子舆道:“这是黄帝所手植的,起初没有这许多,现在桃子桃孙,年年蕃衍,每到春天,万花齐放,真是锦绣世界。可惜现在来迟,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了。”过了桃林,赤将子舆指着前面一个山峰,说道:“这个亦是黄帝的遗迹。”众人看时,只见山上两个石峰,如人对坐。一个朝南,后面围绕一山,俨如君主座后的黼扆。一个朝北,俯了头,非常恭肃,如同臣子朝见君主的样子。赤将子舆道:“当初这山上有两块石头,黄帝和浮邱子常在这石上休息论道。后来仙去,这两块石头就化作双峰,朝南的就是黄帝,朝北的就是浮邱子,岂不是奇怪么!”正说时,只听得一阵音乐,大众听了,都向四处张望,说道:“哪里作乐呢?”赤将子舆道:“过去有一个山峰,壁立千仞,人不能到,上面常有仙人聚居。每当清风明月之夜,作起仙乐来,山下人时常听见,但总在夜间,日里是没有的。此刻所听见的,是音乐鸟的鸣声,不是有人奏乐。”帝尧道:“音乐鸟这名字很好听,从来没有见过。”赤将子舆道:“音乐鸟,一名叫作频伽鸟,亦叫作迦陵鸟。它在卵壳中已能发声,而且微妙,能压倒众鸟,大概亦是仙禽之类呢。”说着,四面一望,指着东面树上说道:“这就是音乐鸟了。”大众细看,果见有十余只美丽之鸟,黄羽、黑眉、赤脊、翠尾,正在那里争鸣。其声非笙非笛,非竹非丝,引商刻羽,真如奏乐一般,和谐清脆,非常好听。忽然之间,又从峰上飞下数十只,一齐鸣起来,更觉悠扬入耳。那鸟飞的时候,翅尾之间带着一线白色,可算得五色都齐备了。羲叔道:“某听见说,频伽鸟,一名叫共命鸟,两个身子共一个头,常住在西方极乐净土的,何以这个鸟并不如此?”赤将子舆道:“野人习闻如是,究竟不知孰是孰非。或者那个共命鸟亦叫频伽,名字偶然相同,亦未可知。”帝尧问道:“山中有猛兽么?”赤将子舆道:“虎豹之类都有,但是从不害人,大家以为是已经仙人点化的缘故。另外有五种神兽极为特别。一种是猿,此山猴类本多,但有两只是神猿,一黑一白,都在数千岁以上,见了人往往作揖打拱。那只黑猿常常引着大批的猿到处觅食。那只白猿,不常看见,偶然看见,总是坐在竹兜里,由四只大猿抬着走;但是那看见的人,总可以遇到祥瑞或快意的事情。一种是天马,常常飞腾于最高各峰的顶上,有电光绕着它的四足,但亦是不常见的。一种是白鹿,往来各处,忽隐忽现。一种是青牛,其大如象,常出来吃草,遇见人立刻飞驰而去,倏忽之间,已不知去向。一种是紫豸,头像龙,身像麇,尾像牛,蹄像马,远望过去,俨然是一只麒麟,但的确不是麒麟。这五种都称为神兽。又有三种怪物:一种叫鱼,四足,长尾而无鳞,声如婴儿,能够升到树木上,含着水去饵鸟,捕获了来做食品。缘木求鱼,竟可以得鱼,真是奇事了。它的脂胶可以点灯,久而不熄,现在山上居民往往用之。一种叫卢,很像穿山甲,但是没有鳞片。它最喜欢吃猿及蜂两种。每次要吃猿的时候,只须抗声一叫,大批群猿都闻声而至,环绕了它,跪在地上。它挑选几个肥猿,用木叶或砖石放在它头上,那肥猿就战战兢兢,捧了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防恐木叶、砖石跌坠似的。挑选完毕之后,瘦的猿就纷纷四散,那肥猿就做了它的食料,岂不是怪物么!还有一种,叫作石斑鱼,只有雌的,没有雄的。到得春天,它与蛇交合而生子,所以这时候的石斑鱼不可吃,其余时候钓了来做鱼干,其味甚美,且能久而不饥,所以亦算怪物之一。”正说着,已走到一个洞口。赤将子舆道:“这个叫作驾鹤洞,从前浮邱子在这里控鹤的。”又指着西面一个峰头道:“这峰就叫浮邱峰,是从前浮邱子在这里修炼的,上面有浮邱导引坛,彩云灵禽时常拥护、翔集在上面。每到春天,音乐鸟一定日日到坛上来飞鸣一次,真是仙迹。”又指着一个峰头说道:“这个叫容成峰,是容成子栖息的地方,现在还有宝篆、丹篆藏在上面,但是人不能上去,所以无从证明。容成峰的下面,有一片平地,叫作容成台,是从前容成子登啸的地方。”又指着一个峰头说道:“这座叫作轩辕峰,当初黄帝采药就在此地,现在还有紫芝、玉菌之类生在山顶上。轩辕峰下面,过去几十步路,有一块仙石座,当初黄帝与浮邱、容成诸臣会息,常坐在这块石上。现在偶然去坐坐,常有异香从空中而来。假使在梅花开的时候,就闻到梅花香;在桂花开的时候,就闻到桂花香;在荷花开的时候,就闻到荷花香;但是左右前后,并没有梅花、桂花、荷花等,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野人从前在此,历试历验,真是不可思议之事。”帝尧道:“轩辕峰离此地有多远?”赤将子舆道:“看着像近,但是有不少之路。”帝尧道:“且先到那边去望望。”于是大众直向轩辕峰而来,一路鸟道崇冈,非常难走。走到一个峰上,只见一块方石,上面纵横刻有数十道深线,都成方罫形;旁边又置有数百颗圆形的小石子,不知何用。赤将子舆道:“这个亦是黄帝的遗物。从前黄帝和容成、浮邱诸人,常常拿了这个东西来遣兴。两人对坐了,一个用白石子,一个用黑石子,在这方罫之上,你放一颗,我放一颗,差不多放到一半光景,只听他们说:你赢了几路了;或者说:你输了几路了。这个玩意儿名字叫作弈棋,大约是可以分胜负的。”帝尧道:“先生可懂么?”赤将子舆道:“当初野人在旁,亦曾细细观察,看见黑子怎样去围住那个白子,白子又怎样去包住那个黑子,觉得亦很有道理;但是那道理非常深细,野人粗心浮气,实在有点不耐烦去研究它,所以不懂。”帝尧听了,将所布在那里的石子行列细细观看,揣摩了良久,又将石子统统移开,自己再一颗黑、一颗白地摆起来。赤将子舆在旁看了,说道:“原来帝是懂这个玩意儿的。”帝尧道:“朕不过研究研究,并没有懂。”赤将子舆道:“野人不相信。既然没有懂,为什么这个摆的方式,有点和当初黄帝他们相像呢?”原来帝尧是天纵之圣,敏悟异常;一经思索,已觉得有点头绪;而且知道此事是极有趣的,因而将石子一齐移开,又细细摆了一回。羲叔在旁说道:“天色不早,轩辕峰不能去了。此地无房屋,恐怕天黑了山路难行,不如且寻个宿处,明日再来如何?”帝尧一看,红日已衔西山,果然不早,不觉叹道:“朕一时贪弄这个玩物,把半日光阴竟消耗了。可见一个人对于戏玩的东西,是不可沾惹的。”当下由赤将子舆引路,曲曲折折,到了一处,和山顶已有点相近,果然看见许多房屋,亦是从前黄帝所留下的。其中虽无居人,却喜尚可住宿。那时已经暮色苍茫,侍卫早将预备的灯火、餐具、卧具等铺设好了。大家饱餐一顿。因日间跋涉疲劳,大家亦不多谈,各各归寝。帝尧在枕上,还是细细想那个弈棋之理,久而久之,恍然大悟,不觉得意道:“从前伏羲氏的时候,河中有龙马负图而出,上面点点,都是个加减数目,名字叫作河图。现在这个弈棋的道理,就是从河图数得来的,看着烦难,实在亦很容易懂呢。”想罢之后,就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天尚未明,赤将子舆已经起来,邀了帝尧和老将羿、羲叔等跑到山顶上观看日出。但见西面诸山为霞气所映,峰峰都作赤色,美艳之至。向东一望,则红霞半天;歇了一回,红霞之中,又起了黑影一线,高高低低,如同远山一般;又歇了一回,忽然大放光明,如火之上焰,如金之发光;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见一个太阳出来,其色雪白,如一面大镜,若隐若现,摇曳不定,而且既然上来,忽又下去,如此者三次。赤将子舆道:“这个太阳是假的呢。”众人听了,不甚相信。又过了一会儿,果然真的太阳方才上来,其色甚红,而且甚大,渐渐上升,颜色亦逐渐淡下去,轮廓亦逐渐小下去,久而久之,已和平时所见一样了。众人看了,无不叹为奇观,连说有趣有趣。帝尧问赤将子舆道:“刚才那个白色的太阳,先生何以知道它是假的?”赤将子舆道:“天地之中纯是大气所充塞。大气这项东西,能够有一种回光、折光之妙用。天体是圆的,太阳从地下上来,那个光芒先射到天空之中,天空中的大气受到这个光芒,立即反射到地面上来,所以那时太阳并未出地,霞光已经普照于大千世界,就是这个缘故。后来将近出地了,天空中的大气已将它的影子吸收了上来,所以它的颜色雪白,而且摇动升沉不定,这就可以知道是它的影子了。既是影子,岂非是假的么?比如盂底放一项物件,寻常是看不见的,注满了水,就可以看见。那个理由与此相仿,就是折光的缘故。”正在说时,只见树林中飞来一阵好鸟,毛色浅赤,个个乱叫。它的叫声好像“客到”二字。赤将子舆道:“这种亦是音乐鸟之类。游人到此,它必先期而鸣,亦是奇怪的。还有一种鸟类,很像百舌,亦是几十只成一群。它的声音屡屡更变。有时候大声轰轰,仿佛车轮走过;有时候细声袅袅,仿佛洞箫抑扬,大概亦是音乐鸟之类。”帝尧等听了,亦不言语,只管贪看朝景,不住地四面张望。赤将子舆指着西面天尽处说道:“这个青白色的,就是彭蠡湖西岸的敷浅原山。”(现在江西省庐山)又指着北面雪白的一线,说道:“这就是大江。”帝尧正看得出神,忽然有无数白气,从远处山上涌出,渐移渐近;忽然自己所立的山面上亦蓬蓬勃勃,氤氤氲氲涌出白气来,如絮如绵,迷漫四塞。赤将子舆连连叫道:“好极,好极!云海来了!云海来了!”帝尧再向四面一望,不要说大江、敷浅原不知到何处去,就是远近诸山,都一无所见;只有几个最高之峰,浮青凝绿,还矗立于茫茫白气之中,仿佛大海中的点点岛屿,忽而天风一卷,那一片云气奔腾舒展,如波涛之澎湃,直冲无数岛屿而去;忽而又复冲来,真是奇态诡状,瞬息万变。再看那些近前的山冈,则沉埋韬晦,若隐若现,仿佛长鲸、巨鲲、蛟龙、鼋鼍等,出没于惊涛骇浪之间。歇了好一会儿,忽然云开一线,日光下射,那个景象更加奇怪,或如瀑练,或如积雪,或如流银之泻地,或如振鹭之翔翥,或如海舶扬帆而出岛口,或如大蜃嘘气而为楼台宫阙;有时天边隐隐,露出一发之青天,仿佛如海外诸番之国人;立在峰顶,仿佛如坐了大船,乘风而坐在天上。真正是奇极了。又歇了好一会儿,云气才散,日光复来。帝尧道:“所以叫作云海,真个如身在海中一般。”赤将子舆道:“这个是此山独一无二之奇景,所以这山上的地方都以海字取名。在前面的许多山峰叫作前海;在后面的许多山峰,叫作后海;在东面的叫东海;在西面的叫西海;中间的叫中海。明明是山,却叫它作海,岂不是奇事么!”老将羿道:“老夫年纪不算小,游历的地方不算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奇景。不到此地,几乎错过一生了。”羲叔道:“我等寻常想想,只有仙人能够在云中来往,不想今朝,居然置身云外,真个难得了。仓颉氏造字,人在山上曰仙,想来真是有研究的。”赤将子舆道:“岂但云在我们下面,就是雷电等亦在我们之下呢。野人从前住这里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在山上游玩,观望这个云海的景色,忽然看见云气之中,有一物窜来窜去,忽东忽西,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颇以为怪。后来跑到山下,问那居民,知道刚才雷雨大作,才觉到那个在云中窜来窜去的东西就是雷霆呢。照此看来,岂不是雷霆亦在我们的下面么!最奇怪的,下面听到呼呼之声,甚为猛烈,上面竟一点声音没有,不知何故。或者仍旧是大气的缘故,下面浓厚,上面稀薄,因此声音传达不到,不知是不是?”帝尧道:“云生于山,所以山总比云高。凡有高山,想来都是如此,不必一定只有此山有云海。或者此山高大,所以特别著名就是了。”大众又观望一回,才回到宿舍,进些饮食,再往轩辕峰而来。路过昨日的棋局,可怪那棋子,又照常布着在那里了。帝尧诧异道:“朕昨日分明记得都移在旁边,正要想摆,并没有摆,就动身了。现在此局究竟是何人所摆?这山中并无多人,而且摆得又非常合法,这个真是奇事。”赤将子舆道:“所以叫作仙棋石,是有神灵在这里呵护的。”众人听了,嗟叹不已。到了轩辕峰之后,路旁紫芝甚多,而且甚大。走到峰顶,有一间石室,室中有石几、石座各一。赤将子舆道:“这就是黄帝当初在这里受胎息的地方。”帝尧到此,俯仰流连了好一会儿,方才下峰,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