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尧既遭十日并出之灾,又遭地震火山之患,休息抚绥,喘息方定,哪知祸事又到了。一日,忽报孟门山(现在山西吉县西四十里)大水冲发,滔滔不断,将人民房屋田畜等冲没了不少。帝尧大惊,暗想:这时并非夏秋,何来蛟水?忙命大司农、羲叔等前往查看。那孟门山在平阳之西,相距不过二百里。大司农等一路走去,只见路上已有水流,愈往西走,那水流愈大。到得山下一看,只见那山上的水竟同瀑布一般滚滚而下,四散分流。大司农至此,知道决不是蛟水了,遂和羲叔商量,到山顶上去察看,但是水势甚大,不能上去。后来从别处山上绕道过去,千辛万苦,竟达到目的。只见山的北面,竟化为一个大湖,越向北方,湖面越大,竟有汪洋千里、一望无际的情形。大司农道:“那面我记得是阳纡大泽,不要是大泽的水涨溢么?”羲叔道:“阳纡大泽,离此地至少有七八百里,即使涨溢,亦何至于如此之大?”两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赶快下山,星夜回到平阳,告知帝尧。帝尧听了,亦无法可施,只得向大司农说道:“既然如此,亦只能尽人事,赶快叫附近的百姓迁徙他处,一面修筑堤防,将这股水驱向下流低洼之地,如此而已。”大司农听了,就出去布置。哪知过了几日,雍州地方的奏报到,说道:“梁山之上,大水冲下,淹没民田、伤害人畜不少,现在还是滚滚不住地在那里流。按着情形看起来,与孟门山之水,正是相类。孟门山在东,梁山在西,想来这股水是两面分流的。”帝尧与群臣至此,更觉无法可施,嘴里常常说道:“这个水从何处来的呢?这个水从何处来的呢?”
在下编书编到此地,不能不先将这个水的来源大略作一说明,庶几看书的人可以明白。据在下的理想,现在的黄河,在帝尧以前是没有的。何以见得呢?现在的黄河发源于青海省巴颜喀喇山噶达素齐老峰之下,东南流,折向西北,又折向东北,入甘肃境直向东北流,出长城,循贺兰山东麓、阴山南麓,再折而南,经龙门之峡,直到华山之北,再折而东,以入河南,经河北、山东两省以入海,它的流向是如此。再将它两岸的山脉一看,北面是祁连山、松山、贺兰山、阴山,南面是岷山、西倾山、鸟鼠同穴山、六盘山、白於山、梁山,接着是龙门山,东面是管涔山,上面由洪涛山而接阴山,下面由吕梁山而亦接着龙门山。照这个地形看起来,从龙门以上,黄河的上源实已包围于群山之中,无路可通。但是既然有这许多水,如果不成为盐湖,总需有一个出路。所以古书上说:“上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就是指帝尧时代之水灾而言了。但是这里就有一个疑问:如果这个水是向来出孟门之上的,那么已成为习惯,它的下流当然早有了通路,何至于成灾?夏禹王又何必去凿它?如果这个水到帝尧时代才出孟门之上,以致成灾的,那么请问帝尧以前,这个水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如果是个盐湖,向来并无出口,那么何以到了帝尧时代,忽然要寻出口?这些地方,都是可以研究之处。在下的推想是,地壳由热而冷,冷到若干度,必须收缩一回。每遇收缩之时,就是地形大为改变之时。所以从有地球以来,到现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万万年,但是人类的历史却是有限。印度只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中国只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埃及亦只有七千多年的历史,都是世界最古之国了。便是新近发现的巴比伦古迹,据说在一万年以前已有文化,但是亦不过一万多年。从地球经过的寿命看来,也不过几万万分之一。难道一万多年以前,还没有人类么?难道一万多年以前的人,还没有文化么?据在下想来,一定不是如此。既然有人类,既然有文化,何以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呢?就是因为地壳屡经收缩、地形屡经改变的缘故。地形改变有两种:一种是全部的改变,一种是部分的改变。部分改变,是因为地心的热力作用。地球表面虽然冷却,但是里面却非常炽热。热力所冲动,则地壳因之而涨。热力所不及,则地壳因之而缩。所以地面的土地时有升降。有些地方,本在海底,渐渐能升至地面。有些地方本在水平线上,渐渐能没入海中。但是,同一土地,到处都有升降,并不限于海边,不过在海边上有水作标准,容易看得出。若在大陆之中,无论土地已经升到如何之高,降到如何之低,总不能看出。只有火山爆发和地震之后,往往发现急剧升降,那却是看得出了。或则平地陷成深谷,或则平地突起高山,或则海中涌现新岛,或则岛屿渐渐沉没,古人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就是这种。至于全部的改变,最为可怕。到那个时候,全球震动,海水横溢,不但所有人民财产一概荡尽,就是各大陆的形势位置亦大大改变。或则竟沉下去,或则新升上来,古人所谓“沧海桑田”,这个才叫最大的沧海桑田了。所以查考中西各国以及苗蛮的古史,无不是从洪水为患而来。这个洪水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地形大改变而来。地壳陡然之间大形改变,其中所有极繁盛的人民、极文明的文化,以及一切种种,无不随洪水而去。幸而有几个孑遗之人,因为或种机缘,得以不死,于是再慢慢生息起来,再慢慢创造起来,就是各地人类的初祖,于是又变成一个新世界。大约从有这个地球到现在,这样的变化不知经过几次。所以现在最古的古国不过几千年,想来或者就是这个缘故。
至于帝尧以前,中国的地形究竟如何,虽然古书简略,考它不清,但从各处搜罗起来,约略亦可以得到几点:第一点,现在蒙古沙漠之地,当时是个大海。第二点,现在绥远、宁夏二省,当时是阳纡大泽。第三点,现在陕西南部和山西西南部,当时是个山海。第四点,现在新疆南部,当时亦全是沮洳薮泽,直通青海和后藏。这四点虽则是在下个人的推想,但是亦有来源:第一点,蒙古沙漠,亦叫作翰海。从古书上考起来,是群鸟解羽之所,所以称为翰。后人在翰字旁加了三点水,是错的。现在北冰洋、南冰洋等处,常有鸟类大集群栖,数以千万计,想来当时的翰海亦是如此(现在蒙古捕鱼儿海等处鸟类仍多)。既然是海,那地势必定很低。现在蒙古高原高出海面三千尺至八千尺,必定不是当时的地势了。这个地势何时升高的呢?海中之水又是何时渐渐涸去的呢?在下根据这两个疑问,假定它是帝尧时候开始改变的,就算它作为洪水之第一个原因。第二点,河套之内,是阳纡大泽,系根据《周礼·职方氏》:“冀州之薮曰阳纡”,注上说:“阳纡在山陕之交而近北”;又《穆天子传》:“天子西至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为河宗氏”,注云:“河宗在龙门之上流,岚、胜二州之地。”岚州,在现在山西北部;胜州,在现在绥远鄂尔多斯右翼后旗之地。照这个地势看起来,现在河套平原,周围千里,在当时的确是个大湖了。既是大湖,则那个湖水又何时涸尽?又何时变为黄河经过之地?在下亦假定它是地势升高之所致,作为洪水的第二个原因。第三点,山海之名,见于《法苑珠林》。现在这种地方,盐池甚多。山西解州的盐池,尤为有名。假使以前不是内海,咸质何来?既是内海,那么海水又是何时涸尽?又何以变为黄河经过之地?黄河既然经过,则虽有水灾,可遏之使它注入河中,何至水灾如此难治?况以现在地势看来,冀州、雍州地势崇高,但苦旱,不苦水,又何至闹水灾呢?所以在下的推想,种种地势都是那时改变的,作为洪水之第三个原因,亦即是古时没有黄河的一个证据。第四点,黄河向来有重源之说。现在新疆的塔里木河,是黄河的第一源。现在青海噶达素齐老峰之下所出的,是黄河第二源。它的解释,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之后,其水潜行地中,到了青海,再出而为黄河。这个说法奇妙之极,但是亦有三层可疑之点:第一层,塔里木河长到几千里,两岸汇进去的大川,亦复不少。统统归到罗布泊中去,何以能够满而不溢,且反减少?第二层,罗布泊并无出口,应该是个盐湖。但是据调查所得,其水并不甚咸,似乎地下确有去路。第三层,凡川水从山谷中出来,其色必清。黄河从噶达素齐老峰出来,颜色已黄,所以叫阿尔坦河,就是蒙古语“黄金”之义。假使不是潜行地中,混杂泥沙,何以如此?这三层是主张重源的证据了。不过有些人驳它,说道:罗布泊与噶达素齐老峰,中间相去何止千里!又加以重重大山阻隔,怎样会得相通?即使说地层之中,水有通路,但相去既如此之远,又安见得噶达素齐老峰下所出之水一定是从罗布泊来?这种理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况且据人测量罗布泊之地,实较青海高原为低,尤其无逆流相通之理。这两项驳论可算允当。不过在下有一种推想,就是说地形是有改变的,不能拿现在的地形去判断当时。《尔疋》上说:“河出昆仑墟。”查古书上所说,昆仑共有四个。一个在海外,《大荒经》上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有大山名曰昆仑,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此山与条支大秦相近。”《禹本纪》上说:“去嵩高五万里者是也。”依着这个方位推想起来,大概现在波斯国之西的那座阿拉拉山就是。因为这种昆仑山,大概都是地球全体变动时,人类逃避幸生之所,所以历来传述多重视之。阿拉拉山,就是外国史上所说亚当、夏娃避难得脱洪水之所。所以在下说,一个昆仑,是在此地。又一个在西藏,杜佑《通典》上说:“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河之所自出。”《唐书·吐蕃传》云:“刘元鼎使还,言自湟水入河处,西南行,二千三百里,有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释氏《西域记》谓之阿耨达山,即今西藏之冈底斯山也。又一个在酒泉,《汉志》:“金城临羌县西,有弱水,昆仑山祠。”崔鸿《十六国春秋》上说:张骏时,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返,谓此山也。《禹贡》:昆仑,在临羌之西。即此明矣。《括地志》上说:“在酒泉县(现甘肃省酒泉市)西南八十里,今肃州西南昆仑山是也。”又一个就是现在的葱岭。《山海经》上说:“昆仑墟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隅。”《水经注》云:“自昆仑至积石一千七百四十里。”《凉州异物志》曰:“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夏禹本纪所谓河源是也。”照这样看起来,四个昆仑,除出极西的那一个与黄河无涉外,其余三个都可说与黄河有关。葱岭的昆仑,固然是古书上众口一词,说是黄河之所出,就是西藏冈底斯山的昆仑,既然吐蕃人说是河之所出,当然亦不会无因。试看后藏千余里之地,纯是湖泊,有大湖地方之称,人迹不到之处极多。在下想来,决不是从古如此的,大概从前地势,没有如此之高,北面与新疆,东北面与青海,都是汪洋大水,连成一片。后来地势渐渐升高,水汽蒸发,中间又隆起几座大山脉,所以各自为界,化为沙漠及多数湖泊,这亦是地理上常有之事。中国地理古书上曾说有一个西海,便是在下编这部书的第二回上说的“穷桑在西海之滨”。究竟西海在哪里呢?在下的推想,以为就在新疆南部、青海省之大部以及西藏西部等处。汉朝时候,王莽在青海地方设立西海郡,可见当时还记得此处是古代西海遗迹。再查青海省的那个青海,现在虽不甚大,但古书上说,南北朝的时候,周围有七八百里,在周朝时周围有一千几百里。从周朝上溯帝尧,还有二千年,它的面积一定还要广大,安见得不是与新疆南部、西藏西部的沙漠湖泊相连呢?因有以上所说这许多证据和理由,所以在下敢暂时假定,说黄河这条水上古是没有的。自从帝尧时,地盘发生了变化,蒙古沙漠与陕甘两省之间隆起了贺兰山、阴山等山脉,将从前注入翰海的水流隔断,地势又逐渐升高,迫得那阳纡大泽之水只能向南方而流,这是上文所说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一原因。同时青海、新疆、西藏之地亦发生了变化,土地亦渐渐隆起,迫得那西海之水又向东流,从甘肃滔滔不断地灌到阳纡大泽里,这是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二原因。再加以那时山西北部火山连连喷发,从东面遏迫阳纡大泽,那泽中之水当然盛不住,满了出来,这是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三个原因。总而言之,中国古书上所说虽则不能尽信,但是亦不能一概抹杀。即如黄河重源之说,照现在地形看起来,万无此理;然而古书言之凿凿。古人虽愚,亦愚不至此;即使要伪造,亦须造得相像。所以在下又敢暂时假定,说当时西海之水渐渐干涸,是从西面南面先干起。西面帕米尔高原是全世界最高之原,南面西藏亦可称世界最高之原。唯其上升得早,所以最高。所有的水自然倾向低处而流。到得后来,西藏高原因有大山隔绝了,所以冈底斯山这个昆仑所出的河源,久已无人知道,只有西藏人古老相传,还能记得。至于新疆与青海中间的隔断,比较地迟,到了后来,做《尔雅》这部书的人还能知道,所以有“河出昆仑墟色白”这一句,下文又有“所渠并千七百”这一句,可见当时新疆南部与青海间的西海,业已渐渐干涸,变成无数湖渠,那河水从葱岭曲曲折折东南流,并合了不少湖渠,才到甘肃。后来到得汉朝以后,地形又变,两处隔绝了,考察地理的人,求其说而不得,只好说河水潜行地中,是个重源,难怪引起后人的驳诘了。
说到此处,在下还有一个理想。大凡古人取一个名字,总有一个意义。比如现在陕甘二省之地,古时叫作雍州。何以取名叫雍呢?雍者壅也,壅塞不通也。当时雍州之地,南面是秦岭山、岷山、西倾山,东面是华山,上连梁山,紧紧包住。本来已经水流不通,当中潴成一个山海了,全靠北面一个翰海,西面一个西海,水流还可以宣泄出去。禁不得地形改变,不但不能宣泄出去,倒反倾灌过来,更是壅塞不通了,所以叫作雍州。至于大川的取名,亦都有取义。比如江水,江者共也,小水流入其中,所公共也。另有一说,江者贡也,贡赋往来之所必经也。又比如淮水,淮者围也,围绕扬州北界,东至于海也。又比如浙水以曲折而得名,济水以穿过黄河而得名,大概都有一个理由。独有河水,有些人说,河者下也,随地下处而通流也。这个解释觉得太不确切。凡是水流,哪一条不是随地下处而通流的呢?还有一说,河之为言荷也,荷精分布怀阴引度也。这个解释玄妙已极,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据在下的推想,河水既然自古以来没有的,忽然竟有这股水,出于孟门之上,滔滔汩汩而来,安得不发生疑问,说道这水是从何处来的呢?所以在下的推想,与其说河之为言荷也,不如说河之为言何也,较为妥当。讲到它的来源,因为地形改变的缘故,不要说帝尧的时候没有弄清楚,就是主张重源的人,亦没有弄清楚。汉武帝叫张骞寻河源,说道遇见了牵牛织女星,因此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说,更可谓荒乎其唐,没有弄清楚。就是元朝寻河源,仅仅寻到星宿海,也是没有弄清楚。直到清朝,才知道是出于噶达素齐老峰之下,总算弄清楚了。可知道清朝以前,这水究竟从何处来,列朝要派人寻找,岂非是个何字的意义么?而且这条水,不但上流弄不清楚,便是它的下流也弄不清楚。忽而入渤海,忽而入黄海,忽而又入渤海,变迁最大者已有九次,试问究竟哪一处是它本来的流路?恐怕没有人能确指得出。就是夏禹王当时,已经分河的下流为九条,究竟哪一条是正干,亦不可知。所以这条黄河始终在疑问之中。河者,何也。在下这个推想,恐怕是不错的。但是再问一句,为什么始终成疑问呢?在下敢再说一句:这条黄河,古时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