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抹去脸上水渍,久久凝望雨中高墙,寺中遭遇的事情太过邪异,此时回想,后背依旧发冷,眼下这种情况……沈应忽有所觉地转头向右看去,黄墙南无阿弥陀佛的“无”字处,一个矮小人影静静娉立,四目相对,沈应身子先凉去半截,随即迟疑地向她走去,刚迈出第三步,从背后冲出来一个老太,螃蟹似的把他撞个趔趄,瞧也没瞧一眼就快步走了,那老太满头白发,看起来少说也七八十岁年纪,但气血健旺筋骨强壮,步伐迅捷沉稳有力,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过如此,手中珊瑚铁拐足有她两个高,每次随她脚步铿然落下,青石板上立刻现出清晰的凹痕,显然分量极为沉重,这老太是个高手,沈应立刻做出判断,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匪夷所思,那七八十岁的老太越过他,径直走到女童面前,铁拐“嗤”插入石板立定,撩起袍脚屈膝跪倒,竟然恭恭敬敬磕头称呼“奶奶”。
凌绮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转移到老太身上,忽然轮圆胳膊给她一个响亮耳光,老太被打得嘴角破裂脸颊肿起,急忙趴在地上惶恐叩首,“奶奶恕罪……”女童绷紧小脸,飞出一脚把老人踢飞两丈多远,也不管她受伤吐血,脆声喝道:“过来!”
沈应快步近前,还没来得及张口,左边脸就火辣辣挨了一巴掌。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奶奶不高兴。”
老太连滚带爬奔过来,朝凌绮讨好一笑,面向沈应立时换了一副凶煞脸色,一个凿栗敲得沈应眼冒金星,横眉冷眼、杀气凛凛地怒喝,“奶奶也是你一个卑贱的蝼蚁能叫的吗?还有,奶奶何等身份,打你还要分高兴不高兴……哎哟!”
女童赶蚊子似的轻飘飘一巴掌把她打飞,狠狠瞪她一眼,饶有兴致地在沈应身上打量片刻,老气横秋道:“小子,你当真不知自己身份?”沈应疑惑抬头,看进那对兔眼一般晶亮的粉红瞳仁中,心下没来由惊悸,连忙避开视线摇头,心想自己什么身份,一股奇特香味传来,女童身上紫色短裙进入视线,短裙下的小腿光洁细嫩,脚踝部位各系一串金铃,即使冬天寒冷,她依旧光着脚丫,但脚趾却像玉胎一样干净无暇,看着颜色粉嫩的指甲盖,沈应不禁心想刚才庙中见到的模样是真是假,“在下有眼无珠,无礼冒犯……”
“什么?”老太让猪拱了一样激动地大叫起来,一把将沈应提起来,恶狠狠地咆哮,“好你个大胆狗才,刚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竟敢冒犯我家奶奶……啊唷!”
凌绮对这老人半点也不客气,又是一脚把她踢个跟头,“你给我闭嘴!”
沈应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拱手拜说后半句,“恳请尊驾念在初犯,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凌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在下费尽辛苦才在城中找到一个有见识的前辈,他说对方手段高明,他也无能无力,只能帮我缓解一时之痛,要想活命,只能去求下咒之人。”
“把手剁掉就好啦。”
沉默片刻,沈应道:“那位前辈也这样说过,但在下心想,当初素不相识,尊驾尚且肯出手搭救,显然是仁侠高义之辈,就算不意冒犯,顶多教训一番,不至于剁手剁脚生不如死。”尽管他姿态放得极低,马屁拍得啪啪响,对方眉毛都没动一下,“看好!”屈指射出一股绿烟,正中丈外身披蓑衣走过的老头,老头斗笠下的五官骤然扭曲,枯瘦指抓死死扼住自己喉咙,身体拧成麻花形状,嘴巴大张发出不似人声怪叫,面孔烤热的蜡烛般融化,不到片刻功夫,连骨头都化成血水,小女孩背着右手,唇角勾起暗藏危险的弧度,笑盈盈的目中实蕴冷意,虽然没有开口,但想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老头没招惹过她,甚至话也没说过一句,尚且可叫他灰飞烟灭,自己惹她生气,断去一手有何不可?
老太旁边冷笑,“什么狗屁仁侠高义,奶奶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全凭心意,区区蝼蚁妄自揣度,岂不可笑?”
沈应心往下沉,这女童谈笑间杀人,凶残手段闻所未闻,狠毒心性见所未见,直到此刻才改变把凌绮当成顽劣小孩看待的态度显然已经晚了,马屁拍到马腿上,只怕再要求她饶恕已经不可能,但他不愿轻易放弃,于是故技重施,眼圈一红地哀道:“在下身患绝症本就时日无多,只想在死前尽一尽孝心,陪陪白发苍苍的爹娘,你我虽然没有多大冤仇,但毕竟是在下有错前,如何处置全在您一念之间,只希望尊驾能多留在下几日性命,在下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凌绮无动于衷,从他手里拽下那条花色亵裤,好奇地打量,目光流转,微笑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不知怎地,一看到女童这种笑容,沈应心里顿时开始发毛,眼泪也挤不出来了,“妓院买的。”
凌绮精致可爱的面容笑得更甜美了,凑到他面前呵气如兰地柔声道:“那些不老实的家伙下场可是很惨哦!”
老太一振手中铁拐,狞声道:“奶奶,这等不知死活的臭虫,让我一杖打死了罢。”凌绮只淡淡瞥去一眼,老家伙立刻虚了,缩着脖子退下,顺手敲沈应个暴栗,阴恻恻道:“再不老实,我敲碎你脑瓜。”
“是别人送的,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其中原因难以启齿。”他本想风云师太这贼秃寡廉鲜耻,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无所不作,再加上称呼人家小女孩为“老妖婆”,搞不好二人有仇,所以就留了个心眼,没想到被人家一眼识破。
“哦?”凌绮一脸天真地看着他,“谁送的?”
“一个尼姑!”
“尼姑?”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显然十分意外。
怕她们不肯相信,补充道:“她自称素华门人,法号风云师太。”
老的失声惊叫,“风云师太?”小的恨恨一言,“果然是她!”见她两个反应这么大,沈应心里更加打鼓,不动声色地撇清关系,“在下跟她见过两次,只知道她法号,其他并不清楚。”不过凌绮显然没听进去,皱眉看着手里的亵裤,恍然点头嘀咕,“难怪,难怪了!”眯了眯眼道,“傻小子,你是怎么认识风云师太的?这贼尼姑奸猾似鬼,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你。”
沈应见瞒不过去,就把当初遇到风云师太、被她狠敲五千两黄金的事说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也没敢隐瞒。
“她要把你做成肉娃娃?”
沈应一脸恼恨地点头,“这贼秃坑蒙拐骗坏事做尽,连尸体都不放过,简直灭绝人性,尊驾武艺高强,要是斩掉这祸胎,江下城百姓必定拍手称快。”
凌绮翻个白眼,“她怎么没给你解咒?”
“她说要用到朱砂、童子尿、狗血等物。”
凌绮笑眯眯地道:“是真的哦,这的确是个法子呢。”
沈应拿亵裤包住右手,渐起的疼痛立时缓和许多,“就算能解咒,在下也只有几个月可活,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瓜葛。”明明被她害得惨不忍睹,却要在这里低三下四百般讨好,沈应心底突然生出深深的厌恶之感。
“几个月?”老太阴阳怪气地道,“你还能活一个月就不错了。”
沈应怔了一下,平声道:“一个月就一个月,足够了。”低头看向右手,心里有了决断,“告辞!”
“无礼!”老太眼神冰冷勃然大怒,手中铁拐重重一跺,体表森森灰气张牙舞爪扭动,一弧无形气浪迅猛荡出,两人相隔不过丈余,狠招眨眼袭到,管叫他双腿齐根断去,倒在血泊打滚哀嚎,间不容发之时,凌绮右手下切,随意做了个斩击的动作,弧形气浪迎面撞上一堵坚不可摧的透明高墙,暴乱疾风反向肆虐,地面无声狂震,整齐紧凑的石板骤然寸寸粉碎,老太倒退三步勉强站稳,见凌绮正冷若冰霜地看着自己,一桶冰水从头淋下,中箭般惶恐跪地,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铁拐就落入女童手中,毫不留情地当头砸落,将她打成一滩肉泥。
铁拐锵然落地,凌绮精致纯美的脸庞忽然笼上一层黑气,五官痛苦变形,“奶奶!”肉泥蠕动恢复原状,老太一脸心疼地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劝道:“要不,还是算了吧!玄真教的人很快就会追来的。”
凌绮疲惫地摆摆手,“傻小子。”她提声叫道,“去找风云师太,她会帮你解的。”一句话喊完,她再次痛苦地皱紧眉头,等痛苦过去,女童盯着对身后事一无所知的沈应,红色瞳孔时收时放,声音变得像春风燕语一般飘渺轻柔难以捉摸,“不许跟任何人说见过我,知道吗?”
沈应神智恍惚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是。”
凌绮抿抿嘴唇,像要记住他似的仔细看了他一会儿,走下台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青烟似的飘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