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乞丐活像一窝被掏了老巢的没毛田鼠,满地打滚哀嚎,沈应独自站在圈中,脸色平静地看着面前那个抱头缩成一团的乞丐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原本前些日子在无尘寺外见过这家伙,想上去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过绮绮,谁想这帮乞丐把他打量几眼,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流里流气地将他围住,问他要钱花,沈应自然不会客气,三拳两脚打倒。
那家伙脸上被踹了一脚,脚印下鼻血直流,一听连忙把头摇得飞快,露出七分畏惧三分谄媚,“大爷,小人现在入了丐帮,早就不在那片混了,所以……”
沈应没再停留片刻,转身离开那过道,路过铁匠铺,花十八两银子买了一把轻灵长剑,回到白玉山庄,老远就见四福嘴里叼根茅草、翘起二郎腿,惬意至极地坐在牌楼下哼曲,瞧见自家主子,一骨碌爬起来迎上,沈应不回来,他一个人不敢进去,虽说是主子不让他跟着的,可要让胡氏知道他没在身边伺候,保管打断他双腿。
沈应把剑交给他,“给四妹送去,别让我娘看见。”
“好嘞!”四福心情舒爽,麻利接过东西,转身刚落下右脚就被主子拎着后领拽回,瞧主子目光在自己脖子上,脸色顿时一慌,急忙拿手掩盖,干笑道,“蚊子,蚊子叮的!哎呀!”沈应拧着肉皮使劲转了两圈,这狗奴才杀猪似的大叫,左一句“小的不敢了”,右一句“疼啊”,松开手进门,那处红痕已经被拧成青紫,就算胡氏眼光再毒辣,也看不出这是女人留下的唇印。
回去向胡氏报平安,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可听说没能找到罪魁祸首,还是不免失望,强颜欢笑安慰沈应不要着急,吃完饭回屋坐了一会儿,起来去床上躺着,因为精血损耗的缘故,最近总是困顿倦怠,不大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睡梦中隐约感觉悸动,心头一惊挺坐起来,四下一摸黑,一个人形轮廓渐渐凸显,传来苍老平缓的话音,“你打乱了我精心谋划,使我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本该杀掉你的,可事到如今,杀了你也于事无补。”沈应没有吱声,暗想张华庭口中“精心谋划”和“多年心血”是指什么,“你娘捎信叫你爹十万火急赶回,可是,连庄主都投鼠忌器,你爹回来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信让我截下了!我不想再生变故,只是我不知道这样替一个时日无多的盟友打掩护能不能换来好处。”
沈应知道自己招人暗算,令张华庭很恼火,一味付出而看不见回报,因此犹豫是继续维持同盟还是杀人解恨,“给我十天时间。”十天之后,要么沈应粉身碎骨,要么张华庭身首异处。
“你好像没有那么多时间?”张华庭显然不知道自己性命已经交到风门手里,稍微露出几分兴致,“你打算怎么做?”
沈应答道:“庄主说如果走投无路,可以把手砍掉保命。”
“意味着还要等你伤势复原?”黑暗中的人影在缓缓摇头,“要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在你身上投入这么多时间显然不行,我必须尽快拿到渡劫石。”他语气萧索,透出一股决然的凄凉。
这回轮到沈应问他“打算怎么做”。
久久的沉默之后,老头怅惘一叹,“年少跟随父亲学艺,隔三差五就有与人比斗受伤的江湖人被送进医馆,看着他们皮开肉绽的伤口和痛苦哀嚎的模样,我那时就在想,这些人是不是疯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直到父亲倒在我面前,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命,纵使再不愿意也无能为力!那天大雨,我丢下药箱,去找仇家报仇,老庄主把刀递到我手里时说,‘挥下刀,你就再也不自由了!’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不忍,这世上还有比仇恨更残酷的东西名叫恩情。”他扒开胸前衣服,拳头擂响胸膛,“我这一生历战无数,身上大小伤口八十三处,最狠的一刀将我开膛破肚,最毒的一脚令我不能人道,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过半句怨言,但如今我想问一问,我为白玉山庄、为你们沈家付出的够不够多?”
沈应点头。
“我救过老庄主两次,替你爹挡过刀,为庄主拼过命,你母亲心痛之症靠我施药,老太太老迈之体靠我续命,一身医术活人无数,从没有过半分狷狂,但如今我想问一问,我的功劳够不够大?”
沈应再次点头。
“那我取渡劫石过不过分?”
“合情合理。”
老头轻呼一口气,“我不是偷东西的盗贼,更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沈家对我有恩,我用大半辈子去偿还,这是命!临死之前留点私心为自己做事,这是性!”
“张老为白玉山庄立下汗马功劳,假如告诉庄主你要渡劫石,他或许会直接给你。”
“别开玩笑了!”张华庭语声讥诮,“假若他知道我打渡劫石的主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毙了我。”
讨论这个毫无意义,沈应道:“张老想让我做什么。”
黑暗中,一对眸子熠熠生辉,张华庭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求庄主再饲喂嗜血咒一次。”
沈应心念转动,猜到他多半是想趁沈源鸣饲喂咒斑后虚弱无力时,冒险去偷渡劫石,这当然不是坏事,毕竟从他手里抢远比自己去偷去找容易,即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咒术威力提升,要想喂饱它,庄主要承受更大痛苦和耗损,而且还要承担激怒施术者的风险,他不会同意。”即使没有被激怒,她也很可能再次提升这巫咒的威力,到时候他要吃更多苦头,不过,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张老头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这是你的事!我倒觉得他会同意。”
手心渐渐发热,疼痛快速明显,毒咒准时开始发作了,“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好!”
又是饱受煎熬的漫长一夜,这一夜对胡氏来说同样难熬,儿子摊上这事,本来就操心睡不踏实,白天沈源鸣的话令她辗转反侧,总在将睡时惊醒,临到天亮才合眼,睡不大一会儿,房门哐当被人闯开,兰绣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叠声叫道:“不好了夫人,公子他……”一听后边两个字,被吓一大跳的怒气眨眼不翼而飞,胡氏心慌神乱地瞪大眼,“我儿怎么了?”
“公子他,他昏倒了。”
胡氏鞋都不顾得穿就往外跑,兰绣大急,一把抓起衣服追上夫人,“夫人小心着凉!”
胡氏脸色惨变,胡乱披上衣服,“你快去,快去把庄主请来。”心急火燎奔到儿子房中,守在床边的丫鬟连忙让到一旁,胡氏扑到床前,一看被子外那张青白汗透的憔悴面孔,顿时眼圈发红心如刀割,捧着儿子脸颊哽咽呼唤,转而留意他额头一团淤青,念头一转,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孩子是承受着多大痛苦才会硬生生把头碰成这样?伤兽般回头嘶声大吼,“快去叫庄主,快去呀!”
两个丫鬟吓得一哆嗦,急忙低低应声是,慌乱退出去,屋里只剩母子两人,胡氏握着孩子手掌呜呜咽咽哭道:“我苦命的孩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陡见孩子眉头颤动似要清醒,惊喜地俯身呼唤,“儿子……”
“娘!”
“你别动,娘已经让人去叫庄主了。”门口光影一晃,庄主已经大步进屋,显然是在来的路上就遇到了胡氏派去的丫鬟,因此才这么快,胡氏大喜,迎上去哭诉儿子痛苦难忍昏厥过去的事,“兄长,求求你救这孩子一命吧!”说着就要下跪。
沈源鸣搀她一把,径直到床边查看病情,见他形貌枯槁,身子一阵阵地抖动,“痛得厉害?”
沈应微微点头,疼是疼,昏厥那是假装的,不这样难以向沈源鸣开口。
沈庄主沉默片刻,“我已经派出十二名心腹监视城门、暗访城中,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胡氏忍不住道:“江下城这么大,十二个人怎么够?”
沈源鸣摇头,“如果增派人手,很难瞒过金刀门的耳目,万一他们从中作梗,事情就更难办了,汪勖不是愚蠢之辈,他要是知道此事,只消放出消息说我白玉山庄得罪了南疆异人,以中原人对他们畏如蛇蝎的态度,不但山庄上下人心惶惶,那些跟亲近我们的势力也会生变,后果难以想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儿……”
沈应发出一声痛哼,飞蛾出茧似的从被窝里挣脱出来,咬紧牙关艰难道:“我快支撑不住了,帮我,再帮我一次。”胡氏张了张嘴,只能抱着儿子别过头掉眼泪。
“这样只是饮鸩止渴。”看他眼神乞求态度坚定,沈源鸣皱眉迟疑片晌,双掌翻飞结印聚气,令人心颤神摇的血色光团再次映亮四周,这团散发出莫名悸动的血色似乎对黑斑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一靠近它,立刻狂躁蠕动,显化一张吓人的血盆大口,狰狞黑洞内,似有威慑十足的咆哮传出,让人不寒而栗。
“嗨!”沈源鸣口发厉喝,须发飞舞地忍住抽髓之痛,嘴唇、脸皮打摆子似的哆嗦,考虑到这只是白费功夫,这次饲喂时间只有上次一半,可他承受的疼痛和虚耗只多不少,喂完已经是水里捞起来般精疲力尽,“它变得越来越危险,”咒斑缩回手心归于平静,庄主右手却仍在剧痛过后的痉挛中,额头也全是汗珠,“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贤侄和弟妹要做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