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贩子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净了,皮毛贩子刚走进洗浴间,朱毛和就压着嗓子叫着:“各位爷们,贵重物品请保管好,人不可面相,海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不为过啊!”说着,重重地敲了敲皮毛贩子的那张软座。有客人领会小跑堂的意思了,有的仍瞪大眼睛看着小跑堂,不明白这小人儿究竟拉的那门风箱。
约摸个把钟点,皮毛贩子浑身冒着热气出了洗浴间,朱毛和将一块热手巾准确地抛了过去,却故意掉转身子,免得皮毛贩了认出他来。没想到那皮毛贩子却冲朱毛和叫着:“一样的票,怎么就两样的对待?给老子送一块手巾过来!”朱毛和知道打不过他的马虎眼,不得不蒸块手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毛贩子闭着眼睛在那张靠椅上躺下来,看都不看朱毛和一眼,任朱毛和将热热的手巾在他的前胸后背抹了个遍。
皮毛贩子没在这里多呆,他很快就穿好衣服,走到朱毛和身边,动手扯了扯朱毛和的衣领,用压低的嗓门说:“你他妈的作死啊,老子会让你晓得我的厉害。”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去了。皮毛贩子前脚刚走,朱毛和紧接着就喊着:“老少爷们,都检查一遍,看少了什么没有。”
一个客人叫起来:“我的翡翠烟嘴呢?我的翡翠烟嘴怎么不见了?
朱毛和一惊,整整两个月了,这里没发生一起偷盗事件,皮毛贩子一来,客人的翡翠烟嘴就不见了,可他一直注意着皮毛贩子,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啊。
“爷爷,再找找吧,或许塞到哪个口袋里了,过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那爷爷忽然把目光盯向朱毛和,说:“小东西,你那口袋里挂着什么?”
朱毛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一只桃红缨络挂在他上衣袋口边上,桃红缨络上坠着一块紫色的玛瑙。他从袋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正是客人丢失的翡翠烟嘴。他的头一下子大了,他实在弄不清皮毛贩子是怎样下的手脚。
那客人叫着:“裴老板,你过来,澡堂怎么雇了一个三只手?你这澡堂还想不想开?”
“爷爷,您别嚷,求您了……”
“你可晓得这烟嘴是什么来历?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传了四五代了,去年有人要拿两头牛跟我换,我都没答应呢。”
“爷爷,你小点声,真的不是我……”
“什么,你意思我栽赃你,那你说说,我的烟嘴,怎么就跑到你的口袋里了?是它自己长腿了吗?”
听到客人的叫喊,裴老板立即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立刻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把楼上的朱逸然叫了来,说:“怎么回事,你说说看,你怎么给我找这么一个角色过来?”
朱逸然走到朱毛和面前,说:“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毛和说:“那家伙今天来洗澡了,我提醒客人注意他,他一定听到了。可我一直盯着他,他到底是怎么把烟嘴弄到手的,又是怎么放到我的口袋里的?神了啊。”
朱逸然说:“这事一时没法说清楚,但恐怕你在这儿做不下去了。”
裴老板一边在向客人赔着不是,一边回过头说:“朱逸然,把今天做完了,明天你给我一同滚蛋吧,我这里清净世界,今天竟被你这瘪三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我的生意。”
夜深了,澡堂打庠了,朱逸然只得同朱毛和一起离开澡堂。刚下过一阵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种逼人的寒气。想到自己被皮毛贩子暗算了,连同朱逸然一同受累,朱毛和心里很过不去。
“哥,真对不住你,”朱毛和说,“你打我一顿吧。”
“别说傻话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沿着那条石板路长街,两人默默地走着,过了很久,朱毛和说:“哥,你在想什么?”
朱逸然说:“那可恶的皮毛贩子,我们得想办法报复他,不能白被他欺负了。”
朱毛和眼前一亮,说:“他一般都在码头一带活动,在那儿一准能找到他。”
接下来,两个孩子商量着报复皮毛贩子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办法。夜已二更,打更的梆子“笃笃”地敲过,夹着雪花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朱毛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说:“哥,我们去哪儿呢?”
朱逸然没有说话,他把朱毛和一直带到小东门,来到一家棺材铺前。棺材铺早已关门打庠,但门前搭着一座棚子,棚子里放着几口等待出售的白木棺材。朱逸然随手将一口棺材盖揭开,纵身一跳,就进了棺材。他在棺材里躺下来,说:“朱万全,你要是害怕,就同我睡一口棺材。”
朱毛和看看四周,说:“哥,棺材里也能睡活人?”
“怎么不能睡,又舒服,又暖和。还没人打扰,快进来吧。”
棚外的风呼呼地叫着,雨下得更大了,朱毛和只得爬进棺材。朱逸然随手把棺材盖拉上,只留着一条缝隙。他把朱毛和拥在怀里,说:“怎么样,不冷了吧?”
朱毛和仍然睁着惊恐的眼睛,透过棺材盖的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说:“哥,我们算死过一回了吧。”
“你为什么会想到死?我今年十六,你今年十二,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直到这时,朱毛和才承认,自己隐瞒了年龄,其实才九岁。朱逸然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才十二岁,可我经历的一切,比六十岁的人还多。”
“哥,你怎么也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呢?”
“父母?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原来,朱逸然原本是安庆人,但自幼被拐卖到徽州,做了别人的养子。好在那时候他已有记忆,去年,他终于偷偷离开自己的养父母,只身来到安庆寻找生身父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小东门一带做木材生意,但却不知道父母的姓名,很多年过去,小东门一带变化太大了,现在,他只有一边在澡堂里做跑堂,一边凭记忆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父母的。
这些日子,朱毛和已经摸到回朱家岭的路,从皖河口只要能搭乘到一艘运沙或运粮食的木船,他就可以溯流而上,到达一个叫黄泥埠的渡口,即使在那儿无顺利船可乘,他走,也能走到太湖牛镇。被澡堂解雇后,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安庆的,但现在听到朱逸然的诉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陪着朱逸然,一直等到他找到生身父母。
朱逸然很快在一家酱园厂找到一份活干,朱毛和则在街头捡捡破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着。当然,他们并不忘记在有轮船停靠的日子来到盛唐湾码头,寻找皮毛贩子。他们不时调整着自己的方案,一心要报复那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的皮毛贩子。只是,这段时间里,皮毛贩子似乎并不在安庆,他们一直没发现皮毛贩子的踪影。
转眼到了夏天,对于流浪的孩子来说,夏天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福音,首先,不用为住宿犯愁,街角,或是人家的屋檐下,都是过夜的好地方。有时候,他们会趁山门未关前潜入迎江寺,在四面习习生风的振风塔内睡上一觉,既凉快又免除蚊子的侵扰。
又一个轮船停靠的日子,他们终于发现了久不露面的皮毛贩子。那家伙穿着打皱的蚕丝衬衫,甚至还打了一条破领带,他提着那只硕大的假皮箱,装着等船的样子,在码头附近遛达着。朱毛和一阵兴奋,禁不住叫起来:“看哪,皮毛贩子!”
朱逸然朝毛和眨了眨眼睛,说:“好的,让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吧。”
一切准备停当,轮船拉响了喂知,缓缓靠岸,皮毛贩子故伎重演,居然又一次套住了人家的真皮箱。只是,皮毛贩子刚准备转身离去,那被他套住皮箱的人立即就发现了,那人叫着:“小偷,抓小偷啊!”那人的叫声立即引来正在码头一带巡逻的巡警。巡警吹着尖锐的口哨朝这边追来。皮毛贩子先还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一看情势不对,迅速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皮毛贩子自以为躲开了巡警的目光,却没料到另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逃跑的方向。当茫然的巡警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时,却得到一个孩子的帮助。巡警目击处,那个穿着蚕丝衬衫的家伙已离开人群,正要钻到一条巷子里。皮毛贩凭着他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眼看着就要从巡警的眼皮底下遛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皮毛贩子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一块西瓜皮上,皮毛贩子身子重重地一扑,栽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继续朝巷口没命地跑着,没想脚下又是一滑,他实在不清楚,这条他再熟悉不过的巷子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西瓜皮。没等他再爬起来,巡警扑上去,皮毛贩子束手就擒。
四
安庆有好几家酱坊,朱逸然所在的这家酱坊店号“益美”。益美酱坊坐落在小东门附近,是安庆较大的一家酱坊。朱逸然先是在酱坊做小工,跟着师父,天晴了,将那些酱缸的盖一个个掀开,用根棍子一路搅拌着。眼看着要下雨了,赶紧将一只只酱钵盖严,以免被雨淋坏。朱逸然做事勤快,加上面相又好,老板很快就将他提拔到店堂做跑腿,无非是为顾客倒茶送水,迎来送往。
朱逸然刚到店堂的第一天上午,店里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穿长衫的男子,那男子一进门就盯着朱逸然看着,朱逸然似乎对这男人也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来。他瞒着徽州那边的养父母独自跑到安庆寻亲后,一直担心那边的养父母设法来找他,因此,当看到有面熟的人,便犯忌讳。那男人是来订一批酱菜的,订好后,仍拿眼盯着朱逸然,终于问店里朝奉:“这个小哥是哪里人?”朝奉说:“他今天刚从酱坊来店里上班,还不曾问呢。”朝奉便扭头问朱逸然:“这位先生问你是哪儿人呢。”
朱逸然心里惴惴的,说:“呵,我就是本地人。”
“可你并不讲安庆话啊?”
这一下,朱逸然再答不上来了,只好说:“我自幼随父母到江南那边,说的是江南话吧。”
那男人又问:“小哥,你今年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七了。”
过了一天,那男人又来了,这一次,趁着店里无人,他把朱逸然悄悄地叫到一边,说:“小哥,如果我没有说错,你今年只有十三岁,你的小名叫团团。”
朱逸然吓了一跳,要知道,这的确是他在安庆时的小名字,到徽州后,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那男人说:“你仔细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朱逸然看了看对方,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团团,你让我看看,你的左边腰眼上有一块黑痣是不是?”
这一次,临到朱逸然吃惊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团团,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舅舅啊。那一年是我带你到大南门去看戏,突然冲来一队官兵抓长毛,人群一阵骚乱,把我们冲散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在男人的叙述中,朱逸然久远的印记似乎在一点点清晰,依稀的记忆中,那是在江边的一个露天舞台上,一个红衣女子在台上呀呀地唱着,紧接着的骚乱以及随后的一切,他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我今年十三岁,我的小名叫团团。”
那人一把将朱逸然拥在怀里,说:“团团,你不姓朱,你原姓曹,大名曹瑞丰,是舅舅把你弄丢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一天找不到你,我一天难得心安。今天终于把你给找到了啊。”那人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舅舅,我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儿?”
“你走失后,你妈妈日夜啼哭,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你爸爸几年前在芜湖开了一家米行。团团,你现在就随我去芜湖见你爸爸吧。”
虽说妈妈没了,但到底还是找到了家,这真是天降福德啊。朱逸然扑在舅舅的怀里哭得一团泪人儿。店堂老朝奉以及店堂里的顾客们听说小跑堂的这一番身世,也一个个落泪感叹。老朝奉说:“还不快跟你舅舅去见你生身老子去?”
朱逸然说:“可我今天刚在这里上班啊。”
老朝奉说:“你老子在芜湖开米行,你从糠箩一下子就跳到米箩了,你还用在这里上班吗?”
朱逸然决定下午就跟着一班船去芜湖见亲爸爸,临走前,他在长街找到正在捡破烂的朱毛和,把巧遇舅舅,即将去见父亲的事告诉了朱毛和。朱逸然说:“朱万全,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我父亲真的开着一家米行,我会让你到父亲的米行做伙计的。”
朱毛和为患难中的小伙伴终于找到生身父亲而高兴,他答应着朱逸然,说一定在安庆等他,他们还会再见面的。然而刚把朱逸然送上轮船,朱毛和就卷起简单的包裹,来到皖河口。他决定在皖河口守着,他希望有一天能搭乘一只溯流而上的木船,沿着这条皖河,他就一定能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
皖河自皖公山发源,穿山过滩,一流百十余里,在这里与长江汇合,故称为皖河口。皖河口停泊着一些木船,这些木船把从皖河流域装卸而来的木材、稻米、黄沙运到这里,再把这里的布匹、洋油、日用品等运到皖河上游的一些乡镇。年关将至,皖河渡口樯帆林立,人声嘈杂,显得格外繁忙。但是,他打听过,那些船只多半都是安庆附近人,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他们在年前都不再启航。但有人指着一只正在卸货的木船说:“那家船老板是黄泥埠人,你问问看,或许他们赶在年前要回黄泥埠。”
那只船正在下卸的是满船的稻米,码头工人们排着队,从那窄窄的跳板上走过,将一袋袋稻米背到岸上。船老板不知去了哪儿,船婶就坐在岸上,码头工人每卸下一袋稻米,船婶就递过去一只竹篚。船婶的怀里正奶着孩子,由于寒冷,孩子不停地啼哭着。船婶看上去有些烦,她一边骂着死鬼,一边哄着孩子,却又停不下手里活计。
朱毛和走过去,说:“婶,弟弟交给我抱好吗?”
船婶抬头看了看朱毛和,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把孩子塞在怀里。
朱毛和说:“要不你哄弟弟,我来替你做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