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毛和”犯毛,拼了命地跑着,你越是追它,它越是狂奔。他跟着那条骚公牛一直跟到青哨湾,这才将那家伙制伏。天黑了,下起雨来,接着就下起鹅毛大雪。雪越下越大,天黑得像泼下墨来,他迷了路,辨不清方向,越走越远了。不远处有一座土地庙,他知道回不去了,就把牛牵到土地庙里,他和牛都冻得索索发抖。他找来一堆柴禾,但却生不出火来。牛唛唛地叫着,用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好象在说:我错了,咱爷俩怎么办呢?他说,能怎么办呢,冻死你活该。他说着,但他还是脱下身上的大褂,盖在牛背上。牛朝他跪下来,再三地说,我错了,你罚我吧。他摸着牛说:毛主席都说,有两种人不犯错误,死人和泥菩萨,他老人家说,犯了错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牛说:唛,唛!他笑了,说,你是好同志,“毛和”是一个好同志。
土地庙外的雪还在下着,雪打在四周的山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牛抱在怀里,用相互的体温彼此温暖着身体。他给牛讲小时候放牛的故事,说那头叫孬货的牛,说到那头病了,老了,最后被王跛子卖给人做菜的老牛,他的声音沙哑了。他说,牛啊,记着,下一世别做牛了,跟我一样,做一个和尚,将来成佛,做菩萨,记着啊。
那天也是活该出事,他牵着牛,不知不觉就走到上九子岩的那条柴路上。那条路平常很少有人走过,除非是砍柴的人。顺着这条路一直爬上去,那儿有一片铺满绿地的山坡,坡很陡,他把那根牛绳紧紧地绕在自己的小指上,以防野性子的“毛和”滑下岩去。两条牛在那片山坡上自由地游荡着,牛啃着青草的“嚓嚓”声听起来细密而又亲切。听着这细密而亲切的声音,他渐渐地就有了困意。忽然,他的指头一紧,那头公牛果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随着摔倒的惯性,牛在坡上打了一个滚,很快向山崖滑去。他叫了声:“毛和!”,但来不及了,牛滚到岩下,他紧跟着被那根牛绳带到岩下。剧烈的疼爱让他意识到,他摔掉一颗牙齿,而那根被牛绳绕住的小指也不翼而飞了。
从那天以后,人们发现,大兴和尚少了一根指头。
四
一九五八年冬,社会上掀起整风运动。后山的僧尼们被集中在双溪寺里,工作组带领大家学文件,组织讨论,给政府提意见,帮助政府改善工作。
天太冷了,工作组说:“大兴,你去生盆火来。”
大兴把火盆端进来,炭太潮了,盆里的烟熊得一个屋子的人都睁不开眼来,工作组长咳个不停,说:“你个孬子和尚,叫你生盆火都不会。你不能把它端出去让风把火吹着吗?”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到屋外,风果然把那盆炭火吹着了。炭火在风中燃烧着,他围着炭火转着圈子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空、空、空……”
屋子里人在叫着:“孬子和尚,把炭火端进来。”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进来,自己就坐在火盆边,一双冻得开裂的手就架在那通红的炭火上烤着。因为没有人发言,工作组开始点名:“大静,你提提意见。”
大静说:“政府对我们出家人好,把我们出家人当人。”
工作组说:“具体点,具体点。”
“给我们发救济粮,救济金。”
工作组又点名性慈:“性慈,你说说。”
性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岁月。”
工作组说:“让你提意见,你怎么整出诗来?”
大兴和尚坐在火盆边不断地清着喉咙,发出阵阵“空、空、空”的声音,他鼻孔中冲出的气息将火盆里的炭灰吹起,周围的人便骂他:“孬子和尚,鼻孔开烟囱了你?”
大兴和尚说:“我要是鼻孔开烟囱了,第一个就把你烧掉。”
“我巴不得你把我一包臭皮囊烧掉,早死早超生。”
工作组说:“注意情绪,不要说怪话。”
工作组又点林法师的名,说:“整风运动,就是要整一些歪风邪气,老林同志,你有什么话要说?”
林法师站起来说:“领导说得好,整风就要整歪风邪气,上个月我一斤香油放在柜子里好好的就不见了,那个偷我一斤香油的人是哪个呢?他最好自己站起来。”
工作组说:“要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讲话,小偷小摸就不要提了。”但林法师却不按工作组拟定的思路出牌,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个偷我一斤香油的,就是孬子和尚大兴。”
大兴和尚突地站起来,他拎起屁股下的那把竹椅朝着林法师一把砸过去,竹椅从林法师的头上飞过去,砸到墙上,那把竹椅粉身碎骨。大兴和尚仍不解气,他挥着拳头冲向林法师,说:“老子什么坏事都做,唯独不偷不盗。”两个人扭在一起,人们赶紧把他俩给拉开来,严肃的整风学习会被这两人闹得鸡飞狗跳,工作组想发火,却又无从发起。工作组长说:“孬子和尚,你给烧壶水来喝,以后开会学习,你可以不参加了。”
“多谢领导,”他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说:“我有话要说,只说一句。”
工作组长绉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讲什么,快讲吧。”
大兴和尚挥着手臂,大声地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会场里爆出一阵笑声,工作组说:“大兴和尚,你可以走了。”
被大兴和尚这么一闹,会场气氛好半天才恢复了刚才的沉静。工作组又在点名,他瞄上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和尚:“那坐在后排角落里的,你叫什么?”
有人说:“他叫仁德,九子寺的。”
工作组说:“仁德,仁德,”连叫三声,有人捣捣仁德,说:“叫你呢。”
仁德站起来,说:“我耳朵不太好,对不起领导。”
“你耳朵不好还坐在那角落里,你存心要对抗运动?”
仁德刷地站起来,说:“报告领导,我前年才从朝山过来,以前我在江苏高旻寺,我对后山情况不熟悉,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我做过调查后一定认真提意见。”
工作组放掉仁德,又开始点另一个和尚的名。那和尚就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开始提意见。他似乎早有准备,他提的意见分一二三四,一共五条。这时,大兴和尚在外面叫着:“刮风了,下雨了,打雷了,下冰雹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了,雷公菩萨发怒了!”
学习会开了半个月,休息两天。两天后,工作组一下子来了四五个人,僧尼们仍然集中在双溪寺,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工作组一上来就说:“我们发动大家给政府提意见,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这个机会说这说那,怪话连篇,这哪是什么提意见,分明是向政府进攻。某某,你站起来,说说你的动机。”这天的学习会变成了批斗会,僧尼们忽然想起祖师们说过的一句:“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好几年过去,社会太平,没有运动,有一天仁德法师在九子岩又见到对着山崖吼叫的大兴和尚,仁德法师说:“大兴和尚,你的疯劲还没过去吗?”
“疯劲过去,就去见达摩祖师了。”
仁德说:“达摩祖师将你一脚踢出山门外,说你只会装疯卖傻。”
“西天老祖将你一掌打出南天门,说你只会装聋作哑。”
二人哈哈一笑,各个道别。
到了五九年,整风运动结束,工作组撤出了后山。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样,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山的上山。只是这样的光景并不长久,人祸刚刚结束,天灾接踵而至。按照报纸社论上的说法,这一切都是苏联大鼻子逼债逼的,加上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社论又说了,困难是暂时的,饥荒当然也是暂时的。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一年秋天,大兴和尚再次回到太湖老家。这次回太湖,大兴和尚是为探亲而来,也是为吃饭而来。或者说,探亲是面子,吃饭是里子。太湖山区虽然一样饥荒,但比起山外,到底还有山里货:春天的榆钱、竹笋、野菜,夏天的南瓜、豆角和瓜果蔬菜,秋天的板栗、黄栗豆腐,冬天的窖藏山芋。但山里货也有吃光的时候,到后来,吃观音土,吃野蕨根,吃松花粉,吃野蒿瓜,吃得腹胀如鼓,吃得屎拉不下来,但还得吃。突然就漫延一种浮肿病,男人女人,一律腿浮肿得像橡皮腿,直流黄水,黄水流过后,那人就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
大兴和尚回到老家,当然就住在哥嫂家。村村社社都吃大食堂,哥嫂家六口人,供应本子上有六份定量。大食堂的钟声响了,嫂子端着脸盆和供应本子,从食堂把一家人的粥领回来,再按人头分下去,每人两碗。大兴和尚来了,嫂子就往那脸盆里兑上两碗水,搅匀了,依然是每人两碗,只是那碗里原本稀薄的东西就更稀薄了,偏偏当时有一部家喻户晓的电影,主题曲是“洪湖水,浪打浪”,端着一碗见不到几粒米星的稀粥,唱着流行一时的歌曲,那碗里就真正是“洪湖水,浪打浪”了。厕所里跑两个来回,两泡长尿,那肚子里立刻就空空如也。
大兴和尚住了二十多天,哥嫂不好说什么,侄儿侄女们可不高兴了,一不高兴,牢骚话就脱口而出,虽然不明指着大兴和尚,但大兴和尚自然明白,脸上也就挂不住。忽然一天,大兴和尚揣着一把铁锹出门了,孩子们远远地见了,就叫着,大兴和尚,你干什么去?大兴和尚说,到库里领粮食去。孩子们稀奇,便一哄而上,跟屁虫似地跟在大兴和尚身后,去了山上。大兴和尚循着一个个鼠洞挖起来,挖着挖着,就果然见到粮食了。孩子们叫起来,好啊你个大兴和尚,什么时候你把粮食藏在这里了?大兴和尚说,冤枉啊,不是我藏的,是我的鼠儿子藏的,本不该在它们口中夺食,但现在顾不得许多了,这年头,先把人的肚子填饱再说。
看着大兴和尚从鼠洞里掏出粮食来,一个村的人都上山下田了,一时间,山上、坡上、田埂、塘边被人们挖了底朝天,野鼠子们惊慌逃窜,叫苦连天,它们若是能骂出人话来,人们听了一定会觉得脸红,但人们不管那些,为了活命,只能从鼠洞里夺食了。
大兴和尚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临走时,还带着一袋“鼠粮”。他嫂子将这袋鼠粮炒熟了,磨成粉,山里人称作“焦面”。大兴和尚算计着,这一袋焦面,兑上野菜或是榆钱,足够对付一个冬天了。然而没等走出山垭口,遇到一对从苏北逃荒来的娘儿。娘倒在路边,口吐着黄水,已经不省人事,那小儿二三岁,趴在娘的怀里,吧哒吧哒地吸着娘干瘪的乳房,吸不出什么来,干哑着嗓子哭着。大兴和尚抚了抚那娘的鼻息,知道并无大碍,不过是饿晕了。他在那女人人中掐了一把,女人睁开眼皮,只是哼着,上气不接下气。大兴和尚从那袋里挖出一碗焦面,兑上水,和出一碗面糊,让那女人喝了,女人有了气力,说,好人,你收下我们娘儿吧。大兴和尚退后三步,说,你看清了,我是个和尚,我收下你,几十年的修行就都砸了。女人这才看清大兴和尚头上的戒疤,羞惭地念了声佛,说,活菩萨啊,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父。大兴和尚原本给那妇人一碗焦面的,听了女人的话,索性将那袋焦面丢下,说,就冲你这句话,这一袋焦面都给了你吧。女人说,师父,你都给了我,你吃什么?大兴和尚说:“记住,是佛菩萨让我给你送来的,多念声佛,多念声菩萨吧。”说完,掉头就走。他听到身后女人念着:“活菩萨啊……”
这一年春天,大兴和尚的外甥聂世维到青阳参加先进民兵会议,顺便来后山看他出家三十多年的舅舅。但人们告诉他,大兴和尚去了陕西终南山。到了年底,大兴和尚再次回到太湖,这一次,他没住到哥嫂家,而是住到他亲妹家。大兴和尚一进门就说:“我哪天都吃不饱,这一回要在你家住一个月。”这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虽然妹妹家粮食同样紧张,大兴和尚来了,一家人还是高兴得很。每天鸡叫二遍,大兴和尚的屋里就亮起油灯,隔着门缝,可以听到他隐隐的念经声。早上,家里烧一锅粥,大兴和尚不吃菜,只往粥里放一勺糖,一碗粥很快就喝下去了。早饭后,他就去村里转悠,人们对他奇特的治病方式早有耳闻,知道他对小儿惊吓或是头痛脑热手到病除,他就随人上门去,人家留他饭,他或者接受,或者扭头就走。如果他扭头就走,那孩子八成是没救了。
他最喜爱的地方仍是放牛场,在放牛场上,他同放牛伢们追逐打闹,有时候,他会脱下鞋来,参与放牛伢们河里摸虾捉蟹的游戏,虽然有时候他们一只虾也没捉到,但那一刻,他和孩子们都成了欢蹦乱跳的小虾。
五
一九六五年,仁德法师被推上九华山佛教协会副会长的位置,临离开双溪寺,他把一斤白糖送到大兴和尚的披屋里。他知道,这个孬子和尚就喜欢吃糖。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托人买来一斤红糖,给大兴送过去,大兴将那斤白糖全部倒在一只水瓶里。他很快就忘了那水瓶里有一斤白糖这件事,水烧开后,他把开水灌进水瓶,他喝了一口,感觉不错,于是他坐在那里,把一瓶白糖水一下子就喝光了。事后他病了一场,两天不想吃饭。人只说酒醉人,其实糖也醉人,大兴和尚这一次就被糖醉倒了。
仁德法师说:“大兴,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啊。”
他想说,要保重的是你,而不是我。要知道,你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绝对不是好差事。
仁德法师又说:“这斤白糖,你要慢慢地喝,别像上次一样了。”
“糖要慢慢地喝,事要慢慢地做。”
仁德法师笑笑,心里说,这个孬子和尚,他那心里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
刚刚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紧接着就来了一九六六年。这一年,大兴和尚已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