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吭虽然活过来了,但它却再也干不动活了。于是,王跛子决定把老吭卖出去,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里去。那天一大早,当驮背佬牛经济前来牵牛时,牛的四蹄却死死地抓在地上,牛嗥嗥地哀叫着,死死地抵抗着,怎么都不肯迈出牛栏。牛经济用他带来的藤条死劲地抽打在牛背上,直抽得一条条黑血蚯蚓般从牛背上流下来,牛这才流着泪出了牛栏。恰在这时,朱毛和赶来。当他得知王跛子要将老吭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时,便发疯地去抢牛经济手中的牛绳。他叫着:“牛干不动活就要卖了它,你们家老人也干不动活了,为什么不也卖了?”
牛经济笑起来,说:“这娃跟他爷爷一样一根筋,亏他说出这种话来。”牛经济说着,便用力去推朱毛和。
朱毛和用脚踢着牛经济,一边去夺牛经济手中的牛绳,回过头来又央求王跛子说:“东家,这牛给你家犁了多少地,干了多少活,怎么就忍心卖了它?”
王跛子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我家的牛,要卖要杀,都随我便。你个娃秧子懂什么?”
朱毛和说:“是你家牛不错,可它病了一场,是我把它救活的,也有我的份。”
王跛子不理朱毛和,他朝牛经济挥挥手说:“你牵走吧,记得把牛鞭给我留下来。”
朱毛和只是死死的抓着那根牛绳,怎么都不肯放松。牛经济说:“你不让东家卖这牛,你拿一百吊钱,把牛牵到你们朱家岭去吧。”
朱毛和拿不出一百吊钱来,他还在央求王跛子,说:“放了它吧,你不看它流泪了吗?它干了一辈子了,到头来是这下场,你不觉得它太亏了吗?”
王跛子冲牛经济吼着:“叫你牵走,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朱毛和还在踢牛经济的脚,牛经济一定被这娃踢痛了,他开始发怒,骂了一句粗话,朝着朱毛和的屁股狠狠一脚,顺势夺下被朱毛和一直抓在手里的牛绳子。牛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它伸出舌头在朱毛和的脸上舔了一下,低着头,流着泪乖乖地跟着牛经济走了,丢下朱毛和坐在牛栏前哀哀地哭着。
老吭被牵到牛镇做了人家的盘中餐后,朱毛和似乎也变了个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小小人儿,常常无端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一愣就是半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心思。也是因为老吭一事,朱毛和开始对王跛子怀着敌意,依他的性情,他索性就辞了这牛倌的差事,回朱家岭拉倒,但他终究还是在王跛子家继续着放牛的营生。那条叫“二丫”的母牛要过小牛了,他想等二丫过了小牛再离开王家不迟。
老吭被拉走的第四天头上,爷爷来了一趟。见了爷爷,朱毛和一下子委曲得哭起来。王跛子见了爷爷,便笑着说:“这娃一根筋拧不开,那头老牛被我卖了,他这几天都不理我。”
爷爷也哈哈地笑着,说:“这娃心软,自小看不得血腥,对猫啊狗啊亲得不得了。”
王跛子说:“你老人家今天什么风吹来的?好久不见了啊。”
爷爷说:“那边魏家要盖新屋,让我给看看门向,顺便我来看看这小人儿。”
王跛子说:“呵,对了,我家要做老坟,是说哪天请您老给看看日子呢。”
“明天初九是好日子,除了初九,这个月还有十二,十九,过了十九,这年里就不要动土了。”
“好的,那我就十二做吧。”王跛子说,“毛和牛放得不错,那几条牛都长膘了。你老来得正好,顺便我把这个月的工钱让你老带回去。”
“呵呵,我三娃都挣工钱了啊,了不得,了不得,”爷爷呵呵地笑着,用手捋着那一缕银白的胡子,说:“我可不替他保管工钱,这是他自己挣的,他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你说是吧。”
“呵呵,毕竟是您老,开明,”王跛子说着,便从袋里摸出十吊钱,一一地数着揣进朱毛和的口袋里。摸着口袋里哗哗响的铜钱,朱毛和刚才一脸的阴云似乎也散去不少,他想着这十吊钱怎样去派用场。他要给爷爷买一包纸烟,给小妹妹买几颗糖,给娘买一块包头巾,还要给翠翠买一瓶雪花膏。他不清楚这十吊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但他却知道,这十吊钱根本买不了多少东西。他决定还是把这钱攒下来,攒到一定的数字,再去一趟牛镇街,到时候,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买齐所有的东西,让他喜欢的人一起痛痛快快。
爷爷把两只红鸡蛋揣进毛和的口袋里,就要离去。王跛子留爷爷饭,爷爷谢绝了。王跛子说:“毛和,送送爷爷吧。”
爷爷扶着毛和的肩,爷孙俩默默地走了一截路,爷爷说:“别再难过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死法。”
毛和想想,是这理,但他却无法把那条老牛流着泪的一幕从眼前抹去。一想到那头牛一步一流泪的样子,毛和就禁不住内心的酸痛。爷爷说:“爷爷老了,总有一天也要离开这个世界,我的毛和不要这样难过啊。”一句话说得毛和心里又酸痛起来,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抽泣着说:“爷爷,我不想再在王跛子家放牛了,我想……”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去做和尚。”
爷爷似乎并没有吃惊,爷爷说:“毛和要是真有这福报,也是前世修得的因缘,只是……”
“爷爷不是跟南无相寺的和尚师父很熟吗,你跟师父说说,收下我做小沙弥吧。我要到庙里去学功夫,飞檐走壁,变幻莫测,杀遍天下逆贼。”毛和说着,一时兴奋起来,就在爷爷面前摆弄起来,他翻了一个跟头,没想却没站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爷爷哈哈大笑,说:“哈哈,就你这样,还想飞檐走壁,杀遍天下逆贼,笑死人,笑死人。”
毛和揉着跌痛的屁股,说:“爷爷,不带这样取笑人的,我不同你好了。”
爷爷笑够了,把他的孙儿拉到身边坐下,爷爷摸着孙儿毛绒绒的小脑袋说:“出家可不仅仅是这些,出家是为了了生脱苦,自利利他,救苦救难,呵呵,我的毛和太小了,才八岁,只怕吃不了庙里的苦啊。”
“庙里有什么苦吃?不就是做早晚殿,念经,拜佛,还有打扫庭院吗?我都能挑水了,一桶挑不动,半桶总行吧。”
“孬伢,出家做和尚,就这么简单吗?”
毛和抢着说:“有什么不简单的?再说了,再难的,我一点点学会不就是了?爷爷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
“对了,难就难在这无心二字,你晓得禅宗里的无心是佛吗?呵呵,我跟我这小毛头伢子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你哪懂这些?”
“爷爷,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你就给我多讲讲嘛。”毛和开始撒娇了。
爷爷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并掏出九寸十三节烟袋,毛和连忙从爷爷的烟荷包里抠出一撮烟替爷爷装上,又抢过打火石,替爷爷把烟点着,等着爷爷说话。
爷爷吸着烟,微笑地看着他的孙儿说:“要出家做和尚,这第一,就是要把万缘放下。”
“什么叫把万缘放下?”
“譬如说,”爷爷忽然顿住了,并且换了个口气说:“最近见到翠翠了吗?”
毛和说:“见到了,她说,过几天寺前河张家要接她去过一阵呢。”
爷爷把烟袋杯在石头上磕磕,说:“你慢慢就长大了,古人说,男女有别,翠翠已许了人了,以后尽量少同翠翠在一起疯玩了懂吗?”
毛和眨巴着眼,看着爷爷说:“这跟做和尚有什么关系?”
爷爷说:“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你爷爷这辈子就坏在一个情字上,现在才明白过来,可惜迟了啊。”
听着爷爷的话,毛和似乎明白了一点,他知道让他不要同翠翠玩,他一时还做不到,但他知道,跟出家做和尚相比,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爷爷说:“我的毛和要么不做和尚,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爷爷是让我做了和尚就要做方丈,做当家吗?”
“非也,”爷爷说,“一个真正的和尚,应该是……算了,我跟你这小毛秧子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继续在王家放牛吧,把牛放好,也是功夫。”
朱毛和渐渐从老吭被卖掉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似乎又像从前一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二丫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村里人说,二丫一定怀着两个仔。王跛子当然高兴,他特别叮嘱朱毛和说:“二丫临产在即,你要格外小心啊,这几天不要把牛往罗汉坡那一片赶。”
他似乎也忘了对东家的仇恨,他觉得东家除了把老吭卖掉那一桩事,其他也找不出什么恶处来。现在,他的心思全用在二丫的身上。二丫吃的草料他差不多一根根地捡过,生怕会裹进什么石头或是树枝什么的,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吃的玉米饼子省下半块去喂二丫,夜里,他让二丫身子底下垫得软软的,睡得暖暖的,天渐渐冷了,千万不要让二丫冻着。他拍着二丫鼓胀胀的肚皮说:“二丫,你要挣口气啊,你要把两个宝宝好好地生下来,到时候,我到牛镇街上给你买红糖水喝。”
然而,偏偏这时候那头叫孬货的水牛到了发情期,孬货见不得母牛,即使隔着一道岩,当人家的母牛刚一露面,孬货就不顾一切地撒开蹄子跑过去,在人家面前嗅啊,献着殷勤,可人家母牛偏不撂他,吃了闭门羹的孬货心情狂躁,便去同另一条公牛打架,抵角,两头牛打得难分难解,拉都拉不开。有时候,毛和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他开始着急,他求孬货说:“好兄弟,你收敛点不行吗?二丫眼看着要生宝宝了,你做舅舅的总得顾着点吧。”
白露过后的第二天,二丫临产在即。在人们的焦急和等待下,午饭前二丫终于诞下一头牛宝宝,小牛犊挣扎着离开妈妈,跌跌撞撞地拜起了四方。第二头小牛也很快出来了,但这头小母牛刚出娘胎不久就死去了。人们叹息着,但还是放了一挂鞭炮,算是为那头欢蹦乱跳的小牛犊庆生,也算是为刚做了母亲的二丫祝捷。
对于世代耕作的农家,一头牛的降生同样是一件喜事,人们簇拥着,去王跛子的院里吃酒去了,牛栏里只剩下疲倦的二丫和她的那只牛宝宝。朱毛和将一盆红糖水端到二丫面前,筋疲力尽的二丫一口一口地喝着红糖水,开始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她的牛宝宝。谁也不知道,这盆红糖水是朱毛和用一个月的工钱换来的。
朱毛和将那头刚刚降生的小公牛取名大将,他希望这头小公牛将来能成为一头力鼎千斤的将军。大将一诞生就显出一股大将风范,每天一打开牛栏门,它总是率先奔到牛栏外的空地上,冲着蔚蓝色的天空嗷嗷地叫着,好象在说,你看,我是多么威风。大将有着缎子一样油亮的皮毛,健硕的四蹄,跑起路来脚下生烟。在外面受到冷落的孬货开始把目光盯到二丫身上,然而,每次当孬货预备欺负二丫时,大将总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用它的脑袋拼命地顶着孬货,好象在说,谁让你欺负我妈妈?虽然孬货不同大将一般见识,然而孬货的脾气更加狂躁,它开始四处惹祸,不是把人家刚刚长出头来的油菜吃得狼藉一片,就是同哪头公牛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朱毛和刚把牛赶到罗汉坡,远远的就看到翠翠。翠翠被寺前河张家二叔驮在背上,提在手里的包袱在张家二叔的胸前晃悠着。毛和向翠翠招招手,他喊了一声:“翠翠!”显然,翠翠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喊叫声。毛和很想跑过去同翠翠再说一会话,问她这一次在寺前河打算要住多少时间,跑了几步,猛然想起爷爷那天说过的话,便立即把脚步刹住了。
翠翠终于把头扭过来,她把目光投到这片她熟悉的山坡上。翠翠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要找的目标,开始失望的翠翠把头埋在张家二叔的背上,翠翠一定在伤心地哭泣吧。刮起一阵风来,风卷着尘土打着旋旋,很快遮蔽了翠翠的身影。忽然,从罗汉坡这边传来一阵竹笛声。那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曲子,但不知为什么却被朱毛和吹得节奏舒缓,断断续续,这曲子带着一股忧伤,让人不免忆起不堪的往事。
翠翠一定听到毛和的笛子声了,她在张家二叔的背上扭了扭,是要挣扎着下来,但张家二叔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把背上的翠翠颠了颠,继续朝寺前河方向走去。翠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桦树林里,朱毛和终于放下笛子,他流着眼泪,闭上眼睛,开始读爷爷教他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四
翻过两座大岭,越过一道山岗,不远处就是牛镇街了。牛镇街上逢三一小集,逢九一大集。十一月初九一大早,内当家一边往脸上抹着鹅蛋粉,一边吩咐朱毛和说:“今天把牛交给长工大夯,你陪我上一趟牛镇集。”
毛和嘴里答了个脆嘣响,一边就牵过驴子,用棕毛刷将驴子浑身刷得油光水滑,再铺上厚厚的棉坐垫,他把内当家扶上驴子,主仆二人就上路了。内当家每次赶集都要带上毛和,她喜欢毛和的勤快伶俐,喜欢他的那张一开口就像倒豆子一样噼噼叭叭道出许多趣话趣事的嘴。王跛子夫妇年过四十,至今没有儿女,内当家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毛和啊,你就做我儿子吧,将来王跛子死了,这整个一个家就是你的了。”毛和说,二姨您疼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来生变牛变马报答二姨。内当家越发喜欢,说:“你个小牛犊子,你爹在世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到你头上就生了这么一张娇巧伶俐的喜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