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眼前的是四个荷枪实弹的鬼子,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被逼到绝境了。不等那鬼子将战刀挥起,大兴和尚即闪电般一脚踢去,这一脚正踢在鬼子的腕上,鬼子的战刀应声而落。鬼子或许被和尚出手之快愣住了,也就在鬼子一发愣的刹那,大兴和尚用脚将战刀勾起,手起刀落,将那鬼子劈成两半。其他鬼子见和尚如此干净利落地就杀了他们的军曹,三人端起刺刀就将大兴和尚围在中央。大兴和尚且战且退,将鬼子引到那面墙下,自己背倚着墙,只将那三介鬼子逼在正面。三个鬼子一心要将这挡道的和尚刺死,而大兴和尚则不急不躁,凑准了空挡,虚晃一刀,很快又挑倒一个鬼子。那两个鬼子眼看着两名同伴被这和尚挑死,知道这和尚不是轻易对付的角色,心立刻就虚了。心一虚,手法也就乱了。这一切,都被大兴和尚看在眼里,此刻,他当年六年挑水,十年禅功,以及他从戒如老和尚那里练来的武功,全都派上了用场,他也越战越勇。然而,就在他离开那面墙,准备转守为攻时,脚被那一滩血浆一滑,跌倒在地。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向他刺来,千钧一发之际,那鬼子突然像只面袋一样倒下去,他遭到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那给鬼子致命一击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手里抱着一只铜罄,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铜雕。
没等大兴和尚从地上爬起来,那最后一个鬼子见势不妙,赶紧逃走要紧。鬼子飞快地奔到大门口,拔下门栓就朝那火光冲天的村庄跑去。大兴和尚又岂能让这小鬼子逃走?这时,从另一条小路上突然又冒出两个鬼子。见有了同伴,先前逃走的鬼子又返身回来,三个鬼子从不同的方向将大兴和尚团团围住。
大兴和尚看看四周,他知道,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三个鬼子,否则,他将会遇到更大的危险。院内的一番血战,已经耗尽了他太多的力气,此刻,他明显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那提着战刀的手有些发软,而这一切,同样被鬼子看在眼里,三个鬼子哇哇地叫着,刺刀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他的肩胛部吃了鬼子一刺刀,好在他让过去,但他手中的刀却被抖落在地。他想像刚才一样,用脚将地上的战刀挑起来,挑到手中,但他这一着却没有成功。情急之时,一件兵器风一般扫过,没等大兴和尚看出究竟,那逼到眼前的鬼子脑袋顿时就被削去半边。他叫了一声:“好啊!”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个扑过来的鬼子的裆部,鬼子嚎叫一声,身子一歪,那把兵器紧跟着飞来,这小鬼子没等哼出第二声,就倒在了他的脚下。大兴和尚又叫了一声:“好!”顺手拾起地上的战刀,那最后一名小鬼子很快就被报销了。
“师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在远处村庄火光的映照下,那在危急中挥舞着禅杖,救他于险境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牛镇街上遇到的西竺僧人。
西竺僧人将禅仗插在地上,像随手捡拾一根丢在地上的干柴,将三个小鬼子的尸体扔进路边的一只粪窖里,接着用禅杖将地上的血迹飞快地铲去。大兴和尚双和合十,再次叫着:“师父,还认识我吗?”那西竺僧人处理完地上的血迹,向他合一合掌,说:“后会有期!”随即快步离去。他追上几步,再次叫着:“师父,我在哪儿还能找到您?”西竺僧人提着禅仗,回头朝他单手竖起一掌,头也不会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那十几个老人停止了念佛,围在他的四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着,头脑中一片空白。院子里躺着三具鬼子的尸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而且是在西竺僧人的帮助下,一气干掉六个鬼子。他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漾起一丝笑来,如果为保护善良和无辜而犯了杀生戒,他情愿堕入十八层地狱。经过刚才的一番拼杀,他的力气也差不多用尽,庵外被大火燃红的天空告诉他,危险时刻都会降临,在这场由日本人发动的不义战争中,没有一块地方能逃脱战火的洗劫。他必须将这小鬼子的尸体尽快处理掉,免得被随时而来的日本人发现而遭到报复。于是,在老人们的帮助下,他将三个小鬼子的尸体埋后庵后的麦地里,再复上麦子,扫净地上的血迹。大兴和尚说:“现在,让我们为这几个不安的灵魂念往生咒吧,希望他们能早日超生,往生西方极乐。”
庵外的大火还在燃烧着,不时传来屋梁倒塌时的轰然之声。大兴和尚知道,一切该来的还会再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像虚云老和尚讲的,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准提庵内,盈盈的佛号声此起彼落,在盈盈的佛号声中,一庵的人都沉浸在一片佛的世界里。
四
一九三八年秋,大兴和尚千里辗转,终于回到九华山下贵池杏花村。其时,鬼子已占领贵池。他上了秋浦渡口,见南门外有鬼子和汉奸把持着城门,盘查来往行人,有“良民证”者即行放过,没有的或者被扣,或者赶走。见到这些日本鬼子,大兴和尚自然就想起不久前木子店准提庵亲手斩杀四个日本兵的事。他背着行囊,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鬼子拦住他,问他:“你的,良民?”大兴和尚说:“良民证没有,良民却是大大的。”汉奸说:“和尚少废话,把良民证拿来。”他从行囊里摸出戒牒,说:“我是九华山百岁宫的和尚,有戒牒在此,你说我是不良民?”
汉奸和鬼子商量了一通,最后还是放他进城。整个贵城池完全控制在日本人手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膏药旗,街上随时见到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已是半下午了,他本想在城西观音寺投单一宿,第二天再上山,想想还是罢了。他出东门,过齐山,经马衙,到六泉口时,天就全黑了。好在这一路没有兵戈,借着天边的一芽月光,天空清晰得如同被水洗过,远处九华双乳峰、莲花峰似乎即在一盈之间。想着这一次去四川峨嵋朝普贤菩萨,虽经千辛万苦,却也曲折离奇,回想起来,还是快慰无比。现在,终于回来了。
从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记得那是一片坟地,那声音就是从坟地里传来。他隐在路边的一棵树后,观察那边坟地的动静,终于发现,有两个盗墓贼正在干着盗墓的勾当。他很困了,本不想再管闲事,忽然,那两个盗墓贼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就狂奔而来,叫着:“诈尸了,诈尸了!”两个盗墓贼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从坟地那边果然传来一阵哼叫声。金刚经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那鬼,不过是人心里的妄想成像,哪有什么真鬼?他向那片坟地走出,那哼叫声是从一座新坟中传来。不等他走近,从那口被盗墓贼打开的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他站在一丈开外,到底要看看那棺材里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不多久,那棺材里又是一声哼叫,拖长着尾音,接着,有半个身子从棺材里探出来。那人叫着:“我这是在哪里?好人,救命啊!”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走过去。然而等他走近棺材,终于发觉,这人竟是附近老田吴村的一个财主,姓杜,几年前在百岁宫还打过一堂水陆。他说:“你是附近老田吴的杜老爷吗?”“死人”说:“是啊,我只记得我病了一场,家人一定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又活过来了。”
大兴和尚说:“阎王爷大概觉得你做过不少善事,现又放你回来继续行善吧。”
杜老爷爬出棺材,仍站不稳,大兴和尚便将他一下背起,向老田吴走去。走到杜家,大兴敲着门,门里人问:“你是哪个,半夜三更的?”杜老爷说:“我是你老爹,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惊叫:“不好,老爹魂回来了。”一面朝外面叫着:“老爹,下午刚把你葬下,一切规则,都按你生前交待做的,你就不要回来吓我们了啊。”
大兴和尚说:“开门吧,杜老爷没死呢,他活过来了。”
屋里一片忙乱,亮起灯来,过了许久,门才慢慢地打开,灯光下,看到和尚背着他们下午刚下葬的老父亲,一家人仍是吓得不敢靠前。大兴把杜老爷背进堂屋,三两下将他身上的殓衣脱下,果然就是一个活着的杜老爷。杜家刚办过丧事,门前的石灰稻草还在,白布孝衣还穿在身上,现在,杜老爷却又活生生地坐在堂屋里,真正是悲喜两重天。
一家人对大兴和尚感激不尽,大兴说:“你们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那两个盗墓贼,是他们挖开那座新坟,见杜老爷活过来,以为诈尸,魂都吓丢了。”又说:“杜老爷命大,他躲过这一劫,还有得活呢。”
大兴和尚在杜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即要上山。杜家哪肯放他出门,于是,一家人忙碌了一早上,备下一桌素宴,特地宴请救命恩人。老田吴村民听说杜老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一个个来看稀奇,其中有认识大兴和尚的,听说原委,便感叹说:“杜老爷命大,幸亏是遇到大兴和尚。遇到其他胆小的,吓都被吓死。”
在老田吴这一耽搁,就是一上午过去了。及至沿着九华十五里石阶路爬到迎仙桥,已是傍晚。上百岁宫,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由回香阁经半山寺、云舫至百岁宫,另一条则在只园寺侧,这条路虽然较陡,但却是捷径。那边只园寺山门前正在铺路,十几个民工在忙碌着,他们将一块块大石从路边抬来,要铺就一条“百步莲花”路。听到只园寺监院在训斥那些民工,说护国息灾大法会明天上午就要举行,全国有一百位高僧要走这百步莲花道进入只园寺,可你们这么磨蹭着,明天岂不要出只园寺洋相吗?那十几个民工说,石头太大,太重了,得几个人用竹杠和麻绳一块块抬来啊。
大兴和尚见那一百块大石上每一块都刻着一朵莲花,每一块都有二百来斤重,这所谓百步莲花铺起来总有几十丈远,靠这几个民工,别说明天,就是后天也完成不了。也是因阔别九华多年,今回到山上,大兴和尚心情舒畅,他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大石,说:“你们都回家,这事交给我吧。”
只园寺监院熟悉大兴和尚,知道他力大无穷,且有几分魔气,便有意刺激他说:“大兴和尚你别吹牛,这十几个民工都完不成的事,你一人能行?”
大兴和尚说:“打个赌吧,明天一早如果我没把这路铺成,甘愿在你只园寺做三年苦工,如果我铺好了,你请我在上客堂吃一顿素斋。”
监院说:“你如果一夜之间铺好了,别说吃一顿素斋,接连十天,每天请你吃素斋。”
大兴和尚说:“我走了一天一夜路,困了,我要先睡一会儿,天黑后即刻动工。”说着,便把那几个民工打发走,说:“你们各自回家睡觉。明天有我的素斋吃,也就有你们的。”说着,就往那莲花石上一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只园寺监院打开山门,果见一条百步莲花路整整齐齐地铺在只园寺山门口,大兴和尚躺在那路上,打出的呼噜响到几里路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