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一九三一年春开始三步一叩朝拜九华山以外的三大佛山,至一九三五年冬,大兴先后朝拜了山西五台山文殊菩萨和浙江普陀山观音菩萨,前后经四年时间。现在,就只剩下四川巍峨山普贤菩萨了。
一九三六年九月,大兴和尚踏上他朝礼九华之外三大佛山的最后一站,四川巍峨山。他的计划,至年底到达成都。因成都有太多的佛寺,他需一一参访,预备在成都越冬,至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再登峨嵋。临走的头一天,老和尚特意在禅堂为大家作了开示,老和尚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讲普贤菩萨的功德。”
老和尚首先介绍了普贤菩萨的功德。他说,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同为释尊的左右侍胁。两位菩萨,一主侍定德门,一主侍智德门,表如来的教法为“行解并进”。这意味着,我们学佛须有信有解,信而无解,信是无明;解而无信,解是邪见。
老和尚说,我等佛子,若欲成就普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哪十大行愿?一为礼敬诸佛,二为称赞如来,三为广修供养,四为忏悔业障,五为随喜功德,六为请转法轮,七为请佛住世,八为常随佛学,九为恒顺众生,十为普皆回向。
老和尚说完普贤十大行愿,念了一句偈子:“愿得普贤真妙行,常乐利益诸众生。”
大兴当然知道师父讲普贤菩萨的特别意义,他记着师父的恩德。临出发前,常法老和尚又特别交待说,抗日战争全面暴发,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大片领土,铁蹄所踏之处,无不血流成河,你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啊。他说:“师父说过,上马杀贼,下马应供,我虽出家,但没有出国,不管何时何地,如遇到鬼子行凶作恶,我当会收起佛珠,拔出戒刀,与小鬼子一拼高低。”他明明知道,师父所讲的“下马应供,上马杀贼”中的“贼”,系指心里之贼,为学佛的障碍,但有外贼入侵,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是为僧人,焉有坐视不管之理?师父说,好,羊羔尚有跪乳之情,乌鸦还有反哺之恩,出家人也有一腔热血。“去吧,大兴。”
依然是三步一叩,依然头顶烈日,风餐露宿,用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无垠大地,只是,他早已练就钢铁一般的身躯,任何风霜雨雪都不能阻止他坚定的步伐,三步一叩,每一叩中都凝聚着他对普贤菩萨的一片虔敬。
大兴和尚一九三六年九月自九华山出发,至这一年十二月,到达成都。成都虽然暂时还没受日寇侵扰,但抗战的气氛已相当浓烈。到处是学生游行,各界集会,声援东北前线抗战将士。大兴在成都度过一九三六年春节,到第二年二月,即听说虚云老和尚要在五月来成都主办“全民抗战护国息灾大法会”。那一年他在五台山时,正遇上虚云老和尚在五台山南禅寺主持禅七法会,而这一次到成都,又将亲闻虚云老和尚说法,真正是因缘殊胜。他算了一下时间,决定提前上峨嵋,朝礼完普贤菩萨,下山时,正好能遇上虚云老和尚的护国息灾大法会。人在其一生中能得见虚云老和尚,并能亲耳聆听虚云老和尚开示,是人生的福报。
虚云老和尚曾两次登上巍峨山,第一次是光绪十四年,即公元1888年,第二次是光绪二十八年,即公元1902年。
出成都,取道双流,至彭山、眉山、洪雅江至峨嵋山脚报国寺、清音阁。从此处登巍峨山可有两条道。一条沿洪椿坪、九老洞上;一条沿万年寺、华严洞汇洗象池,再上金顶。他决定沿着虚云老和尚当年的路线,从第一条线路而上。这一条线路虽然较难走,但风景却最胜。等他达到清音阁时,就是三月了。到时,他朝礼了普贤菩萨,又欣赏到一路春光,也不失一件美事。
然而在洪椿坪,他却一逗留就是二十多天。
洪椿坪下有一村庄名象鼻村,这是一座大村庄,有一百多户人家,上千口人。那天他路过一户人家,高大的门楼,深宅大院,他走进去,预备去讨口水喝。
院子里有一老者背着一少年。少年有十三四岁了,却是趴在老者的背上,且那少年脸色苍白,骨瘦如柴,自然引起大兴和尚的注意。他逗着那个孩子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在爷爷的背上?”
老者说:“非是他不肯下来,实是他有腿疾,不能下地也有一年有余了。”
大兴和尚说:“孩子是施主何人?”
老者说:“老拙敝姓金,人称金员外,年轻时也曾娶过几房妻子,但直到六十一岁时才得了这儿子,自然是当作心肝宝贝,凡事也就由着他,他要吃山珍,我得设法派人上山,他要吃海味,我即让人下到海里。近年又得了怪病,只要吃桂元,当着饭吃。”说话时,少年手里扔在剥一颗桂元,少年的口袋里也是鼓鼓囊囊,装满了桂元。大兴和尚心中便有数了,他开玩笑说:“我若治好公子的病,施主是否肯将公子许我出家做和尚去?”
少年听了师父的话,便在他爹背上说:“我要跟师父出家去,我要去做和尚。”说着,便用脚死劲地踢着他爹。
金员外说:“你要求得大师把你的病治好,我就许你跟着师父出家去。”
大兴和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少年了,说:“施主此话当真?”
老者说:“君子一言九鼎,大师若能把我儿子治好,任你将他带到天涯海角。”
少年便又说:“我要跟师父朝山去,我在你金大扒家呆够了”
四周发出一阵笑声,也有人跟金员外开玩笑说:“员外舍不舍得啊,说,舍不舍得?”
金员外便讪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就看大师的了。”
大兴和尚不走了,他说:“我要在施主家住几宿可好?”
少年在他爹背上踢着他爹的屁股,说:“大师到我家喽,我要跟师父做和尚去喽。”少年一激动,气就喘不过来,险些昏厥。现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幸有大兴和尚在,他在少年的人中上掐了一把,少年就又醒来。于是一同到了金财主家,大兴和尚说:“施主家可有茶叶?”
金员外说:“不瞒大师说,我原先就是开茶叶店起家的,各种好茶家中应有尽有,峨嵋毛峰、自贡香芽、宜宾天翠、开县龙珠、蒙顶甘露,这是本省的,外省的还有浙江的碧螺春、西湖龙井、六安瓜片、云南普尔……”金财主一口气报出几十种茶来,说:“大师要喝哪样茶?”
大兴和尚说:“只拿最一般的来。”
金员外说:“一般的也就是峨嵋春秀了。”
“好,就峨嵋春秀吧,二三斤就行。”又说:“公子就交给我了,在此期间,你们不准见他,半个月后,我自会把一个好好的公子交给你。”
金员外专门给大兴和尚辟出一个院子,将公子交给大兴和尚。大兴和尚说:“金灿,你同我在一起,高兴不高兴?”
金灿说:“巴不得师父天天同我在一起呢。”
“那好,我要叫你做的任何事,你都答应吗?”
“师父你吩咐就是了,我若说半个不字,你只管罚我。”
大兴和尚将那茶叶在一口大锅里熬了,熬得浓浓的,随后舀出一大碗让少年喝了。少年因对大兴和尚有一面之缘,喜欢中又添尊敬,对大兴和尚也就能言听计从。第一天,大兴和尚就只让少年喝茶,早上一大碗,中午一大碗,晚上还是一大碗,不给任何零食。少年喝了浓茶,不想睡觉,就只要师父给他讲故事。大兴和尚就给他讲释迦牟尼的故事,也讲他小时候的趣事。这一天,金灿来回地跑茅房,一天便溺二十来次。到了第二天,少年仍是喝茶,但却添少量稀粥。少年仍是不断跑茅房,一趟一趟地跑,仍要听故事。大兴和尚便将他少年时跟随戒如老和尚在莲花塘学佛的事统统道来,说到戒如老和尚如何用松球打退那些进山砍伐的人,老和尚如何将一根铁禅杖从空中抛出,那禅杖如何直插在地上,如生根了一般,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拍手称快。第三天,少年仍是喝茶,喝粥,直到第四天,大兴和尚才在少年的餐饮中添加一小碗米饭,另有青菜萝卜之类。少年接连三天喝茶,那茶水将少年腹中积存的脂膏一点点刮掉,现在见了米饭,真好比见了世上罕见美味,吃得特别香。大兴和尚还是给他讲故事,又教他练些拳术以及坐禅,少年觉得,活到这么大,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十天过后,大兴和尚打开院门,让金员外父子相见。门开处,金员外看到眼前那面色红润,生气勃勃的儿子,当即就跪在大兴和尚面前,说:“真正是活菩萨降世,你救了小儿子的命,也救了我全家啊。”大兴和尚又把此前的玩笑话重提,说:“我现在已还你一个好好的公子,施主也该还我一个落地生金的承诺。”
金灿便叫着:“你说许我跟师父出家去,说话打皮赖,终身吃猪菜。”
金员外说:“小儿年纪太小,况且,几年前即与峨嵋县李家结了儿女亲家……”
大兴和尚指着金灿的腹部,又指指金灿的头脑说:“公子虽然这里的病除了,但这里还有积习的毛病。我说要带他出家,只是一句方便妄语,我自不会断了金家的香火。我只要他随我朝一趟山,出家如否,等他成年后再看因缘。”
金员外感激不尽,即刻准备了一盘银元,要送给大兴和尚作为谢礼。大兴和尚说:“出家人不蓄钱财,况且出门在外,财多必生灾,天下饭钵如山,总不会饿到我的,请施主放心。”
大兴和尚带着少年金灿正要出门,这时又来了一中年妇女,说:“大师,我女儿珍珍出毛病了,请大师去看看吧。”
原来,这妇女的女儿珍珍早晨起床踮起脚尖取柜里一件衣时,那举起的手就放不下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家人想尽了办法,珍珍的手仍然举在那里,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急得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兴和尚坐在珍珍面前,见她年纪轻轻,便故意问她:“今年多大了?许过人吗?”
珍珍把头扭过去,家人代说:“十六了,还没许人家。”
“念过书没有?”
家人又代说:“小时候随爷爷念过女儿经,还有幼学琼林。”
在此过程中,珍珍的一双手一直僵硬地上举着,带着她的上衣向上撩起,露出脐上裤带。
“你跟着我,念阿弥陀佛,我念一声,你跟着念一声好吗?”
珍珍于是就跟着大兴和尚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第三遍阿弥陀佛刚刚念完,大兴和尚突然伸手将珍珍的裤带猛地一扯,当然只是适可而止,但动作却是突如其来的。珍珍显然没料到这和尚会有如此一着,少女护羞的本能让她猛一激灵,随着关节的咔嗒一响,珍珍双手落到了原位。在场的人目睹了大兴和尚这奇巧的法术,都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神功,神功啊!”
二
少年金灿跟着大兴和尚,感觉这外面世界是如此新鲜,如此耐人寻味。这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他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一路唱着,蹦蹦跳跳,无比欢乐。
大兴和尚是三步一叩,自然赶不上金灿行走的脚步。金灿等不及,就背着行囊顾自前行,走出一截,再坐下来等师父过来。走了半天,金灿急了,说:“师父,像这样三步一叩,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峨嵋金顶啊?”
大兴和尚说:“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无论长短,人都在这过程中慢慢地度过。就像我们去朝拜峨嵋,如果眨眼间就到了,那金顶也就平常了。因此,人要慢慢体会这过程中的一切苦,一切乐,并从这一切苦与一切乐中总结人生的滋味。”
金灿似懂非懂,就像当初他跟着戒如老和尚,老和尚的每一句话,他都是在很多年后才慢慢悟出道理的。金灿时而跑,时而跳,时而去逗河里的鱼儿,时而去摘树上的花儿,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落到大兴和尚的后面了。大兴和尚说:“不怕慢,就怕站,有乌龟与兔子赛跑,兔子自以为跑得快,但却跑一阵玩一阵,甚至睡一阵,乌龟虽爬得慢,但它只是不肯懈怠,从不停止,最后获胜的反而是乌龟而不是兔子。”
金灿也开始学着大兴和尚三步一叩,但叩不到半里地,就累趴下了。大兴和尚说:“你在三步一叩时,一定在想着,这三步一叩,什么时候才能到金顶呢?你要是把三步一叩当作负担,希望它早点结束,自然就累了。不是你的身体累了,是你的心性累了。”
金灿说:“什么叫心性?”
大兴和尚说:“心性就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一旦丢了,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怎么不累呢?”
金灿想想,似乎是这个理,但他不明白如何才能把心性留住,才不至于丢在这条路上。大兴和尚就教他说:“你每叩一下,就念一声南无大行普贤菩萨,你在念时,就一心想着普贤菩萨的瑞相,想着普贤菩萨的德行,心性就丢不脱了。”
金灿果然是有悟性的少年,渐渐的,他把三步一叩坚持到一里两里。大兴看金灿真的累了,就歇下来,从山溪里接一钵水喝,或者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饼子来,一边吃着,一边又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他从皖河渡船讲到安庆的浴池,从皮毛贩子讲到大包头,讲他与朱逸然的友谊,讲睡在棺材里的感受。所有这一切,都在少年金灿脑海中筑起一座宏伟的宫殿,这是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金灿从未认识过的世界,也从而让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认识到人生原来是如此纷繁复杂,命运原来是如此艰难多舛。
山路越来越陡,人烟也越渐稀少。少年金灿虽然并未叫苦,但大兴看出,他真的累了,并有后悔的情绪。大兴和尚说:“唐僧西天取经,师徒四人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才遇到多少?”
金灿说:“我巴不得有白骨精来,我好学学那齐天大圣。”
大兴和尚说:“你这一路,虽未曾遇到一个妖精,但你内心的妖魔却不断出现,你也要学着孙悟空,把内心的妖魔不断驱除才是。”
少年点着头,说:“我懂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