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明天就要去江南,我同那边一个朋友约好了。”
“你刚才还说想在安庆呆几天,你对哥不如当年真诚了。哥要是不让你走呢?”朱逸然说:“你先住几日,在前店后坊看看,你要觉得真干不了,我决不勉强你。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让莲莲给我们做几样好菜吃,你也正好认认你的侄儿、侄女。”
朱毛和知道,他不好再提走字了,但他却忽然感觉恍惚得很。他寻着这恍惚的源头,一直找下去,还是因为翠翠的事。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翠翠走在那条山路上,翠翠说:“毛和哥,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我该怎样去度你呢?我连自己都度不了啊。他又想着爷爷当初说过的话,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这样一想,他坦然了。相反,他倒是巴不得朱逸然的妻子就是寺前河的翠翠,难道他不希望翠翠嫁一个好男人吗?翠翠有了依靠,不是让他更少了一份牵挂,让他在解脱的路上更无挂无碍,得大自在吗?
安庆这地方制酱业十分发过,一座小小的城池,酱园坊十多家,竞争十分激烈。朱逸然的“永和”酱园坊虽然刚刚开业,但其坐落的位置却在通往迎江寺的那条街上,再加上朱逸然在老酱坊干过十多年,从制酱到销售各个工序都很熟络,生意做起来就顺风顺水。朱毛和来后的第三天,永和就接到几笔大订单,朱逸然坚持认为,是朱毛和给他带来了财运,更视这患难中的兄弟为知己,开在朱万全名下的工钱也十分要得。朱毛和说:“哥,我真的给你做不了什么,你给这么多工钱,反叫我不自在了。”朱逸然说:“亲兄弟,明算账,开给你的工钱,是你自己应得的,你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过了几天,朱逸然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夜里睡在振风塔上的事吗?当时我曾暗中向佛许愿,日后我要是发达了,一定要给庙里塑一尊金身,捐一份功德。兄弟,你陪我去一趟迎江寺吧,看看住持竺庵老和尚的意思,总之要做一份功德。”
朱毛和正要去迎江寺看那个曾经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便答应了。然而到了迎江寺山门口,突然想起,自己在朱逸然面前一直是以“江西人朱万全”称之,万一见到那师父,岂不露馁?现在又有翠翠这一档子事,他就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了。于是他打退堂鼓了,说:“哥,我今天不舒服,改天再去吧。”朱逸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的头有点烫人,回去吃点药,发发汗吧。”
又过一天,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你嫂子已经满月了,她说要给你做几样好菜,也正好让你见见你小侄子,你觉得哪天好呢?”朱毛和也是一再地推,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直到推托不过了,他横着一条心:大不了叫声嫂子,即使真是翠翠,又有什么?
朱逸然的永和酱坊是在小东门,而他的家则是在大南门一带。朱逸然雇了两辆黄包车,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大南门而去。到了大南门一处四合院,下了黄包车,朱逸然叫着:“莲莲,我兄弟来了。”里面应了声:“呵,快进来吧。”朱毛和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好熟悉的声音,果真是翠翠吗?正犹豫着,一个伙计雇了辆黄包车追了来,说:“朱老板,老东家派人来店里了,说是总店那边出了点事,让你立刻去见他。”朱毛和像得救了一般,说:“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朱逸然说:“万全,我知道出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来,你先进屋吧,记得要叫声嫂子。”朱逸然的话刚落音,从院子里走出一个少妇,两个劈头见面,刹那间都怔住了。
那边朱逸然仍然是坐那辆黄包车去了总店,这边,朱毛和与翠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
“毛和哥,怎么是你?”
“是啊,我就猜到是你。可我一直没跟逸然说我叫朱毛和。”
“朱万全,”翠翠说,“江西人朱万全。”
“那是我的号,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自从那年翠翠最后一次来朱家岭,一晃六年过去了,两人都不会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场景下。
一个老女人伸出头来喊:“少奶奶,让客人进来吧,茶都泡好了。”
“毛和哥,我等了你很多年,一直等不到你的回音,正好张家有个远房亲戚在老东家的酱园场做朝奉,就替逸然提了这门亲。”
朱毛和说:“逸然是个好兄弟,嫁了他,是你的福分,我也替你高兴着。”
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一切都是命。”
朱毛和说:“你会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可我,迟早都是要出家的。”
“是的,你答应过,哪天你成佛了,就来度我。”
“会的,你放心吧。”
翠翠说:“毛和哥,你打算给逸然把事情说穿吗?”
“你说呢?”他想了想,说:“我本来预备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逸然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翠翠想了想,说:“也好,那我们就把这曲戏一直演下去吧。”
正这么说着,朱逸然坐着原先的黄包车回到自家门口,看到朱毛和仍然站在院子外,便叫着:“莲莲,怎么不让万全兄弟进屋呢,这么不懂事。”
翠翠说:“是万全兄弟怕吵醒了宝宝,不肯进来呢。”
朱逸然说:“翠翠,这就是我时常同你说过的万全兄弟,他的老家也在江西,说不定,我们真是同宗的兄弟。”
“是啊,”翠翠说:“叔叔说他老家是江西彭泽,你不是湖口吗,他说近得很。”
过了几天,朱毛和还是陪着朱逸然去了一趟迎江寺。好在那曾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已经离开很久了,朱逸然同迎江寺住持竺庵老和尚商定,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时捐两只景德镇的净瓶,外加五十两功德银。朱逸然了却一桩心愿,心里的畅快,便从嘴上流露出来,说:“不瞒大师说,几年前,我还真想着出家为僧呢。”
竺庵说:“佛教六度中第一度便是布施,布施的功德分财布施和法布施。现在是末法时期,佛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自古地狱门前僧道多,出家固然好,在家也一样修行。”
“那么,大师,我们是否可以皈依大师,先做一个在家的佛弟子呢?”朱逸然说。
“当然可以,”竺庵说。
“大师觉得哪天给我们说皈依好呢?”
竺庵说:“日日是好日,哪天都可,只要你我方便。”
朱逸然有点迫不及待,说:“那就今天吧”
当下,竺庵就将二人带到佛堂,给他们说了三皈五戒,竺庵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临寂灭时有弟子问,佛寂灭后,以谁为师,佛说,以戒为师。要记住,你们是佛弟子了,切要谨从五戒,也即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
“那岂不是今后再也不能喝酒,再也不能吃肉了?”朱逸然似乎有些后悔。
竺庵说:“也非。佛制定戒律,依人、依时、依事,譬如这吃肉一事,戒律上说五种肉可吃,即非亲手所杀,非别人为我所杀,非见闻所杀,动物互杀,动物自杀。当然,最好什么肉也不要吃。”
朱逸然放心了,当下,竺庵即依辈分,依二人的名号,分别赐在家居士法名大然、大兴。朱逸然高兴地说:“大兴,我们现在不仅是义兄弟,更是法兄弟了。”
这期间,朱毛和一语未发,竺庵朝他瞥了一眼,说:“这位居士,你现在是在家佛弟子了,你该高兴才是。”
朱逸然说:“我这兄弟,一心只想做出家的弟子,他说,他一直在寻找他的师父,可是,他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大师您给他指点指点迷津吧。”
竺庵这才瞥了朱毛和一眼,说:“从面相上看,这位居士很有善根,如果真能出家,或许真能有一番作为。不过,你既然不知道师父是谁,又何谈寻找呢?”
朱毛和这才说:“几年前,有一位圣僧曾开示我说,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有座山。”
他的话音刚落,竺庵立即说:“那不就是地藏道场九华山吗?”
竺庵这一说,朱毛和豁然开悟,是啊,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不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江南九华山吗,我怎么就一直没悟到这一层呢?人说我是猪脑子,朱孬子,我可真是朱孬子啊。
七月三十过后,中秋节就紧跟着到了,朱逸然的生意做得很顺利,刚刚又做了一个大订单,自然十分高兴。中秋节那天,又邀朱毛和去他家做客。朱毛和正好备了一份礼物,一只银锁,是送给朱逸然刚添的儿子的,两块布料则是给朱逸然的女儿,于是,他再次来到大南门朱逸然的家。
翠翠今天的装扮有些特别,她把盘在脑后的巴巴结放了下来,结成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见到翠翠的一瞬间,朱毛和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朱家岭,是在那面山坡上,他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然而眼前分明是莲莲,是朱逸然的妻子,那个翠翠已不复存在。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思绪,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又抱了抱朱逸然满月不久的儿子,赞这个小子方面大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那边,翠翠一桌子菜都做好了,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今天翠翠特意做了她家乡的特色菜炒豆粑,她说你一定喜欢。”果然,桌子上就有一道他熟悉的太湖地方菜炒豆粑。他知道,这是翠翠特意给他做的,其中的深意自不必说。他没想到,自己早已坦然了,而翠翠似乎还纠结在幼时的情分里,这反而让他又添不安。
临离开朱家,翠翠又拿出两双布鞋,对丈夫说:“这两双布鞋本来是给你做的,谁知竟做大了,万全兄弟要是穿着合脚,就请他拿去穿吧。”当下朱逸然就把朱毛和按在凳子上坐下,逼他试穿那布鞋,竟不大不小,正好合脚。朱逸然说:“这鞋像是专门为万全兄弟做的,万全,也算你嫂子的一分心意,你就穿上吧。”一刹那间,朱毛和再次想起那一年翠翠说的话:“这些鞋,张家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鞋时,心里就只有你。”
他突然决定,第二天就离开安庆,去江南寻找那座山。
二
朱毛来去向迎江寺竺庵老和尚告假,老和尚说:“江南九华山虽说离此不远,但直皖战争刚刚爆发,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听说江南那边很不太平,你在路上要多加小心。”临了,又说:“我还是给你装扮一下吧,小心不为过。”当下,竺庵将他的头剃了,说:“这叫方便剃度,是为你路途安全,等你找到自己的剃度师,他会给你正式剃度的。”又送他一套和尚的短直裰,说:“你过江后,就穿上这套行头,人家以为你是出家和尚,或许不会扰你。”
从迎江寺回来,朱毛和这才把要离开的事告诉朱逸然。朱逸然知道拦不住他,便说:“你真要走,我用九头牛也拴不住你,你去后,要是想哥了,记得回来看看。”又为他制些盘缠,嘱他路上多加小心。朱毛和说:“我不给嫂子告假了,嫂子是好女人,你这辈子要好好待他。”说时,喉头就有些硬,幸好未被朱逸然发觉。
辛亥革命的失败,导致国内军阀割据的分裂局面。1920年7月,吴佩孚、曹锟的直系在南方大肆调集军队开始向统治北方的皖系段祺瑞政府讨伐,中国历史上的直皖大战正式爆发。这场战争必然给中国广大地区带来灾难,带来一场新的杀戮。
朱逸然为朱毛和雇了一条民船,乘夜色顺江而下,第二天即到达江南和悦洲。弹丸之地的和悦洲比当年更加繁华,南北战争似乎并未播及这块温柔之乡。他忽然想再去看看那座坐落在三道街的观音庙,那年他遭到大包头的死命追击,是庙公爷爷在情急之中救了自己。那神秘的庙公爷爷,这些年来一直是朱毛和心头的一个悬念。真矣、假矣、神乎、人乎?他总想弄个明白。
朱毛和上岸,穿上竺庵送他的直裰,又剃着光头,俨然一出家和尚。观音寺依然是原先的模样,这些年过去,和悦洲虽然一直是九华山的南大门,但近年来洋教盛行,对面大通的长龙山上那高耸的天主堂钟亭,还有距此不远处的和悦洲圣公会、万字会、福音堂等,不可能不对原土的佛教有所挤兑。他来到观音庙,并在观音庙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当年的那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当然也不曾见到那庙公爷爷。庙里的香火很是清淡,有几个人跪在蒲团上抽签,一个不僧不俗的中年男子在给人解签。他想起当年在观音庙抽签时的情形,便也在那蒲团上跪下,摇了一签。仍是一支下下签,这些年来,他多少也识得些字,见那签条上写着:
云遮雾罩山前路
万物圆中偏有险
若得干戈化梦醒
贵人指引步灵台
他拿着签条,看着莲座上的菩萨,心想,此去寻师路,难道又是云开雾罩吗?菩萨,请多保佑啊。
因抽了这支下下签,朱毛和无心再在和悦洲逗留,当即在清字巷渡口乘一只木划子过江,在对江大通上岸。但是,由于南北战争,据说有一支部队正在江西方向往这边集结,准备开往北方,青通河上不再有任何运输的船。不得已,他只能甩开双脚前往青阳方向。
过蟠龙时,前面有一截曲折山路。他把心提在嗓眼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生怕会有什么不测。前面不远就是丁桥了,他知道,过了丁桥,就到了木镇,再往前走,九华山就在眼前了。虽然过了中秋,但天气仍然死热,他走了大半天的路,有些口渴,便想到附近人家讨些水喝。见不远处有一茶棚,茶棚里有两个兵士正吃着西瓜,而茶桌上,仍有一兵士正伏在那里睡觉,睡姿有些特别。待走近时,才发现那兵士是被绳子拴在茶棚的柱子上,睡也非睡,眼睛是半睁的,分明是在观察四周动静。他顿时明白,这是一个逃兵,却又被抓回来。他听说过军队惩罚逃兵的办法,看来,这逃兵是死定了。
他也是口渴难耐,遇到茶棚,便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