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层层叠叠的山,一直绵延到天与地的交接处。远处,一条白亮的河流像天女遗落的纱带,就那样随意地蜿蜒在那片山林之间,于是,这片山活了,这条水也活了。山与水的舞动,让这片江淮大地整个地活了。
这是公元1901年,后来被人们称为九华济公、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时年七岁。
公元1901年注定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年头,这一年,在北方的京城,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由此步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开始陷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这一年,在这方世界上同样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件。
早在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麦哲伦即证明地球是圆的,但这个圆形的地球上却从来不缺尖锐的争斗,几乎在它运转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生一些改变世界进程的或大或小的事件。
然而在江淮大地,大别山腹地的太湖县牛镇,深邃的山岳和密密的树林将这里与世界生生地隔开了。这是一片安谧的土地,无论是北方的刀光剑影还是南方政治变革,都不能影响到这里的原始和宁静,南北夹击之间的江淮大地数千年一直处在一个政治的真空地带。
公元576年,当北方大地上因周武帝灭佛而导致一千多座寺庙被毁,无数的僧尼被迫还俗时,一个叫慧可的僧人只能选择逃走这条路。他选择的避难地正是这有着无边山野的大别山腹地。慧可在这里接徒传法,并将自西竺达摩那里接来的法衣传给了弟子僧璨。于是,中国佛教法炬重燃,代有传人,直到若干年后,一个叫慧能的僧人在曹溪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说,不是风动,也不是旗动,而是仁者的心动——这是一句极其普通的话语,但却惊世骇俗,这句话被认为是中国禅宗的开山法语。
我们把目光从广袤的地球挪回到它某一个细微的点上,让我们关注一个未来的“真佛”——大兴和尚。当然,此刻,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一个尚处在懵懂状态的穷人家的儿子。
太湖县牛镇乡朱家岭,在一间简单的院落里,村夫朱义传的生命之火正一点一点地熄灭。院子里挤满了朱家的亲戚,大家既是来帮忙的,也是来给朱义传送终的。院井里的天阴沉沉的,人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朱家老屋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弥留之际的朱义传脸色蜡黄,已无气息,坐在床边一直搭在儿子腕脉上的老父亲朱汉臣终于将儿子的手轻轻送进被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走出屋外。一直坐在门坎上默然不语的朱义传的妻子朱吴氏这时追了上来,说:“他爷爷,义传有救吗?”朱汉臣没有说话,他一直走到大门口,终于回过头说:“让人把我的那口白木棺材抬来,给他办后事吧。”听到公公这句话,一直强忍着的朱吴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拍着干硬的土地说:“这可怎么好啊,义传要是没了,这一家老小怎么过啊!”
朱义传的弟弟朱义盛也追上来说:“爹,再想想办法吧,大哥还不到五十岁啊。”
朱汉臣对着灰暗的天空说:“一切都是因果……”老人家丢下这一句,就径直朝山下走去。他的身后,传来朱吴氏凄惨的哭泣声。几个女人围上来,说:“毛和娘,你别只顾哭,趁着人还没断气,快给他换件老衣吧。”
在朱家几个弟兄间,老二朱义盛同大哥朱义传最亲,他似乎并不甘心大哥就这样撒手而去,说:“毛和呢,不是让他去罗汉岭采七叶一枝花了吗,怎么现在还不见他的人影子?”
当家人眼看着在黄泉路上扶摇而去,朱吴氏已经失去主见,二叔的话似乎又给她带来一线新的希望,她抹了把泪说:“去了有一顿饭时辰了,这个死伢子,一定是贪玩,忘了采他爹的救命草药了吧。”
人群中有人说:“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罗汉岭太陡了,毛和才七岁的小人,一上一下不容易呢。”
“我去找毛和哥吧,我晓得他在哪儿。”一个梳着粗大独辫子的小脑袋伸了进来,脆生生的声音充满着天真和喜悦,与这院子里悲戚的气氛不相协调。刚才说话的女人说:“翠翠,你就去跑一趟吧,让毛和赶紧回来,就说他爹不行了。”
“好嘞,”小姑娘蹦蹦跳跳,往山路上去了,小姑娘脑袋后面那根粗大的辫子随着身子的跑动,像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
罗汉岭上,朱家老三,七岁的朱毛和正在一处绝壁上攀爬着,他身后的篮子里已经采到几枝草药,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他知道,他爹病得很重了,他只有采到更多的药草,才能把爹的命救回来。他奋力地抓着一根藤蔓,脚下一滑,险些栽到岩下。他终于攀爬到一处岩坡上,那儿有一丛救命的草药,他一株一株地挖着,直到篮子快满了,他才用袖口抹了把汗,坐在岩坡上,伸手摘了颗熟透的山楂,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岩坡下的丛林里,照在那条白亮的河水里,远处,放牛孩子的竹笛声随着风声阵阵传来,身后的林子里,鸟儿的啁啾此起彼伏,像是在进行一场歌唱比赛。毕竟是孩子,朱毛和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他伸手撩了片树叶,放在嘴里,学着鸟儿叫了起来。那些鸟儿叫得更欢了。正在这时,他听到岩坡下传来翠翠的叫声:“毛和哥,毛和哥!”
朱毛和站起来,向着翠翠的方向回应着:“翠翠,你找我吗,我在这儿呢!”说着,他身子一滑,溜下岩坡,向着翠翠的方向跑去。他看到翠翠了,看到翠翠那像小兔子一样跳动的大辫子了,他忽然隐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翠翠喘着气,从他的身旁跑过,突然,她的身后有人大吼一声:“留下买路钱来!”心急火燎的翠翠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吓住了,本能地蹲在地上,惊恐地回过头来。当她看到毛和哥又在同她恶作剧时,她真的生气了,说:“你太坏了,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看到翠翠真的生气了,朱毛和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通红的山楂递过去说:“同你玩嘛,丫头片子胆子真小。”
翠翠一把打掉朱毛和递过来的山楂说:“你还有心思闹着玩,你爹都快不行了。”
一句话惊醒了朱毛和,他似乎这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抖了抖篮子里的药草,拉着翠翠,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远远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朱毛和知道,他的爹已经死了。虽然七岁的朱毛和并不十分明白死亡的意义,但他知道,他的爹没了,就像山坡上点点坟墓一样,那里又将多出一个坟墓,而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没爹的娃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截木头,一块岩石。翠翠推了他一把,说:“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同你爹见上一面?”翠翠拉着朱毛和,二人跌跌跌撞撞地向朱家老屋走去。
朱家老屋的堂屋里,爹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表纸,娘抱着小妹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而他的哥哥姐姐正跪在爹的门板旁嘤嘤地哭着。朱毛和抢上前去,一下子跪在爹的门板前,大声地哭着:“爹呀,是我不好,我贪玩,没来得及把救命草给你采回来,爹呀,你打我,狠狠地打我吧。”
毛和的哭声让在场的乡亲悲上加悲,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他拉起来说:“毛和,不怪你,你爹得的是绝症,什么药都无法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他抬起头来,将他拉起来的正是爷爷。爷爷脸色铁青,但眼里却充满着慈爱。在姐弟四人中,爷爷最疼这个老三。是爷爷教会了他认识各种药草,是爷爷给他讲一个又一个菩萨救生的故事,爷爷有什么好吃的,都只给这老三儿留着。谁也不明白爷爷何以如此偏心,有一次,连爹都看不过去了,说:“爹呀,这四个娃都是你孙子,你不能亲一个疏一个。”他听到爷爷说:“你懂什么,朱毛和,他将来要让我们朱家岭在外面世界人人尽知。”爹想刨根问底,但爷爷却把话题扯开了。爷爷是朱家岭唯一念过私塾的人,他不仅能断阴阳,识地理,还懂得卜卦问讯,爷爷与南无相寺的老和尚是好朋友,爷爷一去南无相寺,就是大半天时间。有时候,爷爷去南无相寺时会带上毛和,毛和与寺里的小沙弥玩堆沙成塔的游戏,爷爷与老和尚的谈话总会有一句两句经风飘到毛和的耳里,于是,毛和知道,和尚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人,和尚是人天师范,得道的和尚死了,会去西方极乐世界,有的和尚死了,会肉身不烂,那就成佛成菩萨了……
没有了爹,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因为爷爷偏心,哥哥姐姐对毛和一向不好,再加上爹死那天,毛和因为贪玩而耽误了采救命的草药,哥哥姐姐对毛和更是一肚子怨恨。这几天,娘整日地悲哭,屋子里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氛。下午,爷爷来了,给家里丢下半袋米,二十块铜板,爷爷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也不用太过悲伤。虽然义传走了,但娃娃们也都渐渐大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
娘歇了哭声,说:“他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你要保重身体。”
爷爷说:“我今天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我把毛和带到我那边去吧,顺便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
娘说:“毛和贪玩,不懂事,爷爷你要担戴些。”
爷爷住在山脚下另一个叫江岭的村子里,在那边有爷爷开的一家铁匠铺,闲下来,爷爷给人掐脉看病,屋子里整天都是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芳香。奶奶死得早,但中年丧妻的爷爷却没有再娶,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爷爷的日子过得不错,但他却很少帮衬他的几个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儿女们,爷爷说,一代管一代,他说他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了,就尽了人父的义务了。但奇怪的是,自从毛和出世后,爷爷却一趟一趟往朱家岭跑,爷爷跑朱家岭,就是为看义传家的老三朱毛和。对于朱毛和来说,除了娘,他最喜欢的亲人就是爷爷了。他喜欢看爷爷裸露着结实的胸膛,将一块通红的钢铁从炉子里用钳子夹出来,然后挥舞着铁锤,在一阵有节奏的敲打中将那块钢铁打成各种铁器家伙。有时候,他会按爷爷指点,抡起铁锤,配合着爷爷,爷孙俩你来我往,铁匠铺子里便有了一片热闹的响声。打铁和行医,是两样不同的职业,打铁需要的是力气和技巧;行医需要的则是望闻问切的功夫,奇妙的是,爷爷将这两样不同的行业融合在一起,成为乡间难得的高人。
那天朱毛和跟着爷爷去隔壁的一个村子给人看病,朱毛和记得,前年的一天,爹让他去那人家借牛使,那人非但不借,还放出狗来咬他。那天要不是他跑得快,腿上的肉就成了那恶狗的口中食了。听说爷爷要去给那人看病,毛和很不情愿,说:“爷爷你不能去给他看病,那人死了才好。”
“小小人儿,不该这样。”
待毛和说了原委,爷爷说:“人要学会以德报怨,嗔恨心要不得。”爷爷给毛和讲佛祖释迦牟尼的故事,说佛的一个堂弟叫提婆达多的,因为嫉妒佛在众人面前的德威,千方百计地要加以陷害。他先是在佛喝的粥里放了毒药,后来又在佛说法的路上埋下杀手,一心要致佛于死命。提婆达多对佛的加害一次又一次,但佛却从不计较。直到提婆达多被堕入地狱,尝尽地狱之苦,当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恶行之后,佛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他受记,后来,提婆达到也成就了佛业,成为一个善人。
讲完佛的故事,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是一个郎中,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朱毛和虽然对那条恶狗以及恶狗的主人难以释怀,但还是跟着爷爷去了那个村子,但倔强的毛和却不肯进到那人的屋里,一直等到爷爷看完病出来,他才闷声不响地跟着爷爷去另一个村子。回来的路上,爷爷又被一个妇人拦住了,原来,这妇人的丈夫正病得不轻,央求爷爷去给她丈夫看病呢。但爷爷却婉言谢绝了。毛和不解,问:“那妇人那么求你,爷爷怎么就拒绝了呢?”爷爷说:“那人已病入膏肓,任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术了,我如果去给他看病,到头来就说不清了。”
毛和说:“爷爷滑头。”
爷爷说:“人世险恶,如果不多些智慧,就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烦恼,懂吗?”
毛和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爷爷是对的。
第二天,果然就传来那人死去的消息。因为是远房亲戚,爷爷要去那人家吊唁,并按照乡俗,送上一份祝面。回来的路上,毛和突然问:“爷爷,人为什么要死呢?能有让人不死的办法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孬伢子,人要是不死,这世界上还不都挤破头吗?”
“人死了,又去了哪里呢?”
“这可就难说了,有人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有人却去了十八层地狱,这要看人生前的造作来定了。”
毛和对爷爷的话还是似懂非懂,但他对爷爷更是佩服了,似乎这世界上没有爷爷不懂的,没有爷爷不明白的。可是,人为什么要死,人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爷爷似乎被毛和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烦了,说:“死就是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爷爷也会死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当然,包括你小小人儿,将来活过一百岁,也是要死的。”
毛和突然哭起来,说:“爷爷不死,爷爷不死,我情愿自己死了,也不让爷爷死。”
爷爷被孙儿的稚气逗笑了,他一把揽住孙儿瘦削的身子,替毛和揩去眼角的泪,说:“毛和有孝心,爷爷不死,爷爷等把毛和一直带大,等看到毛和有出息再去死好吗?”
这是爷孙俩第一次接触死的话题,爷爷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凝重,说:“毛和,爷爷一把年纪了,终有一天,爷爷也会死的,爷爷死后,你打算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