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时许抵达煤矿，这里已经有两三部急救车停泊，都是县人民医院、本公社卫生院，及附近公社卫生院来协助参加抢救的，因而，也有十多二十个医护人员在等待着抢救的任务。
这是一个非常原始的采矿矿坑。从大跃进以后，人们热衷于浮夸，好大喜功。本地公社一些人原本知到本地一些地方含有煤矿，但蕴藏量不多，没有大量开采价值，因此国家不会在此投资开发。于是成了公社的收入资源。公社用“土法上马”，边开地道，边用木杉顶着坑顶，一步一步往深内开挖，虽然口内说注意安全，但却毫无安全可言。那些矿工们，也就是公社及生产大队的农民，他们不知到、更无开煤矿的点滴常识及经验，压根儿不懂得怎样才是最安全，以为用块木板顶着坑顶就可以万无一失，就可以高枕无忧。结果就在昨天下午一时左右发现瓦斯气体，随即爆炸，大量土方塌下，加上原来矿坑附近就是水源，大量泥土倒塌，封闭地道，水实时淹没部份矿坑，这些走避不及的十二名矿工全部被困于矿井内。
他们的家属无望地在煤矿的洞口，带着绝望的眼神，拖男带女，呼天苍地，哭哭啼啼地吵闹。那些农民出身的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完全没有了主意，不知如何应付此种场面。唯有逐级上报，由公社上报县，县上报地区行政公署，并且立即组织抢救，并尽量安抚家属。
何金水他们抵达时，离开出事时已经超过十二个钟头。由一部鼓风机不断向坑道打进空气，使坑内获得足够的氧气；与此同时，在矿坑口设置两部抽水机不断开动着从坑底抽出坑水，这些水不断抽出，人们心里已有了个数，抽足十二个小时的坑水，就算有人，其生存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另外一些人在挖掘倒塌下来的泥土，恢复坑道的畅通。
凌晨6时，坑水已抽得差不多了，虽然仍有很多水，但已可以容许外面的人进入去探索抢救。第一个被救出来的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矿工，一大群医务人员上前去迎接他们第一个抢救对像，可是，当何医生走前一看，这个已经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有尸斑及尸礓出现的尸体。可是，现场一片混乱，矿工们的家属大吵大闹，哭叫漫骂。在这样的场合，就算是尸体，也要作样子“抢救”一番。何医生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即站在指挥者的位置上，指示安放好“病人”，实时进行“抢救”任务。
这个被抬上来的人，可能在洞内死亡前曾作过剧烈的挣扎：与缺氧、水淹、不足的空间搏斗。生与死的搏斗，是人的本能，当你在生时，从没有意识到死亡来临前那种痛苦，尤其是死于窒息与水淹及被困时那种无助。于是，本能地挣扎。因而在死亡前他的身躯呈弯曲，面部肌肉抽搐与狰狞，张大口，手与脚都是处于痉挛乱抓的姿态，其状恐布可怕。
循例要作医学的检查，何医生发现他已具备所有“死亡”的征候：呼吸停止，心跳停止，面色青紫而带有灰色，瞳孔散大，不对称，光反应消失，角膜混浊，各关节因出现尸礓而呈现僵硬。这一切说明他已死亡多时了。然而，在这种场合，不尽力去“表演抢救”是不成的。
“阿莹，给病人静脉切开，加压注入葡萄糖盐水！”
“郑医生，给行人工呼吸！”
“阿萍准备输氧！”
“阿凤，给病人心肌内注射可拉明（Coramine）及肾上腺素（Adrenaline）”。
“同志，拿一张毽及热水袋给病人保暖。”何医生吩咐他身旁的不知名的大队干部。幸好，预早已经烧定热水，作好抢救时用。
断断续续病人救出了洞外，一个个不同姿势的尸体被抬出了医疗抢救队的草棚内，草棚是临时“抢救室”，没有病床，没有床垫，只能将一个个病人放在铺满了草席的地上。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从上午6时多些救出第一具尸体之后，至下午两点多些，第十具尸体捞出，无有一个生还。
那些没有生还指望的尸体，全部按照正规程序进行“抢救”，每一个都被安放在那临时抢救位置上进行：人工呼吸、输氧、输液、保暖……，整个“抢救棚”都在忙碌着谁都心中有数的结果，而那些见到自己亲人尸体的人，已开始渐渐地认清了事实，也开始镇静些。但还有两个未救出。这时已经离出事超过24小时了，看来，这两个也是希望渺茫，那些被“抢救”着的尸体，也有些工作缓慢下来了，人们开始疲劳了。
“啊！救出一个，还生的。”不知谁大声地高呼，全部在场的人停止了任何的工作，涌向洞口。一个满身湿透，皮肤沾满煤黑色，手脚还能活动的矿工，被救出了洞外，放在抢救棚的草席上。他惊呆了，当他见到阳光时，不知这是阴间？抑或是现实，他从死神的手指缝中跳了出来，说不出声。
这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瘦削的脸颊被煤水染成煤焦色，浸了超过廿四小时的身躯，不住地往下滴着污黑的煤水，手指、脚趾的皮肤，由于长期被水浸透而起一条条苍白而深的皱纹，当人们抬他出至洞口时，他全身发抖，口唇苍白而发紫，两眼无神，他完全被这死而复生的意外惊奇吓呆了，也不知自已真的尚在人间？抑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面对他的是围在他周围的这些完全陌生的面孔，以及完全陌生的一切事物，一时间，他无从适应，也辨认不清。
人们骚动了在最初那惊呆时的片刻宁静之后，显得兴奋、嘈杂了。
“保暖！立即保暖！热水袋，阿莹，毛毽，阿凤，给他热开水。”何医生见惯这类“生与死”的场面，他是医生，专业告诉他，在抢救时不能够停止职责。因而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忘记了最重要的任务。这个挣扎了26个小时的人，终于获救了。
突然不知是谁大声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整个人群也响起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欢呼声。
医疗队全体人员没有因为这种冲动而稍有疏忽，何医生指挥各人，忙碌着迅速地给病人抢救。
输氧、输液、保暖、活动肢体、清洁皮肤、检查他的心脏机能。这一切工作，不管外间如何的兴奋与嘈吵，他能保持镇静及有条不紊地工作。
第一例生还，鼓舞了人们的斗志。30分钟后，最后一个，即第十二个，被抬上来了。
“他生还，啊！他生还，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响沏了这个偏辟的地区。
至晚上6时多，死亡的尸体，一具具被安置；生还的两人，没有严重的并发症，不必上送地区医院，于是被送到县医院去康复治疗。何医生他们这个医疗队，也结束了他们的临时抢救任务。疲乏、饥饿突然之间在每一个人的肚内发出了严重的讯号。原来他们每一个人，整整一天没有食过任何东西。谁都没有人注意到谁有无吃过东西。不过，最后，公社还是请医疗队吃了一顿晚餐。临夜，在满天繁星的伴随着，又再坐着那部波兰出产的救护车，摇摇晃晃地回到阳关医院。
大量物资拿去大炼钢铁，大量物资拿去搞高产试验田，各行各业将大部分精力用于大跃进，去搞人民公社，吃大镬饭。集体化的生产，带来一些人的懒惰，加上连续三年的特大自然灾害，农作物大大失收。然而，农村的干部，却仍在天天地“放卫星”、喊“高产”，但是高产的结果，是要按“高产”的数量缴交入国库的“公粮”。事实上，粮食减产，上交大幅度增加，农民们只能“勒紧裤头”地开始忍受着灾害及浮夸虚报所带来的后果。在此时，全国又掀起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单人民解放军”的伟大号召。学大庆、大寨的苦干加宝干、巧干的精神。大寨的苦干加巧干精神是值得学习，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苦干也得有米粮下肚，再苦干也得有米粮饲养家禽，才能供应城市的肉类副食品。
1960年开始，在医院的疾病分类上，多出一种统计病种，就是“干瘦水肿病”，这类疾病初时的发病率还是很低很低，绝大部分都将它归入“寄生虫”所引起的营养不良一类去。
城市人口的粮食定量一减再减，按劳动的强度，粮食定量成人为每月30斤、25斤、20斤、18斤不等，按你日常劳动强度而定；食油定量每月由四两，减至二两菜油（按当时一般人以花生油为主，菜油是一种质地很差的食油），肉类供应由原来的每月一元二角，减为每月一元，甚至低至每月只有八角钱肉类供应，鱼每月供应五角钱。有几类人有特殊供应，即：传染病的医务人员（传染病津贴费及传染病肉类供应，每个月加多一元，）患有结核病、传染性肝炎及癌病者，亦有特殊肉类供应，从每月一元至二元不等；以及钢铁工人亦有高温作业津贴。
在那个时候，最吃香的行业有三种，一是医生，因他们的疾病证明书对很多人都很有作用，因此不少人尽量去巴结大大小小的医生们；其次是“猪肉佬”及“卖鱼佬”，总希望这“两佬”能“卖肉”时，多卖一点点。不过，做医生的优越性就是不必去巴结他们，因为他们也想巴结医生，通常这叫做“走后门”。不过，这只是民间的“小后门”，主要的后门还是查实权的干部门。
大跃进之后，将资产阶级的歪风邪气一律扫光，凡是个体买卖，都是资产阶级的产物，因为他们可以赚钱，赚钱这一名词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都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所为，都不应该在今天我们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时所应该有的事情，以及都不应该出现的倾向。
在阳关，这个蓬江市的近郊工业区，这个拥有上万人居住及生活的地区它原本只有一个市场。这个唯一的一个市场也显得特别宁静了，除了国营或公私合营的商店，如粮油站、肉类门市部、海产门市部、蔬菜门市部、以及日用杂货门市部之外什么商店都不必设立，也什么商店都不能设立。当然，在阳关，也如其它的地方一样，有一间属于国营的百货公司，这间百货公司不设在市场内，而是设在大街之上。
市场最旺的地方就是猪肉档。每天一早天未亮的时候，那些家庭主妇们不管风吹雨打，抢到猪肉档去排队卖猪骨或猪膏（猪油）。
噢！你不要小看这些“猪骨头”，它价钱不贵，才二毛钱一斤，这是它优点之一：而且一角钱的肉票可以卖一斤猪骨，此其二。除此之外，猪骨还有不少好处。有什么好处？看一下吧；一斤猪骨拿回去煲汤，有三大好处：一是能增加油水；二是增加骨髓；三是补充钙质。除了这三大营养好处之外，还在于它可以一家人共享，一家人都能啃点骨头增加营养；假使有幸买到一些“肉骨”（带肉骨头），还能多点肉类进肚。你不要见笑，别以为这些在通常时期用来喂狗的骨头，怎会被“两条腿走路”的人如此垂青呢？大概你未经历过什么叫做“困难”？什么叫做“困难时期”？什么叫做“一代人的困难时期”。在那个时代，一点点肉类都是莫大的“进补”，一点点肉类，对任何人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就凭这几个优点，使到猪骨的身价提升百倍。比如，一些肺结核病人，为了“病情需要”，多食一些猪骨，还能帮助结核病灶“钙化”呢！于是医生一张证明，可以每个病人每个月配给定量三斤或五斤不等；孕妇，怀孕期，胎儿生长也需要钙质，于是，医生的证明同样也可以增加猪骨定量……，于是猪肉档一早就将猪骨卖个清光。你不排队，或排得晚一点，你别指望当天能买得到如此又便宜，又有营养的东西。
“痕芋头煲猪骨，可治疗肺结核。”郑材京医生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验方”。
“怎么个用法？”主任间他，这是在一次业务学习会议上；“痕芋头十斤，猪骨五斤，用大牛头煲煎十个小时以上，煎至两碗，每天饮两次，每次一碗，早晚服。”郑医生如此答；“会不会有副作用？”尹自申医生问：
“无，如果煎煮时间太短，会有舌头痕及口腔痕痒，因此必须要够火路。”
这个试用并没有成功，痕芋头煲猪骨根本不可能治疗肺结核。不过，煲十个小时以上的猪骨，一口咬下去，因为骨头的钙质大部分分解到汤中去，故此那些骨体会甜滋滋地、甘香地流到满咀都是，倒是满不错的。而大部钙质会协助病人结核病灶“钙化”，这也是一种考虑之列。但从实际上，无多大之意义。
人们对猪膏的钟爱，比什么都重要。猪膏与猪肉同价，但它可以炸成猪油。这些猪油，简直是一种宝物。每个月每人食油定量只有二两，而且还是那些他妈的黑菜油。但是猪油却是香喷喷、滑溜溜的，就算吃条菜，滴两滴猪油，成碟菜都香喷可口。医学界分析，猪油含有很高卡路里，天气寒冷时还能增加热量。那个年代，似乎医学上还未重视“胆固醇”吧！去见他的鬼！胆固醇是那些资产阶级的疾病，专门向有钱佬及大肚腩埋手，就让这些资产阶级老爷、小姐们、帝国主义、反动派通通都死在那些该死的“胆固醇”之下吧！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什么胆固醇增高呢！
很可惜，每天一早，能排队买得到肥靓猪膏的人，少之又少，劏一条猪，能有多少斤猪油？工厂、机关、学校、甚至医院的食堂，也需要猪油。还有一些是“走后门”去了，能剩下多少给这些主妇们去规规矩矩地循正途排队能获得呢？倒无所谓，买不到猪油，也可以买肥猪肉，肥猪肉不一样可炸猪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