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即时作了毒物分析，证实病人的呕吐物、胃液含有心甙样毒物，但有关进一步的血液毒物及药渣毒物分析，因条件所限，只能留待市卫生局进行化验才有结果。”化验科李技师说；“似乎应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到。从临床医生的角度考虑，夹竹桃中毒的诊断可以下了，或者说初步诊断可以确立。这个初步诊断是我们抢救治疗的方向，迅速定了这个方向对我们抢救有利。”吕医生发言：“这个病人我虽然无直接参加抢救，但从病史及介绍来看，基本上抢救是适时的及正确的。从抢救初期来看，阿托品用量似乎不足，但很快即注意了此一问题而立即进行加大剂量，以求迅速达到“阿托品化”，只有“化”了才能有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怎样的剂量才能“化”得了？这没有一个很确切的标准，必须要密切观察。故此，这类病人必须要特殊护理，专责医生在场，以便分秒必争。过大剂量，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剂量过小，只是从有虚名，无济于事。通过此病例的抢救，加大了阿托品量以及乙丙基肾上腺素的应用，纠正和改善了病人的心传导功能，以及纠正了休克，这是挽救生命的重要环节。当然，洗胃和导泻，尽量排除毒物的继续吸收，亦是必要的措施。静脉补液，可起到稀释毒素、补充血容量、对抗休克、增加心排出量和增加脑血循环，实属必要，也是抢救的常规措施之一。”
“这个病人是一位年轻未婚少女，从她的病史，可以看出她此次中毒的原因是想落胎。”妇科赵医生缓慢地说：“今天当病人稳定之后，我曾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自己煲这些中药食的吗？”
“是的。”
“这是些什么中草药？”
“夹竹桃药。”
“为什么食这些中药？你知不知到这些中药是有毒的？”
“……”少英似乎不大想答，迟迟疑疑没有出声。
“你知不知到你已经怀了孕？”赵医生见她无回答，于是进一步指出她的问题；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细细声地说：“我不想要。”
“你又怎知到食这些夹竹桃叶可以连到你的目的？”
“我只是听人讲。”
“谁说的？”
“……”她不愿谈，只是说是别人讲的。
“为什么你不结婚呢？有了孩子，最好是结婚，不必冒这么大的危险，你这么做，几乎连条命也无，值得吗？”
“我不能够结婚。”
“为什么？”
“他不再要我！”她哭了，哭得是如此伤心。
“我们原来是中学时的同学，两年前毕业后，他在中国进出口公司工作，我是在酒楼当服务员，我们相爱一年多。可是，一年前他的父亲申请他去香港，起初他还说等他到港之后也申请我去，但是两个月前他批准去了，却一句话也不说一声，走了，两个月过去了，连一个字也不寄回来，而我也刚好在他临走前留下这么一个孽种，将来个肚大起来，叫我怎样面对我的父母、朋友、及所有的人，我无面见任何人，有人教我用这个方法，我也不知这种夹竹桃有毒。”她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地说：“我真不知今后如何去做，死又死不了，生又无晒面。医生，教下我，帮帮我！做做好心！！别让人知道这回事，好吗？否则你叫我怎办，我真不想做人。”说到最后，她简直是在哀求。
“病人已经很清楚说明她的情况，作这医生，本着救人的目的，希望病人好，也不希望病人今后的声誉有所影响，因为这是一个很正常的恋爱，并非一些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医生给病人保守她的私隐是我们的责任，因此，我也只有安慰她，使她情绪稳定下来。”赵医生是一位仁慈的医生，对于这些少女未婚怀孕的处理，她也是老手，她总会为这些少女今后的生活、工作、婚姻、甚至名誉而多方保护她们，她不希望她们一次的行差踏错就毁了她们一生的前途。她具备了一个特点：做医生，不但救病人一次的生命，也要救病人今后的一生。
“这个病例中毒的原因，是无可怀疑的。民间采用夹竹桃堕胎，是有原因。主要是夹竹桃能使子宫产生收缩，尤其是对于妊娠的子宫，可促使它产生痉孪性收缩而终止妊娠。现在这个病例，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应该汲取教训，让这些不明事理的少女们，不要作这种危险的尝试。加强卫生宣传教育，是我们的责任。”赵医生说。
“有关此例病人的诊断与治疗，如果无多大出入的话，下面请大家谈一下夹竹桃此种草药的特性，作为我们通过讨论中，获得一次业务学习，加深它的认识。”赵主任将讨论的话题引向深入。
“由于时间关系，也因为图书馆参考书有限，我草草地翻查过一些手头资料，对于夹竹桃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认识。”当病人一旦稳定，何医生即着手找资料。这是他的习惯，过往，凡是遇到奇难病例，或抢救、或凡是在学时没有过的、或学得虚浅的东西，他必定即时找寻能找得到的资料，并将它的部分作扼要的记录或文摘，他曾多次对自己或对学生讲：“在学校，老师只是一个带领人，他指条路给你走，教你如何走，毕业只是开始学习的起点迈出了第一步，今后你走得好与不好、顺不顺利、有没有成就，就只能靠你自己不断的学习，不断跟上时代及科学步伐，不要作为时代的落伍者，直至老、直至你离开这个世界为止。”在学时，他们的中西课时少之又少，根本不足以应付所需，夹竹桃这一词连听也未听遇，那还谈得上抢救中毒者？于是他唯一的办法是找“哑老师”——书本，从书中找到他要找的任何资料及任何知识。幸好，他在学习时对药理知识非常重视，尤其是对洋地黄类之强心甙类药物的基础打得很不错，它的药理作用、常用量、中毒量、中毒症状、中毒急救等等都能清楚记忆。但夹竹桃是什么呢？他总得向书中找寻答案。
“夹竹桃在很久以前从印度传入中国，在中国，古时夹竹桃有三种用途，一是庭院栽种，是一种美化环境、观赏用的植物，有红花与黄花夹竹桃，现在我国到处可见到这种植物，叶片尖而窄，是一种不错的家居风景植物；二是：过去古时民间用来作为治疗神经精神病的药物，但是往往容易引起中毒，甚至严重中毒至死，因而其用途不被推广；三是用作堕胎，古代妓女，不少用它作为堕胎之用，但也因为它的毒性而有所限制。”
“总结起来，夹竹桃有三大作用：一是镇静，它对中枢神经起镇静作用；二是它能抑制心传导系统，使心率缓慢；三是对子宫收缩作用，促使子宫作节律性及痉挛性收缩。”
“有关夹竹桃中毒，手头上能找到的国内文献至今为止，只有两个报导，一是1952年文合剑成报导于“内科学报”：夹竹桃中毒；另一是1953年郭仓报导一例夹竹桃中毒引起心传导阻滞，此文载于1953年（6）中华内科杂志；所有的报导，夹竹桃中毒均引起严重的房室传导阻滞，我们今次这一病例，也无例外地同样是引起此等现象，幸好抢救及时，总算能挽回生命。”
“我有幸在此一病例中学到不少以前我未学过的东西，尤其是我通过这一实践，翻查了大量的文献，丰富了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在这里向各位学长区报一下和温习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对今后的工作会有裨益。”何金水医生慢慢地，有节奏地说着：
“其实夹竹桃早在1863年已有一位外国学者DeVry注意到这类植物的特点而加以研究，并从黄花夹竹桃中提取出一种配糖体，命名为Thevetiu，并在临床中用来治疗心力衰竭，但也因有其毒性而未被应用。而且早在1785年英国医生withering创始应用洋地黄，积累了近百年的历史，对洋地黄的知识较为丰富，因而人们顺理成章地仍然沿用洋地黄。一百年之后，另一位医生Fraser于1870年首先倡用毒毛旋花子素K（StrophanthinK），这个药对于心力衰竭治疗有更迅速之效，因而夹竹桃从此被打落冷宫，再无人去理会它是否有用。”
“目前西药洋地黄，其实亦是源于植物。我们不妨复习一下，可以使我们对于毒甙类药物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洋地黄属于玄参科植物，有紫花洋地黄及狭叶洋地黄两种。现时应用的西药洋地黄如Digitali，Digitoxin，Digoxin，Cedilanid等皆自玄参科的紫花洋地黄和狭叶洋地黄中提取，这两类植物多产自川、浙等地的人工裁培；而毒毛旋花子甙则提取自夹竹桃科羊角拗属的康毗毒毛旋花的种子，这些植物产自华南及中国南方各省。而现时本病中毒的夹竹桃，亦是我国众多强心毒甙之一，但未被医药界所重视。”
“由于该种植物越来越广泛地种植于圆庭，也由于民间的讹传乱用，故近年来陆续续发现此种植物的中毒病例，以及越来越了解多一些它的毒性，也从此植物的毒性重新评价其对临床的治疗效用。”
“夹竹桃的药。理作用与洋地黄作用相似，而洋地黄作用大家都很熟悉，这里就不再重复。但有一点，文献上报导，在心电图上，夹竹桃用药后ST—T段的改变没有洋地黄那样来得明显，但我们这一例却显示较为明显的ST段的变化，这点还需要今后多积累这方面的资料。”
何医生因为作了较详尽的文摘笔记，因此他的发言也较为全面。
“明于民间应用于堕胎时的用量，按一般传说，以每一岁用鲜叶一片，成人用量为20—40片。而此例患者十九岁，用鲜叶20片，较流行传说按年岁计多了一片。但按照近年来研究，用焙干夹竹桃叶磨成粉状，装入胶囊作临床试用，发现其血中的饱和量是0．8—1．2克，与洋地黄用量相似。但其中毒量与饱和量相当接近，甚至有些人其饱和量亦即是他的中毒量。每片干叶约等于0．5—1克，20片叶即5—10克，大大超出正常常用量，中毒是必然的，如果体质好，侥幸不死，体质不好，加上抢救不及时，极难幸免。此例患者运算好彩，总算闯过了鬼门关。”
“我想从心电图角度谈一下本病的特征。”黎医生说：“心电图是近年来新兴的一种检查仪器，有关洋地黄中毒的心电图资料较多，但有关夹竹桃中毒的资料则是凤毛麟角，但从文剑成于1952年及郭仓于1953年报导，以及一些有关的研究资料，提示本药主要是含有强心甙的成份即与洋地黄相似的作用。心电图所见早期洋地黄的特点是ST—T段的改变，即ST—T明显压低呈现典型的“洋地黄现象”，本例所见并不典型，但已经可见ST段压低。主要的特点是心传导阻滞。心传导阻滞是目前被认为是诊断夹竹桃中毒的可靠指标。一般而言，早期“夹竹桃化”了的病人，不少已出现第一度甚或是第二度房室传导阻滞。并且以缓慢型心率失常为常见，实性心动过缓、房室传导阻滞、束枝传导阻滞及室内传导阻滞等等，但亦可引起其它心律失常，如心房级维震颤，室性早搏等现象。此例病人以房室传导阻滞为主，幸好抢救及时，否则转变为完全性传导阻滞则很麻烦。”
“各位医生的发言很好，达到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目的，通过这次对论，加深了大家对夹竹桃的认识，更重要的是通过学习，再一次温习了强心甙中毒的抢救措施，我没有更多的补充，最后我想提点建议：夹竹桃是一个有待关发的、有用的中草药，是否我们今后研究一下，能否将来竹桃定为我科研究课题？看看将来有无可能成为代替或比洋地黄更好更有效的治疗心力衰竭的药物，作为内科今后的科研项目之一，这是我的一个建议，请大家参考。”
这个建议没有反对意见，就作为全科通过的决议。
“如果无异议，那么就交由科室秘书何医生起草方案，再由科室通过执行”赵主任最后确定了。
“此项工作具体交由何医生来查，由他制定各项工作细节，以及同药房制剂室、动物实验室、化验室等部门共同商量分工合作。至于临床方面，何医生疑定细则，各项登记表格等，交由全科医生执行。最后资料收集仍由何医生负责，待他将所有资料总结，并写成文章之后交给我。”赵主任把工作的概括讲明。
“今晚能参加内科的病案讨论，学习了不少东西。的确，夹竹桃这种树，随街随巷，到处都有，但这种中毒病例却不多见，足以说明人们不是随便会拿这种东西来应用。不过，这位少女中毒，是“听别人讲”的，足以说明除了她本人之外，还会有人提出用这些危险方法来进行打胎，因此不能忽视今后还会有人中毒的可能。“病例少”会容易导致医生们的健忘，通过病例讨论，可以加深认识，不会因为病例不多而应付不来。”张院长从来不作长篇大论的发言，也不去重复别人已经讲过的东西，三言两语，这次也毫不例外地提醒对这种中毒处理不要忘记。
“我想再提醒一下各位，在我复习文献时发现，类似洋地黄毒甙的中草药，不单只夹竹桃，还有几样值得各位留意的有：万年青、羊角拗、蟾酥等等。也提到其毒性作用，但有强弱之别，值得大家参考。”何医生最后作补充。
一个星期后，市卫生局毒物检验结果：送检物为红花夹竹桃叶，其药汁含有夹竹桃素。结果符合临床诊断。
一九五六年春，何医生宣读该年科室科研工作规划时有这么一条：开展夹竹桃研究，第一步：与药房制剂室协商，先从动物实验，观察动物的常用量、中毒量及致死量，再研究剂型，然后第二步再进行临床研究试用，估计需要时间两至三年才能试用于临床。希望能在临床观察之后能有一份总结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