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无呃你们！”他两只手，紧紧地揽着两个女儿，一边抚摸着她们，一边替她们抹泪、边说：“四年了，爸爸受尽了屈辱，还连累你们也受够别人的歧视。你们哭吧，哭完这次，就不要再哭了。从今以后，希望我们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今天爸爸做回医生，再无别人歧视你们了，所以，今天好好地让你们吃餐好饭，庆祝庆祝。”他替两个女儿抹干眼泪。
“唔，不成，妈妈还未知，我立刻写封信给妈妈，也让她高兴高兴。”
“对，食完饭，就写信。”
“不，我现在就写，你未煮好饭，我先写信。”惠惠说完，就在书包里拿起笔、纸，坐在小桌上，写起来。
“唉！你也无需那样急。现在夜了，邮政也不收信，食完饭写也未迟。”
爸爸还是这样说。
“不，不。”
“谷！谷！”晚上八时许，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声。谁在敲门？
“谁？”何金水一边问，一边跑去开门。没有人应，但仍在细声地敲。
“啊！黄书记！是你？”他一边用国语地向黄书记说，一边打开门。
“请入来。”他说。
这几年来，医院的第一把手晚上来访，这还是第一次。而且，看他的面孔，是善意的。
“请坐吧。”何金水在他的前面小厅给书记让坐。他坐下后，何忙着为他沏茶。他很清楚，这些南下干部，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饮茶。以茶待客，这是一个礼貌的习惯。因此，他也忙着为他捧上一杯红茶。
他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宿舍。原本是四个护士，分别在屋的四面，摆上四张床及四张书桌，成了四个单身护士宿舍。现改建成在房的中央，起一矮小墙，变成一份为二。前面是“厅”，后面是“房”。这个前厅，放上一张碌架床，是她们两姊妹一上一下。中间再放一小桌，两张木椅，就是客厅。前面入门口处原本是走廊，现在也成了厨房。黄书记慢慢打量着这个医生的居处，其后他坐下，点起一支烟，慢慢抽着。
“今天黄科长给你宣布了回内科上班了吧？”他问。
“对。”他恭恭敬敬地说。
“有甚么意见没有？”
“能有甚么意见吗？这是上级党委的决定啊！”他答。
“也不是说党委决定就无意见的。有意见也可以提嘛！”黄书记边说边抽烟，烟雾慢慢地充满了这间小小的房屋。
“我没有大的意见，因为党委能执行毛主席的政策，在审查过我的一切之后，给我回内科上班，这是党的政策的胜利。我应该感谢毛主席，感谢党，也感谢院党委。”何金水说，“现在党委是由黄书记担任书记，能够真正贯沏毛主席革命路线，执行了毛主席的政策，我才有回到内科去上班的可能。因此，我衷心地感谢你。”
“你的问题搞了那么多年，这点你得明白，不是那样容易办的。因为市委不能作决定，要上送到地区。而地区又得看省方面。加上本院专案组又纠缠不清。
于是反反复复。上级派我来，就是要落实你们这批人的政策。我来以后，又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每样事，都要清清楚楚它的来龙去脉。今天，你的事基本告一段落，可以结束你监护劳动了，因此在党委中，就提出解放你。当然还不是所有事情都结束，还得一步一步去落实。”他将一个大概告知何医生。
“这点我也清楚。这几年，我也学会了不少事。不过有几个问题，希望黄书记不要介意我提出。”
“甚么问题？提吧，能解决的，即时为你解决，暂时不能解决的，一步一步来。”
“是不是党委禁止我写论文？”
“谁说的？”他颇感惊奇地反问。
“黄科长明确同我讲，不准我写文章。”
“党委没有这样的禁令。”
“那么是不是也禁止我带实习医生，给实习医生上课？”
“又是黄科长讲的吗？”
“是的。这是他明令禁止我三个问题中的第二个。还有一个是禁止我参加学术会议。”
“没有，党委没有这样的禁令。你的复出，是党委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充分体现知识分子政策的一种具体行动，怎会禁止你写医学论文、怎会禁止你带教学生及给学生上课、和禁止你参加学术活动呢？没有，完全没有这回事。
你尽可以安心做你应该做的事，你可安心进行你在医学上应该进行的一切。在这方面，有甚么事，我会全力支持你。”
“那么我放心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为甚么要降我两级？究竟在我的档案中，我是一个甚么人？专案组有无给我定案？要降我两级？查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个名堂，好让我知到，才能降我级！”
“唉！这点我暂时邦不了你的忙。在党委讨论中，有争持。党委的讨论我不便在此谈。你应忍耐。他们要整你那么多年，到头来甚么都整不着，降两级对他们也还有个交待。总之我不便说，但是今后必定慢慢给你解决。”
何金水无再讲甚么，因为党委会讨论的事情，就算是党委书记也不能外透，这是纪律。因此，他不再问。
“我有一个问题问你。”黄书记静了一会，说。
“甚么问题，尽管问吧。”何金水答。
“四年无接触临床，你的医学理论及医学知识会不会退步？”原来他担心这方面。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的医学知识不但没有丝毫退步，而是有了很大的进步。
尤其是中西医结合方面。”何金水很坚定地答他的最高上司。
“真的？你讲给我知究竟是怎样？”
“这几年来我不断学习。在看守所内，市中医院温院长收了我这一个学生；回到医院，当我接受完批斗、游街、写检讨之后，晚上我就学中医，写中西医结合的文章。近三年来，基本上是我在理论上自我进修阶段。将我过去的经验，来一次总结性的复习。这就是我的进步，我一点也没有忘记我的专业，也没有一丝丝退步的迹像。我有不少可以给学生讲课的专题。尤其是中西医结合的专题。”何金水一讲到学术性问题，他的劲头就来了：“讲句真心话，甘涌怎能比得上我，谭永富更是望尘莫及。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致命伤！”
“我很高兴知到你的进步，在这样困难环境下，你还可以在医学知识上有如此收获，这是少有的！其他的事，我想不提也罢。今后我希望你继续像以前那样去做，不必畏首畏尾。凡是对革命有好处的事，我都会支持你。”黄书记说了些鼓励话。
“怎样，她们的妈妈不在，很不方便吧！”他似乎像是刚发现这个家没有了女主人，因而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她也是因为我的问题，连累了她下放到农村去。”
“不用担心，她一定要调回来，这事我会为你办妥的，不会等很久。”他用很平淡的口吻说：“还有一件事，你住在这里很不方便，尤其是以后你爱人回来，一家四口住在这里太细小了。你准备搬家吧。”
“甚么？搬家？搬到那里？”
“你准备好了，等待总务科给你的通知。在未通知前，不要向外说，自已知就是了。”他说完就走。
这是一个好消息。不用自己提出，他会为他把爱人调回来；也为他着想，调到较大的宿舍去。四年了，总算枯木逢春。
第二天，他着两个女儿，第一个就跑到蓬江市堂叔家，将恢复医生工作的事首先告知他。这位在他患难时尽最大努力来邦助过他的大恩人，是应该最先知到此事的。
“恭喜你恢复工作。”一见面，堂叔第一个先开口。
“你知啦？”
“对，我知！”
“你怎会知到我恢复工作？谁告诉你？”
“林副市长。”
“他也知？”
“当然。市委常委通过要立即恢复你的工作，下达指示到你医院去，你医院不得不执行。”
“但我院是地区级医院，市委管不着呀。”
“对。原则上是地区级，每样事都要地委点头。但是今次这事是由地委指示你院执行，而你院迟迟不执行，地委所在地离这里远，山高皇帝远。于是地委除给你院指示之外，还给市委下指示，着他们督促执行。因为你院在蓬江，市委兼地委下达指示，不得不执行。”
“啊！原来这样。”何金水如梦初醒。他的问题牵连也挺复杂的。
林副市长原来是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出身。多年来都是全市、省的劳动模范。他出色的工作，加上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走在前头。在厂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其后成了市重点培养对像。文化革命前不久，被提拔为副市长。由于他是工人提拔，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并未受到“革命小将”的冲击，一直保持其副市长的职位。其后革命大联合，市革委会成立，他也被结合为副革委会主任。
这几年文化革命期间，他一直都是“揸革命，捉生产”，只揸工厂的生产。其他市领导都受到或多或少的批判、冲击，但他一直都能保持其逍遥作风。是全市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批判的一个市领导。
阳关医院何金水的事，他早就知到。但因为他是揸“工交战线”，对于“文教卫生”战线的事，只是知到，却从不过问，也无权过问。
堂叔同他在早期，同在一个工厂当工人。其后他步步高升，但都能保持工人阶级的扑素本色，也保持工人阶级的联系群众作风，平易近人，没有因为自已高升了，而瞧不起昔日的工人、同事、朋友。所以堂叔向来都很敬重他。虽然一个是副市长，一个仍是工人，但两个仍然是好朋友。加上堂叔与林副市长居住相隔不远，天天晚饭后，只要他有空，就跑到市长家坐一下，聊下天，这已成了习惯。
从何金水被拉入看守所，堂叔就将此事告知林副市长，希望他能从旁协助。林副市长也介绍市公安局的一些人给堂叔认识。因而堂叔及麦医生去探监时，也较为方便些。林副市长也只能邦得这么多。因为当时全部正常体制均被“打个稀巴烂”，而且也是军管时期。本身不被牵连已是大幸，别人的事，只能“点到即止”。
由于堂叔的邦助，麦医生也认识了林副市长。因此几乎每次她从乡下回来，必同堂叔一起到林副市长处坐一下，多多少少了解一下整个运动发展趋势及金水的情况。
此次何金水的事，地委给市下了指示，要市委协助督促阳关医院迅速“落实政策”。在地委及市委双重指示下，阳关医院不得不迅速“解放”何金水等几个人。
“多谢林副市长的关心，多方面协助我。”何金水带着两个女儿，同堂叔一起到林副市长家，见面后，第一句就是感谢他。
“不要多谢我。我也邦不了甚么。这次你能迅速获得落实政策，很主要原因，得感谢你院新调去的黄书记。他从调入你们医院之后，就下了决心要解放你们。但你院的一些“极左”思潮严重的人，多方阻挠，拖延至今。他将整个情况，向上汇报。地委才决定下指示到市，由市委监督执行。”林副市长说。
“你的问题搞了四年，也查得一清二楚。过去，工宣队进驻时，搞极左路线；军管时期，也是由那个姓杨的军代表搞极左。幸好，另一个汪军代表能顶着他，坚决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你，也为其他人作了不少有益的事情。他实事求是地，将你院解放以后知识分子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并完整整理，全部资料上报地委及省委。但你院的张付顺却拒不执行上级多次指示，他不落实你们的政策。才拖到最近，不得不撤换他，由黄书记去代替。你才能获得解放。”
林副市长像谈话家常地，同何金水讲。
“黄书记昨晚也约略同我提过一下。”何金水答。
这个副市长的家，并不是甚么豪华大院。而是极普通的民居。原来他的家，是一间在大马路的店铺。店铺的大门起了一道墙，只留下原来的三份一，开了一个小门。进入门内，就是一个“大”厅，再入去，就是一间房。在房的上盖，加了一个小阁楼。这就是副市长的家居。屋内的陈设，也是极普通的木椅、木台之类的家具。他个人剪了个平头，平常他的穿着只有两种装束：一是蓝灰色中山装；另一是白夏威夷恤；脚穿皮凉鞋。一看，只能说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科级干部，绝没有一点副市长的架子。
何金水也想起此事，怪不得从防空洞后期，完全没有人理会他的工作。做与不做，都无人过问。因为张付顺那邦子人在阻碍拖延他的“解放”。否则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应该获得恢复工作。
“我想请问林副市长，我的爱人调动工作，能不能迅速办理？”何金水试着问。虽然黄书记曾提过此事，由他给办理。可是他心急，多问一下希望能快些。
“这件事大概也快了。你们黄书记正在办此事，因为我们只管市，你们是地区单位。加上她调去的是县。由地区办理。但我清楚，你们的黄书记已经在办理调动之事。不单是你爱人，而且还有叶贵堂的爱人都要调回来。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不应调出的人员，都会被调回来，这也是落实政策。”
“啊，原来如此。”他不再说了。这些事市与医院的做法是一致的。这种一致，都是地委指示：落实政策，要落实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被审查人员要落实，他们的家属，也要落实，他们的子女教育，同样要落实。
“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声，”林副市长语有所指地说：“你今天的复出，并不代表你已经“沏底解放”，更不代表你的问题完全解决，从国内的阶级斗争来看，问题还是挺复杂。就拿林彪事件来看，可以看出中央斗争的复杂性。现在虽然林彪已除，但是斗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因此，你这次复出，平时应该多做事，少说话。对于以前害你的人，不要同他们争，更不要同他们斗，你是斗不过他们的。他们有一邦人，这邦人有的是权，他们并没有倒台，这个权还紧紧地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而你，只是一个医生，没有权，也无势，再加上文化大革命被整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只需说你在“搞翻案”，那不明实情的群众，就只会跟他们走，你就吃不消了。”林副市长这番肺腑之言，何金水铭记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