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终于突破下午的云层,照亮了伯克利公共图书馆的大广场,温暖读者,或是令他们目眩。阅览室高耸的玻璃墙比两层楼还高,已将图书馆变成温室,烘得读者们纷纷卸下秋装,卫衣、帽子、夹克无力地堆在桌面、椅子和低处的书架上。
奥莉芙坐在桌子的一头,往一个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列清单,桌子的另一头,一个流浪汉在翻一本斯蒂芬·金的小说;隔着五把椅子,奥莉芙都能闻到他没洗的头发的味道、干掉的汗味,还有隐隐约约的排泄物的味道。她对他心怀歉意,希望能把午餐剩下的三明治给他,可是她已经丢进垃圾桶了。等等——她这样想是不是很专横?或许人家根本就不饿。或许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冲个澡、一份工作、更好的医疗保健。或者也许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她的假设只不过是出于布尔乔亚特权的论断;上周她在《赫芬顿邮报》上读到这样一个观点。
那人像是能读懂她的想法似的,抬起头发现了她的目光。她于是露出一个微笑,不过那人只是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奥莉芙低下头,用小而整洁的字迹继续写:
1)如果妈妈确实还活着,而且
2)她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们她还活着
3)那么她一定是
她迟疑一分钟,接着迅速写道:
a.有麻烦
b.失忆了
c.被困在某个没有电话和网络的地方(还在荒凉旷野?)
d.生我们的气
她再次停下,思考最后一条。如果妈妈生她的气,为什么还会叫她去找呢?“奥莉芙,我想你”,妈妈说过的不是吗?是的,奥莉芙划掉“我们”这个词,换成:
d.生爸爸的气
她就这一条展开思考。她记得父亲以前经常抱起妈妈,将她拉到自己的膝头。妈妈就像一只猫咪那样蜷在那里,爸爸会将鼻子贴在妈妈的头发上,就那样停着不动,仿佛是想将她吸入体内。真奇怪啊,中年人不该有那样的举动;不过在内心深处,奥莉芙喜欢那样。
可是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那么做了。相反,爸爸越来越将时间耗在工作上,妈妈总会出门跑马拉松、沿海岸骑自行车,或是去山里徒步,整个周末都自己度过,或是和朋友丽塔待在一起。去年,她有时听见父母在吵架,他们用嘶哑的声音小声争论,有卧室门的阻挡,听不清是因为什么。
这些事让人难过,但并不像会造成危机。也许奥莉芙错失了某些关键因素呢。会不会他们之间发生了很糟糕的事,这才导致妈妈想要离家出走?
这样的思考——有关原因和解决方法——让她头疼起来。于是,她给笔记本翻页,继续书写:
妈妈可能会在的地方:
a.一个海滩上
这时她又停了下来。还不如写“在地球上”,加利福尼亚有八百四十英里长的海岸线。她看到的那片可能是斯廷森海滩,严格说来,那是离奥莉芙家最近的海滩;也可能是蒙特雷半岛上随便一片海滩,他们最常去的海滩就在那里。可能是任何一个:佩斯卡德罗、门多西诺、穆恩斯通、瓜拉拉、马里布,谁知道呢?
而且这种假设还要建立在妈妈仍在加利福尼亚的基础上。
她试着回想那片海滩的更多细节——某种让她挂记的东西、某种熟悉的东西——但是到这一刻,她的幻视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九个小时,还能记得的主要是一系列朦胧的印象、一丝热得发烫的希望、一些妈妈脸上的表情,还有她妈妈留下的信息:你必须更加努力。这些已经像磐石一样,盘踞在她心中。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无论有多么难以置信。她不能理解的是:哪怕妈妈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有一丝,爸爸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可说具体些,那种东西又是什么呢?她无法拟出行动方案,更不用说触及确切来说昨天发生的事。如果说那是某种幻视,那么这意味着还会发生吗?更具体些,会带来更清晰的信息?有没有可能由她本人来启动,而非被动地等待召唤?
她将笔记本推到一边,转而去看刚从后面一个编号为“133.9 M817-1‘灵性/通灵学’”的灰尘扑扑的架子上找出来的一堆书:《通灵学怀疑论者指南》《现实边缘:意识在物质世界的作用》《连接:幻想中见到挚爱的人》《心灵的前沿:探索灵魂的进化》。这些书看起来都合情合理,除了最后一本,这是一本黄色平装书,封面上是一片梦幻的日落风景,字体俗气,看起来有些过头。她将那本书放在最下面,抄起那本《通灵学怀疑论者指南》,翻开前言开始阅读。
你可体验过无法解释的现象?是否有某种东西让你质疑现实的本质?你可见过、知道或了解某种不可知的事物,某种让你自问“我是不是有超能力”的东西?
我有超能力吗?她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她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平平无奇。在班上,她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最大胆的;既不是天生的领袖,也不是强壮的运动健将。仿佛她内心深处是个巨大的空洞,什么也没有。她喜欢沉浸在母亲失落年代的故事之中——在那个年代,青春期的比莉离家出走,在太平洋海岸西北部流浪,然后游历世界,与艺术家、无政府主义者、毒贩子混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一定在某些方面让母亲失望。“不管怎样,你不会想经历我做过的事。”比莉会突然中断讲述,但不知为什么,奥莉芙知道她想表达的其实是相反的意思。
倒是妈妈已经不再那么离经叛道;她完全是一副恪守常规的模样,穿拉链卫衣,扎着郊区妈妈常见的马尾辫,给克莱蒙特女孩募款委员会的参会者送鼠尾草籽松饼,为网上宠物商店设计徽标。但在高一学年结束时,奥莉芙将最新的成绩单拿给母亲,她盯着看了很久,仿佛不明白一般。接着她用小手指尖将那张纸推开,凑过来在奥莉芙耳边私语:“任何人都能遵守规矩,找到你自己想做的。别总是按照别人的想法行事。记住:你有权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角色。别担心旁人怎么想……因为你是特别的,奥莉芙。不过你得是自愿尝试。”
那是什么意思?奥莉芙之前就思考过。但她还是不明白:她想成为什么人?那又怎么会出人意料?她有时候会感觉到强烈的冲动,但都过于模糊,转瞬即逝,无法落实为行动。此外还有什么呢?好吧,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克莱蒙特所有学生都是。她喜欢在本该学习的时候读小说,不过这也算不上出人意料或特别。她救的那些流浪动物?她试过将那当成她的事业,还去了一家当地的动物收容所当志愿者,结果却不欢而散:她受不了每次过去却发现前一周抱过的小狗已经被处死。于是她辞了职。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一生中所做过的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在学校建立环保小组。是的,她对她们所取得的成就非常自豪,碳足迹减少项目、植树,等等。可就算是那些,似乎也远远算不上什么,跟母亲年轻时代的壮举——把自己绑在树上,躺在推土机前面——相比,那些实在是不值一提。母亲去世后的这一年,奥莉芙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无用:不过是几十亿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是成为灵媒——这事倒是值得重视。不可思议,疯狂又特别。
为什么不呢?她想着,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也许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她看完那本《通灵学怀疑论者指南》剩下的部分——基本是在论证支持灵异现象的存在——然后放到一边,开始寻找更为有用的建议。她拿起那本《连接》,是一本厚厚的精装本,荧光色的粗体标题让她想起好市多超市成堆售卖的自学书籍。
希腊祭司,或称灵媒,能通过凝望镜子而前往遥远的地方,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奥莉芙读道:这种技术实际上能让你随时拜访挚爱之人的灵魂。这种古老的凝望镜子的方法已被证实,可连接起自然和超自然领域,可供任何有耐心、守规则的人训练他们的思维。
这本书似乎更有用。《连接》建议奥莉芙节食二十四小时,然后在黄昏时分坐在一间昏暗的房间的镜子前,试着召唤妈妈的灵魂。应该在放松的时刻凝望镜子,这样有利于过渡到一种不同的意识状态。将挚爱之人的照片和私物放在周边,以便将它们烙印在你的脑海中。当手指开始感到刺痛时,你就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一个不同的意识状态。
感觉有点蠢,从一本书中获取通灵的指导——和昨天无意识发生的让人欣喜的遭遇完全相反——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选择呢?奥莉芙闭上眼睛,非常努力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想看看是否有效。阳光的投影已经转移方位,她能感觉得出,光线正在温暖她的脸庞,眼睑后面正在燃烧,一片粉红。
片刻之后,她能感受到血液飞快地流经大拇指血管的节奏,但她还是没看见母亲;不像昨天那样。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记忆划过她的眼皮:在一场冬季的暴风雨中,妈妈站在后院,浑身湿透了,她仰头朝天,紧闭双眼。她转过身,看见奥莉芙正在后门廊上看她,于是大声呼唤,声音盖过了雷声,钻过雨帘:“出来,就是点儿水而已。”母亲的皮肤冻得通红,拼命地朝奥莉芙挥手,而她则在一种令人震惊的激动之中,走进瓢泼大雨,走到母亲的身边。
“奥莉芙?”
她睁开眼睛,看见是娜塔莉站在阅读桌的对面,怀里抱着一堆社会学的书。奥莉芙脉搏加快。
“嘿。”她小声回应。
过去的一年里,奥莉芙的许多朋友仿佛都……逐渐疏远了。不是说她以前就能在人气竞赛中获胜,但她的社交圈确实还挺大,交往的大多是环保小组中的女孩,像明和特蕾西,她们也会为植树造林和水力压裂技术感到激动。接着一下子她就成了“在一场悲剧事故中失去了妈妈的可怜的奥莉芙”,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新身份,朋友们不知道往后该怎么与她相处。她刻意试着不去谈论这事,以免惹得别人不快——哦,我很好,你们呢?人们问起时,她会立即回答——但问题就在那里,悲剧的枷锁就扼在她的脖子上,人们可能会担心,如果靠得太近,就不得不帮她一起承担。现在明、特蕾西和其他女孩会和她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她们会在Instagram上贴标签提醒她,或者邀请她参加团队社会活动,甚至和她坐在一起吃午饭,但从不给她打电话,或者一对一地和她见面,从不做会让她们想起,你知道,死亡这件事的举动。她其实也不能责怪她们。
不过没关系,因为她有娜塔莉,那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娜塔莉有一头深色头发,整个人看着很慵懒、可爱,是让你想抱着碰鼻子的那种,像小狗那样;不过她也有急脾气,为人风趣又不拘小节,这也是奥莉芙总想和她腻在一起的原因。她是学校辩论社团的冠军,可能还将成为班上致告别辞的学生代表。这样的成就让奥莉芙觉得惊讶,娜塔莉却似乎根本不在意。“只要能去国土的另一边念大学,远离父母我就心满意足。”她曾经这么告诉奥莉芙。
娜塔莉的爸爸是位律师,说话总是用单音节词;她妈妈也是律师,喜欢大吼大叫。显然,两人尚未签署离婚协议的唯一原因,就是在等待娜塔莉高中毕业。她家里很富裕,和奥莉芙同校的许多孩子一样。不是说富得住别墅——伯克利不是这样——而是会去法国度假,开德国车,住的房子里所有物品都是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进口的新鲜玩意儿。
娜塔莉今天只系着一条发带,卷发自然地披散着,也没系平时在学校要系的领带(是一条又粗又短的桃色领带;克莱蒙特的女孩们都恨死了那条领带,就像一条松垂的阴茎,不男不女的),只让它松垮地搭在脖子两侧。她的运动西装翻领上别了许多女权主义运动的别针(“端庄淑女无法创造历史”),此刻揉成一团挂在背包的带子上,几乎就要掉下来。
娜塔莉重重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瞄一眼桌子另一头那个流浪汉。她冲奥莉芙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捂住,以遮盖那气味。“怎么了?你还好吗?”娜塔莉的声音在图书室里显得分外刺耳,旁边桌子坐的一个女人转身冲她们发出嘘声。
“还好,怎么……”奥莉芙小心地低头看一眼自己面前的那堆书,它们的封面就像一幅明晃晃的广告,昭示着她在和超自然现象的书鬼混。
“你坐在这里闭着眼睛,看着像是在做临床试验。”娜塔莉注意到桌子上的书,她凑近将书转个圈好看清书名,“什么情况,奥莉芙?《探索灵魂的进化》?哪个老师给你布置的这些书?特恩布尔吗?看着可比我的社会学书单有意思多了。”
奥莉芙拉回那本书,脸颊一阵燥热:“不是作业。”
娜塔莉笑了。“那你是灵媒还是怎么了?”她抬起头,看着奥莉芙的表情,“哦。啊!你认真的吗?你开玩笑吧?怎么想起来看这些?”
她迟疑了大概一分钟,也可能只是几秒钟。接着她压低声音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昨天和我妈说过话,你会觉得我发疯了吗?”
娜塔莉盯着她看了许久;奥莉芙相信自己犯了错,她即将成为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的社交贱民,比现在还要糟糕——疯了!这时候娜塔莉凑过身来。“你知道吗?我祖母以前经常发誓说她跟死去的祖父说话了。”她激动地小声说,“她说半夜里醒来,听到祖父在旁边打鼾。有时候,我去她家玩,我发誓当我们不在房间时,有些东西会自己移动。一些小东西,比如勺子和邮件。”
娜塔莉看着她,棕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笑着,仿佛刚刚送了奥莉芙一样礼物。奥莉芙充满感激,压抑住抓住娜塔莉的手、紧紧握住她柔软的手指的冲动,她降低声音:“昨天我在去教室的路上看见了我妈妈,就在阳光翼楼的中间。”
娜塔莉的眉毛扬起半英寸[11]:“你看见她的鬼魂了?”
奥莉芙凑过去:“问题是——我十分确定,我妈妈不是鬼魂。”她感觉得出,自己再次因为这一时刻的狂喜而神魂颠倒,“她跟我说的话真的非常清晰——她告诉我她想我,说我应该去找她。”奥莉芙指指那本《通灵学怀疑论者指南》的封面,“娜塔莉——我想她还活着。”
娜塔莉的领带已经从脖子上溜下,在桌子上绕成一盘,被遗忘了。“活着,好的。”她的脸上快速闪过某种表情——某种松散而悲伤的情绪,像是怜悯——但很快就过去了。她直起身子,抬头看着图书室的天花板,仿佛被那上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哇哦,太精彩了。”
“你信我?”
娜塔莉的目光重新低下来,扫过奥莉芙的脸庞,掂量着。她坐在那里,用指尖慢慢地将《连接》那本书转过去。“他们一直没找着你妈妈的遗体对吧?”她似乎在做决定,嘴巴中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喘气,又像是在笑,“那难道不是很惊人吗?哦,奥莉芙!你看见她了?你真的和她说话了?”
奥莉芙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娜塔莉皱着鼻子:“可是——如果她还活着,那她在哪儿呢?”
“是的,”奥莉芙说,“那正是我要弄清楚的。还有,我们为什么去年一年都没收到她的消息?”
娜塔莉又靠到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拉扯发梢。“或许她在徒步时被人诱拐了,”她说着注意到奥莉芙脸上的悲痛表情,“或者只是失忆?”
奥莉芙低头看一眼笔记本:“我列出了这种可能性,但听着像是俗气的肥皂剧情节。”
“短暂性全脑遗忘症,就是这个名字。”娜塔莉猛地一扯头发,将其丢在那里,思考着,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我们在心理学课,谈论过,记得吧?头部受伤时是可能发生的。有超过一分钟的时间,你什么也不记得。就像老电影里的情节。”
奥莉芙试着想象妈妈丧失心智,跌跌撞撞地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走出荒凉旷野。这依然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可如果她失去了记忆,她怎么会知道要联系我?”她疑惑道。
娜塔莉耸耸肩:“也许是下意识的。你在她的潜意识中轻轻地敲门?类似心灵感应纽带?我不知道。”
奥莉芙喜欢这种说法,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连着她和母亲。“我愿意相信这种说法。但有个大问题,我该怎么找到她?”
“你觉得她还在山上的森林里,靠雨水和浆果活了下来?”
奥莉芙想象着这些,她依然记得去年从网上下载的荒凉旷野的照片,里面的细节栩栩如生。她有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徒步者拍摄的照片以及自然摄影作品,她仔细研究,想象着妈妈可能会在那片巨大的禁区之中的某处。她试着定位他们找到母亲遗落的徒步鞋的那条峡谷的确切位置,那只鞋半沉在河床上。“过去这么久了,现在应该有人找到她了,或者她自己找到路走出来了对吧?不管怎样,我看到她在一片海滩上。”她思考着,“不过我认不出是哪片海滩。可能是太平洋沿岸的,根据海水判断。”
娜塔莉将手放在桌子上,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身体逐渐僵硬:“她最喜欢的海滩是哪儿?我记得读过,失忆的人会被潜意识吸引,前往对他们有重要意义的地方。你可以从那里找起,带上她的照片,四处打听打听,也许有人见过她。”
她思考着这个办法:“我不知道我妈妈最喜欢哪里的海滩。她去的地方很多。”
“也许可以问问你爸爸?”
奥莉芙摇摇头:“我试过告诉他,说我见着妈妈了。他却告诉我,那只是幻觉。”
娜塔莉背包里的手机开始鸣叫,她转转眼珠。好几个人转身看着她们,娜塔莉摆出一副“怎么了,在看我吗”的无辜表情回应,然后站起身,将领带缠在手腕上。“是我妈,她在外面的车里等我。”她停下来看着奥莉芙,“你没问题吧?这些事你不害怕吧?”
奥莉芙点点头站起来。“没事。”她说的是真的,有娜塔莉站在对面,她感觉这一切越发合理,“我只是希望能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帮忙,只管告诉我方法。”娜塔莉说着突然俯身探过桌子抱住奥莉芙。她们就那样静止了一分钟,木桌因为她们大腿的重量而有些不稳,她们伸出双臂,笨拙地抱着对方的脖颈。奥莉芙感觉到娜塔莉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皮肤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娜塔莉先抽回身。“如果想到什么,记得发信息给我好吗?”她咂咂嘴往门口走去,怀里还抱着一堆书。
奥莉芙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桌子那头的流浪汉已经睡着了,脑袋枕在折叠的双臂上,口水在书页上汪成一团。她摸到背包底部的格兰诺拉燕麦条,推过去放在男人发黄的指甲旁边,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到家后,奥莉芙在书桌边坐了很久,不解地盯着德语家庭作业,脑子里大部分时间却在想她的妈妈。凯茨比在她膝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在她头顶上,吉兹莫——去年春天她在花园里发现的一只独腿长尾鹦鹉——激烈地拨着鸟笼中的铃铛,想嘲讽那只猫。楼下,父亲在厨房里弄出咚咚的声响,很可能是想对妈妈的死做出些弥补,做一些没有必要的精致晚餐。
她知道父亲想让她陪着做饭;无论何时她走进厨房,他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渴望的神情,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女儿。不过她一直都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仿佛房间里有一个妈妈形状的旋涡,吞噬了所有的空气。此外,他在她身边也不自在,不像妈妈,他总是太过用力;他想要的太多。他会说愚蠢的笑话,就为了逗她笑,或许是因为她笑了,他才能安慰自己,她其实没那么伤心。但她确实是很伤心。她感觉每次张口都会令他失望,所以还是待在楼上房间比较轻松,希望他能找到让自己开心的方法。
她茫然地盯着家庭作业,无法集中精力。才刚过六点,外面就已经一片漆黑,云层遮挡了所有光芒;她试着往外面的街上看,但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一张乏味的脸,让人毫无记忆点,就像速食燕麦粥,身体从脖子到大腿是一条直线,看不出腰线的痕迹。她知道不该这么在乎自己不漂亮,不像母亲——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值得担心,比如埃博拉病毒、海水的酸性水平——但是她控制不住。
她转身看着那首应该背下来的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诗:
Lass dir Alles geschehn:Sch?nheit und Schrecken.
Man muss nur gehn:Kein Gefühl ist das fernste.
Lass dich von mir nicht trennen.
“奥莉芙。”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从楼梯传了上来。膝头的凯茨比发出咝咝的叫声,背上的毛倒竖起来。它的爪子刺穿了她的运动裤,她尖叫着跳起来。这时她突然感到无比眩晕,不得不抓住椅子的扶手重新坐下,仿佛身下的房子已经翻倒,让她失去了平衡,她就要飞离地球表面。又闻到那种奇怪的味道——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她回头看向窗户想确定自己的方位,却似乎看到窗玻璃上的影子里,母亲出现在她身后——时间刚够感慨一句“天哪”。
比莉就站在奥莉芙椅子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她看上去就和昨天一样——同样的发型、同样的长裙、同样困惑的表情。奥莉芙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兴奋中又有些想要呕吐,担心如果转过身去看母亲是否真的站在身后,这一刻就会过去。于是她就凝望着母亲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比莉凹着手掌托住手肘,头发夹在耳朵后面,白裙子下方透出大腿肌肉结实的线条,这些熟悉的地方看得她呆住了。
这是真的,她开心地想。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之前她曾隐隐担心这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她凝望着母亲,等待她开口说话。
但是比莉什么也没说。她微笑着,一只手撑在髋部,扬起一边的眉头。她们看着彼此,时间变得拥有了弹性,拉长又收缩。奥莉芙试着寻找能帮忙定位母亲精确位置的细节——母亲还站在一片沙滩上吗?是她认得的沙滩吗?——但影子太模糊了,看不真切。不过她能感觉出那是一个巨大开阔的空间,夜空中有星星闪耀,多到难以置信。
“所以,你能不这么傻看着,挪挪屁股站起来吗?”比莉突然问,声音非常响亮,吓得她一下跳了起来,“你一直坐在那儿,世界与你擦肩而过。”
“抱歉,妈妈,”奥莉芙说,“你得帮我。你在哪儿?”
但比莉不耐烦地摇摇头,仿佛在等奥莉芙自己发现。她脑袋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舞蹈,一阵轻柔的风,小小的翅膀拍打着穿过黑暗,是飞蛾吗?
“告诉我吧——”奥莉芙更加急切地说。这时父亲推门走进她的卧室,在这让人迷惑的时刻,感觉他们三人都在这个房间里,就和过去一样。这稍纵即逝的时刻,是奥莉芙一整年来感觉最快乐的时候。
“爸,你看。”奥莉芙跳起来脱口喊道,但是她刚完全转过身,就发现背后根本没有人。只有父亲,一只手拿着一只微波炉手套,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张方形的纸。她转身回望窗户,但已经看不见母亲。相反,她看见前院那棵光秃秃的橡树在风中摇曳,枯枝被邻居家的运动探测灯照亮。
父亲循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啊,我该修剪修剪那棵树了,赶在它倒进起居室之前。”他说着转过身,注意到奥莉芙脸上奇怪的表情,“嘿,你感觉还好吗?”他过分热心了,笑得有些刻意,奥莉芙看得出,他是因为昨晚的争吵而感到愧疚,“那些德语诗歌让你感到悲观吗?”
有片刻的工夫,她想与他争辩。但有什么意义?他显然没看见妈妈。奥莉芙也无意将之前的谈话稍加改变重来一遍。“我很好。”[12]取而代之的是,她这样回答。
“那就好。”[13]他微笑着,脸庞上的皱纹加深了,有一瞬间,奥莉芙看得出,为什么当他去学校接她时,克莱蒙特的妈妈们总是显得很难为情。那个方下巴在她看来那样笨拙,却让他显得强壮有力;他长着一头浓密的沙色头发,粗浓杂乱,作为一个父亲来说,隐约显得有些冷酷;深邃的灰眼睛上长着一副少女才应该有的长睫毛。奥莉芙就没有那样的长睫毛,显然十分不公。
父亲还在说:“听我说,我想重新谈谈你昨晚说的话。”不等奥莉芙打断,他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张小纸片塞进她手中。是一张名片,写着“梅雷迪斯·奥尔布赖特,家庭心理医生”。“我想找个人和你聊聊你妈妈也许会有帮助。这位女士实在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治疗师。”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是哈莫尼推荐的。”
“哈莫尼?”奥莉芙惊讶地重复一遍她的名字,“你把我说的告诉她了?”
哈莫尼最近似乎经常出现,在厨房转悠,在花园剪花,或者和爸爸在起居室闲聊,似乎她已经取代了母亲的位子。一开始感觉她很好心,作为妈妈的朋友过来帮忙;妈妈刚过世的那几个月,爸爸酗酒很严重,哈莫尼在的时候,他不会喝那么多。奥莉芙后来将他拉了出来,她做得很好。可现在都过去一年了,爸爸好了许多——尤其是从他开始写回忆录以后——所以她已经做好准备,哈莫尼应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而非闯入别人家。
父亲刮刮鼻子,避免看到奥莉芙对他的背叛的反应:“我只告诉她,你好像还是不能接受你妈妈的死。”
奥莉芙控制不住了:“妈妈没死,我告诉过你,我看见她了。”
父亲畏缩了一下:“听着,听我的话。你或许确实看见你母亲了,或许没有。不管怎样,去找专业人士谈谈没坏处的,不是吗?”
为什么成年人会觉得,只要送你去和一个更有资历的成年人谈谈,每个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奥莉芙想着。就像是在玩烫手山芋游戏:无论何时,只要你的想法或情感不能完全适应世界为你打造的笼子,每个人就会发了疯一般寻找专家,说服你重新钻进笼子。奥莉芙厌倦心理医生、职业咨询师和学校护士,他们只会拿着不知所谓的工作表,探究些实际上什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你一直坐在那儿,世界与你擦肩而过。”
但这时她抬起头看向爸爸,注意到他脸上充满希望的神色;他疲劳的眼睛四周发肿,仿佛已经被这一天榨干了。她真希望能与他分享她体内的轻松感,她相信事情马上就要朝好的方面发展了。她不是疯子。她头脑清醒平静,仿佛她即将走进教室,在期中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成绩,因为她已经做好了百分百的准备。
爸爸或许现在不会相信我,她想着,但等我找到妈妈他就会信了。
“好吧,”她说,“当然,行。有何不可呢?”[14]
“好极了,”他语气轻松起来,“谢谢你,小豆子。我很高兴。”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隔着微波炉手套开玩笑地捏了她上臂一把。
“好,可是爸爸,”她说,“我要郑重地说一下,你不需要为我担心。”
父亲笑了起来:“只不过是我的天性。”他说着走出她卧室的门,“晚饭差不多快好了,阿尔弗雷多酱意大利宽面。”
“我过一分钟就下来。”奥莉芙关掉台灯,抓起德语课本,标记看的位置。这时她停了下来,扫了一遍里尔克那首诗的翻译版本:
一切都将在你的身上应验:
美丽和恐怖的一切。
你只需勇往直前,直至万物终结。
给我你的手,千万别失去了我。
我不会失去你,妈妈,她想到。她回想起妈妈的脸在黑暗中闪烁的画面。这时候她突然明白了,不是飞蛾,是蝴蝶。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快速给娜塔莉发了一条信息:“你说会帮忙,还算数吗?这周六我们去海滩。我知道我妈可能在哪儿了。”
两秒钟后就收到了回信:“十点来叫我。”
奥莉芙删掉苹果手机里的信息记录,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之后她下楼去找父亲。
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我与比莉·弗拉纳根的生活
乔纳森·弗拉纳根 著
在早年生活中,奥莉芙就是她母亲的影子:白天四处溜达时,她总是一只手紧紧抓着比莉的裤子;比莉醒着的时候,她总在四周磕磕绊绊,往她头发里撒面粉、脸上撩水花,将她的脚趾碰出瘀青,这都吓不到比莉。我有时会想,这种情况最后会不会把比莉逼疯?不过如果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比莉似乎很鼓励奥莉芙的行为。
经常我在半夜醒来,发现比莉不在床上。如果踮着脚穿过走廊,站在奥莉芙房外,就会听见她们两个在黑暗中说悄悄话。等比莉溜回我们的床上,我就翻过身问她:“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女孩子间的悄悄话。”比莉会笑着悄声说。有时我也会溜去看奥莉芙,但是每次当我蹲在她的床边,都只看到她胸口起起伏伏,她怎么也不会醒。
比莉没有让奥莉芙报名上幼儿园,而是带她去草莓峡谷参加自然徒步,去佩斯卡德罗海滩上的蓄潮池挑挑拣拣,去斯特恩格罗夫艺术节听免费的音乐会。当邻家的妈妈们来我们家,抱怨带孩子很辛苦——无休无止地换尿布,发不完的牢骚、生不完的气,睡眠总被打断——她就瞥一眼在角落静静看图画书的奥莉芙,提出抗议。我们终于步行送奥莉芙走进当地幼儿园的那天,我看到比莉盯着用柏油铺砌平整的院子、模压塑料玩乐设施,脸上只有愤怒。
我嫉妒她们的关系,但也很高兴比莉是那样享受做母亲的生活。我会想到我自己的母亲——姐姐死后,她筋疲力尽,完全被击败了;她待我很好,支持我,却没有能力真正理解我——感觉心中充满感激,为我的女儿能拥有更好的童年、更亲密生动的亲子关系。
我也感到松了口气,因为奥莉芙身边总有一位家长陪伴。我在《解码》杂志社升了职,我坚决支持的技术革命将帮助每一个人获得更轻松的生活,却让我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工作占据了我生活中所有空闲的时间:深夜里处理邮件,晚餐时手机提示有新信息,截稿日期全天候不间断,因为杂志从一个周刊变成了一家大规模的“媒体公司”,每个小时都要更新。不知不觉我进入了一个二十四小时持续的激烈竞争,永远无法离开跑道。我安慰自己,至少我的薪水能解放比莉,尽管她似乎想将那些自由时光完全投入在奥莉芙身上。
有一天,我上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是奥莉芙学校前台打来的,询问奥莉芙身体是否有所好转。显然奥莉芙感染了某种可怕的病毒,已经三天没去幼儿园;他们一直在尝试联系比莉,可她不接电话。挂电话后,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奥莉芙那天早上不是还坐在餐桌边,穿着彩虹颜色的睡衣裤,笑着吃她的燕麦粥吗?
我请假回家,当我走进家门,发现我们的房子变成了一座摩洛哥风格的洞穴。比莉给起居室里挂上了天鹅绒布幔,挡住窗口的阳光;家具被推到墙边,有蜡烛在壁炉和摇摇晃晃的沙发扶手上燃烧,沙发垫散放在地上,变成了供人闲躺的枕头。奥莉芙和比莉就躺在上面,图画书随意丢在野餐留下的残迹中。已经是下午两点,两人还穿着睡衣裤。
奥莉芙看到我呆住了,脸上写满了愧疚。比莉则笑了起来:“奥莉芙,我们被抓了个现行啊。”她招呼我走进她们的洞穴,我挤在她们旁边的狭窄空间,屁股后面垫了好几本书:《希腊神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之类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问。
奥莉芙看看她的母亲,然后又看看我:“我们这周学数学,张老师把我训哭了,所以妈妈说如果不想上学,我就可以不去。”
比莉一只手保护般地搂住奥莉芙。“奥莉芙自己发明了做减法的方法,老师却不准她那么做。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是想扼杀掉她的每一丝创造力。”她将女儿抱在胸口,“我们不能送她回幼儿园了。”
我尽力理解这件事:“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你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压力。我想着等想到解决办法再告诉你。”她低头看着奥莉芙,抚平她头发毛糙的部分,“而且,我也需要时间和我的宝贝独处,我想她了。”
奥莉芙抬起头笑着看我,身上闻着有动物饼干和橙汁的香味。“妈妈说,有时候拥有一个秘密是很重要的。”她说。
我记得当时我冲比莉扬起一边的眉头,看到她瞪大眼睛回应我,露出一副“在说我吗”的表情。接着她伸展四肢站起来,布幔轻抚着她深色的头发,仿佛是情难自禁想要触碰她一般。她站在我们上方,烛光在她脸上闪烁,她看上去像个巨人英雄。“难道不是吗?”她说,“等奥莉芙回忆童年,她会记得什么?是在教室里度过的每天都一样的日子,还是我们一起逃学的时光?”
比莉当然说对了。尽管下一周的周一,奥莉芙报名上了一所新学校,但偷来的那一周现在仍然是她最鲜活的童年记忆。“那次妈妈假装在家教育我,其实是在起居室里的一个堡垒中喂我吃饼干。”
其他人却无法理解我们的婚姻关系。当我把比莉的行为告诉父母,他们的反应就好像是,她不和我商量任何抚养小孩的决定,这事很值得担心。我的理解却完全相反:那份魔力才是让比莉成为这样一个优秀的妈妈的决定性因素,魔力就在于她与传统和世俗完全相反。是的,比莉有时是有些随心所欲,但我从没接到过经常在办公室听见的那种歇斯底里的控诉电话——“你什么时候回家?孩子哭了,我们需要牛奶,你迟到了。”比莉已经摒除了育儿中的这些内容,以及两人就各自负责的领域边界争吵之类的事项。相反,她相信所有事情都会自行解决,我们所有人最后终将找到彼此。而事实上我们一直以来确实做到了。
那晚晚些时候,奥莉芙睡着后,比莉和我回到她的摩洛哥洞穴,喝了一瓶红酒,就着烛光温存。过后她拨弄着一块天鹅绒帘子,影子闪闪烁烁地在整块布料上散开。“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个秘密的藏身处。”她说,“有一次,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造了一个。你知道我父亲发现后做了什么吗?他把它一把掀翻,将我拎到地下室关在里面。他说一个诚实的人是不需要有秘密的,再说了,神面前是没有秘密的,我不可能逃脱神的审判,念祈祷文时我应该思考这个问题。”
她笑了,是尖厉的讽刺的笑声。“十二岁时,我在门廊下面找到了他藏的色情影片,都是《我的美好欲望》那类玩意儿。还说什么没有秘密,也不过如此不是吗?”她停下来回忆,“这事过去几年后,他因为对我最好的朋友动手动脚而被抓了个现行。”
“天哪,比莉。我很抱歉。”
她回头看着我摇摇头:“不,我不想让你为我感到抱歉。我也不会对自己感到抱歉。我确定,那些事没影响到我。”
于是我就静静地将她拥在怀里,想象着她是怎样设法在那些糟心事中施展魔法——她的父母那样不称职,她却成了这么好的一位母亲。或许我们并不一定会重复父母的宿命;或许我们确实拥有能力,去书写自己生活的故事,去改变结局,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够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和比莉在一起,我能从这种可能性中感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