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告个别吧。
总不是要告别的。
就好像,假的不会变成真的,虚的不会变成实的,无论梦是什么样子,总是要醒的。
准确的说,我是个残疾人。
我们一家都是四眼,到我这里似乎更严重了些,我有先天性视力障碍。
听说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完全看不见的,后来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如果放任不管,也许这辈子就可以顶着盲人的名义过去了。
家人当然不会放任不管。所以自记事起,每月必去的地方就是眼科医院。从最开始近乎于无的视力,到最后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花费了我整个童年。但这也只是勉强维持了个表面罢了。不说规律性的复查不比治疗次数少,我正常的生活中似乎注定无法摆脱一副厚厚的眼镜。当然不止如此,我的眼睛无法在黑暗中看清,每当受到刺激又会短暂性失明。他真的很脆弱,受到任何伤害都会堕入黑暗,就像我一样。
可惜的是,爸妈奔走了十几年,发现了这世上确实有治好我眼睛的方法,但是,生理性的缺陷带来的一切,却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心。
“知道吗?转来的那个新同学,是个瞎子。”
“真的吗?那她会不会要带导盲犬来上学?”
我的身边,永远都不乏这样的“吗”。
知道吗,真的吗?好像不同之处永远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像你的不足,就注定应该被分享,应该叫所有人知道,应该就这样,应该因此,收到异样的眼光,甚至鄙视。
我不认同,我怎么可能认同,但我无法反驳他们。于是我总是在沉默,我总是一个人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总是,总是在思考,在思考为什么。大概是因为眼镜太厚了吧,把我和外界隔开了,把我和其他人隔开了,把我和所有快乐、成就、友谊,都隔开了。大概失明的人,世界里就不需要光。
多糟糕的童年啊。我往往这样想。
这样的生活就这么继续着,我就这么孤独着,就这么,假装自己不需要安慰。
事情的转折开始在高中开学那天,这样悲情的故事,结束在了遇见他的那天。
也许是天意,我的闹钟在开学那天恰巧罢工了;也许是天意,我因此错过了原定要坐的公交车;也许是天意,我因此去晚了;也许是天意,班上只剩下两个第一排的空位,挨在一起;也许是天意,我就这么,坐了其中一个;也许是天意,他,在我后面走进了教室,坐在了我身边。
我还在因差点迟到而喘气,我还在因不足而疲于奔命,他就那样猝不及防的降临,自然的就像他本身就是因此而来。
好白。
我的第一感觉。
白得像阳光,就那么照亮了我身边永驻的黑暗。
他一进教室,身边就更嘈杂了,大概是因为他真的很好看吧,就这一点都花了我好几天去意识到。诚然,他出现的那一刻,我也想和身边的同学讨论,我也想看看他的样子,我也想想其他人一样,大胆的对别人上下打量,评头论足。可最终,我只是低着头,只是默默地感受着身边的变化,没有向外界发去一分一毫的眼神,没有吐出一个字符。
是不敢吗?我不知道。
“哈。”他好像轻笑了一声,“你好啊。”
我感受到了他的靠近。
他走路是带风的,带阳光味的风,和他一样。
所以,不是在叫我吧,我想,千万不要是。
“嘿!”他拍了拍我的肩,露出一个足以叫周遭一切都黯然无光的笑容,“你好啊。”
感受到他的接触,我大概是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吧,他笑意更甚了。
“嘿,这么怕我啊,不至于吧。我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啊。”他脸上笑意不减,顺势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没有…”我这才意识到这样抗拒的表现很不礼貌,“是长得很不错。”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说的算什么,简直比刚刚更加无理。
可惜话说出去了并不能收回来,我还没准备好,就收到了身边其他同学讶异,或者说看傻子一般的眼神,以及他不曾停过,如今更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你真是好可爱啊。”他伸出手在我头上轻轻的揉了揉,“以后就是同桌了,别这么拘谨嘛。”
“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下来了,我本不应该的,对一个陌生人。不过也是,他那样的人,任谁都很难拒绝吧,永远都那么明媚,永远都那么美好。
如果不是他的主动认识,如果不是那样的巧合,我可能永远不会想象到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永远不可能有脱离泥泞的人生。
“啊,作业好多啊,你怎么每次都能写这么快呢?”他带着笑看着我。
“唉,你成绩也好好啊。学霸啊学霸,给我看看吧,不行,你教教我也可以啊。”
我只是回了他一个收到的眼神,并没有回答什么。
“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啊,说实话,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他看起来思考了一下,“藏了,学习超好的秘诀?或者,嗯,我看看,藏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他在我身边不断的转圈。
“没有。”
冷冷的两个字。
“不管是什么,你可以跟我说的啊,我永远是你最好最诚挚的倾听者。”
“没有。”
还是冷冷的两个字,我不为所动。
“唔,好吧。”他在我这碰了两次壁,灰溜溜的走了。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他走后我心想。
对我这么好,愿意陪我,不会说难听的话,不会可以侮辱我取乐。
你,你们都只是,不知道而已。
即使他不断的靠近,即使他告诉我我不必那么拘谨,即使他说,我可以跟他畅所欲言,告诉他我的所有。我没有。我当然没有。我是尘埃一般的人,侥幸接近了他,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的不堪。
我本就这么打算了,不打算展示自己一丝一毫的不同。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缺陷,也许就没有人知道我的缺陷,也许我就能假装自己真的是个正常人,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和坚韧的内心,有一个幸福、安稳、美满的童年。
当然,这是不会长久的,他终究是发现了。
大概是因为他是太阳,过于耀眼的太阳,他在我旁边太久,我的视线就慢慢的模糊了。于是在接下来的考试里,他口中的学霸每每看错了无数的数据和条件,分数一降再降。
一落千丈,这词好像是这么用的。
同学的窃窃私语,老师的谈心一瞬间涌了过来。我不想解释,我的苦恼,我的挣扎,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但我更没有勇气去指责,站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不是不努力,我不是投机取巧,告诉他们我的失误是客观原因。可是我不敢,因为解释清楚一件事,只会带来更多的迷惑,只会带来更麻烦的结果。我不过就是如此,用一个不堪掩饰另一个不堪,在一次次的冲击下,总是捉襟见肘。
即使不愿意,现实就是如此,我不得不承认,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毫无疑问,我被再次带进了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
于是,第二天,冒着短期治疗会使我短暂失明的风险,我还是去学校了。
可能不同之处会让人格外敏感,自尊心作祟,我不想比那些正常人多请一天假,似乎只要这样,就不会比他们差一点点。
墨菲定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不失所望的,失明了。
感觉到不对是从下午开始的,等我意识到需要注意时已经迟了。于是几乎整个后半天,我都在努力睁开眼睛,努力聚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努力似乎是有效的,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好吧我说谎了。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除了他。
“你怎么了?从下午开始状态就不对了,一下课就睡觉,上课也总是走神。”放学前一节课,他问我。
“没事。”我尽量不看他,保持语气中的平静。
预示着放学的铃声适时的响起,我感到他在靠近我。
也许那只是一刹那,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是慢动作一般,即使看不见,我感到他的气息靠近我,还是那样阳光味道的风,他抓住我的手,他抓住我冰凉的手,他温暖的手,抓住我冰凉的手,他将我向外带,伴着我在他身后磕磕绊绊的步伐,冲出了教室门,踏过无数截楼梯,伴着我们都气喘吁吁的身影,到达了一个阳光璀璨的地方。我看不清,但是我看到了模糊的光影,感到了身上的温暖,我闻到了阳光。
我猜,那个地方是天台。
到了以后,他松开我的手,似乎是自顾自的向前走去。大概感到我没有动静,或者说看见我小心翼翼的根本就不敢有动静,他再次拉住我,再次,给了我他的温暖,再次用他的阳光,照亮了我的世界。他将我向前带了几步,然后席地而坐。
“美吗?”他问。
我在沉默,在想什么,在犹豫什么。这一切发生的比我生活中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更加仓促,以至于我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明白,那是脆弱的谎言一触即破的瞬间。
“还是不想说吗?”他问。
我还是在沉默。大概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要告诉他吗?告诉他真实的我,不堪的我,卑微的我,告诉他当他们,所谓的正常人都在享受童年,享受青春,而我,我在疲于奔命,在挣扎着,在拼命求索,只为过上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生活。或者继续选择隐瞒,继续故作姿态,继续把自己隔绝事外,继续小心翼翼的掩盖真相,甚至小心翼翼的欺骗。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他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想说也没关系啦。我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日落,景色的壮观,色彩的绚丽,足以让你忘掉一切烦恼。日落很美,那就放下其他的,认真欣赏现在,欣赏眼前吧。自然有他独特的治愈力量,不是吗?”
他的影子好像回头了,看着我。他一直在问我,我清楚,他在引导我开口,他想让我回答,想让我说话,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能说什么。日落,壮观的景色,绚丽的色彩,美丽的大自然,从来,从来都不属于我啊,尤其是,在这个时刻。
突然,似乎是想好要向他解释清楚一样,这一句话,给出了所有答案。
“我看不见。”我说。
用很小很小,很虚很虚的声音。天台上风很大,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
因为,他的身影顿住了,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在这一刻充满了我看不清的情绪。
沉默,似是永恒的沉默。
这时候我才知道,等待,在寂静中等待,有多难熬。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可能想了很多吧,因为,我也是。
是嫌弃我了吗?是也想对我冷嘲热讽了吗?是后悔对一个无所谓的人,一个恶心的人,那么好了吗?可不可以至少说点什么,就算不好听也行。就像我没有缘由的被侮辱的时候,施暴者能不能告诉我一个理由,无关合理与否;旁观者能不能至少说些什么,无关支持我与否。沉默是最可怕的黑暗,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沉默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在某一瞬间,我真的后悔刚刚口无遮拦,轻易地说了那句话。
但是,在那一瞬间完全占据我之前,我听见他说:“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
耳畔都是风声,可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那么,没关系的,让我做你的眼睛吧,你看不见的,我都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日落,现在的天空,现在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只要你愿意,我就会帮你,陪你看这所有所有美好的景色。”并排坐着,他牵着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气息在慢慢靠近,越来越近,近到我再次闻到了他身上清新的香气,那种味道,在我以往以及今后的世界里,带来的温暖,只有太阳,可以与之比拟,“你知道吗,在你眼前,远方的天空是橙红色的,像是白纸上晕染的橙味汽水,明媚、温暖、绚丽,美好到冒泡,还带着丝丝甜味。太阳是血红的,像是远方的火焰,他撒下的阳光是炽热的,所以看夕阳的时候,看的人也是温暖的。你知道吗,日落绝美,其实你也是的。无论什么样的你,都值得。”
我流泪了。
一刹那,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戳中了我,好像是这几年的委屈,屈辱,这几年的无助,孤独,这几年忍着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了出来。回看这一切,这样可悲的过去,回看曾经的感受,我悲恸到无法自已。
他是第一个对我说我值得的人。
他把我从躯壳里拉出来,教我认识自己,赋予我被爱的权利,唤醒我的世界,唤醒在我的世界里隐匿了太久的美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赋予了我真正的生命,带来了我生而为人的一切,而不是永远赶不上他人,而又无比希望追上的行尸走肉。
当然,如果可以,现在的我更希望当时的能问他一句,他所说我值得的,到底是什么。
显然,我没有。
我泪流满面,如果那时候说话一定会破音的。痛哭样子一定难看极了,我将脸转离他的方向,咬住嘴唇内侧,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狼狈,但我不可能坦然的让他直视这样的我。
好在他没有强行让我说出些什么,没有用什么你要坚强的话故作安慰,也没有一定要我看着他,他只是轻轻的侧过身抱着我,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不知道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有了依靠的感觉。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从这里为起点吧,”他说,“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