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十二默默地听他说着,忽然一步跳上马车,跟他面对面坐下,燕姬原本坐在千荀祁的身侧,此刻终于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
千荀祁将脸扭向一旁,谈十二望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就要走了?”
“对。”
“也不带着我一起?”
“……不用了,有燕姬在就够了。”
“哦……”
她点点头,望了一眼燕姬,又对着千荀祁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喜欢。”答得异常的干脆。
“这样啊。”她忽然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你望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千荀祁的身子有些僵硬,她等了一会儿,才见他慢慢转过脸来,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谈十二眼前的俊脸忽然有些模糊,她伸出手去在眼睛上抹了一,笑道:“也好。”
说完也很干脆地跳下车便走。
她走了之后马车继续前行,沉默了良久的燕姬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
“什么实话?”千荀祁的眼睛闭着,“告诉她我用江山换了她的解药?告诉她我其实比她想象中的爱她?没有必要,我也不愿意。”
燕姬望着他:“不是,我是想让你告诉她,你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她顿了顿,才道,“所以你方才也没有瞧见她哭了。”
“她哭了?”他有些讶异,却没有睁开眼睛,反正睁开了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他与付清远做了交换,他退位,以换取解药,只是付清远终究不相信他,即便是留了一条性命,却将他放逐出去,并且给他吃下了令双目失明的药物。
“哭了就哭吧。”他语气有些淡然,但是有些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情绪,“我如今这般模样,怎么能出现在她面前?”
尽管他表面上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但其实内心里十分敏感且骄傲,正是因为这骄傲,他不能容忍一个失明又失势的自己出现在她的面前。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燕姬,付清远让你陪着我,也不过是为了监视我罢了,此番路途遥远,前途未卜,还是劝你回到皇宫里去,靠着付清远的本事,给你找一位乘龙快婿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燕姬咬了咬牙:“义父没打算让你离开上荣国国境半步。”
千荀祁闭着眼睛笑道:“果然没猜错,其实你是来杀我的吧,只是你杀不了我。”
燕姬冷声道:“你现如今行动不便,又岂是我的对手?”话音刚落,她已从身边取出一对长剑来,“我本不想杀你,但是奈何义父所托,等马车一到僻静之处,我会留你个全尸的。”
千荀祁也不动,叹道:“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琴艺又好,不好好坐在琴前去做哪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何苦要做这种血腥的杀戮?”
“你以为我愿意吗?”燕姬忽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恨意,“我三岁便被义父收养,除了培养我学习琴艺之外,还将我教成一名杀手。我也想跟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样,养花弄草,抚琴吟唱,哪怕是做个平凡的乡间女子也是好的,但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恢复了情绪,声音也变得平静下来:“十年前,在义父的庆宴上,我第一回见到你,国师,还有谈十二。那时候我在宰相府里还没有半点地位,义父收养的女孩子不只我一个,他从其中挑选最优秀的作为培养对象。”
千荀祁有些意外:“原来那一****也在。”
燕姬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回忆着:“我躲在屏风后面瞧着你们,瞧见国师对谈十二偏爱有加,你对她也十分好,还用自己的帕子帮她裹伤。我听义父说过,你和国师两人都是要拉拢的对象,只是却都对她好。接着,她在宴席上弹奏了那首《故人归来曲》。我本来一直以为她只是幸运地被宠爱,没想到琴艺远远在我之上,然后瞧见连义父的眼中都是赞许之意。”
千荀祁一言不答,听她继续说着:“此后我更加勤奋练习琴艺,希望有一天能够跟她一较高下,但是却听说了谈家灭门的消息。行刑那天我偷偷去了,也瞧见她被人救走,但是就此没了消息。这十年来,我日日弹奏那曲子,是因为我只听她弹过这这曲子,但是不论怎么练习,都觉得比不上她,无法超越。”
“所以你一知道她的身份,就下了盅?”
“不,是因为义父已经对她起疑,数日前召我回去也是命我监视她,一旦确认,就会动手。不过下盅不只是因为她是谈家后人,更因为义父知道,如果控制了她,也就可以控制你。她是你的软肋,而等到出城之后,你身边并无死士,若是下手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千荀祁听到这里点点头:“宰相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只是却算错了一件事情,我这人虽然做皇帝做得差些,但是也不乏亲信的。”
燕姬闻言便道:“莫不是你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我见他一等到你退位,便屁颠屁颠地巴结义父去了。”
“嗯,我命他以后好好跟着新主子,他倒也听话。”千荀祁一脸的不以为然。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人在马车里静默了一会儿,燕姬道:“到了,我也该送你上路了。”
千荀祁一脸的淡然,仿佛有恃无恐:“我的亲信随后便到。”
燕姬愣了一下,掀开帘子往外瞧了瞧,但见得马车停在一处小树林之中,周围并无一人,便说道:“死到临头还在骗人。”刚一回身,却瞧见一柄长剑指在颈子上。
千荀祁仍旧是双目紧闭,手里的长剑也只是信手挥出,并不能确定方位,是以没有立刻下手,燕姬立刻闪身便要躲开,他听风辨位,再次执剑而上,却已经误了先机,被燕姬一剑隔开,又补上一掌,登时倒在马车之中喘息。
没想到平日里燕姬娇弱之极,身上武功了得,事到如今,千荀祁只能闭上眼睛等死,燕姬一咬牙:“若是你当日答应了义父的婚事,娶我入宫,说不定今日我会顾及情分饶你一命。”
他缓了口气,笑道:“那可不行,我那后宫从来都不是给你准备的。”
燕姬终于被惹怒,将长剑执起,瞧了他一眼,眼圈忽然微红:“其实,我真是喜欢过你的。从你给谈十二包扎伤口的时候,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谢谢。”他干脆躺平了等死,所以看不到长剑之上寒光一闪,便当胸刺下。
但听得“噗”的一声响,接着似乎响起了什么杂乱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此次定然要去见阎罗王了,过了半晌却发觉身上并无伤口,也无伤痛,正要摸索着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又已经挨了个清脆的耳光。
“千荀祁,你觉得这样骗得我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
虽然是第一次被她连名带姓地叫着名字,但是这个声音,就算他真的死了也不会忘记。
脸上挨了耳光的地方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随即又被轻轻抚着,他忽然有些激动,伸手抓着那双小手,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
他将她搂入怀中,忽然又推开道:“你快走,我……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
要不是看他现在这幅模样,谈十二真想再给他一巴掌,这笨蛋把她当成什么了?
货真价实的琉璃人?
她虽然笨了点,又弱了点,可还不需要靠着什么人才能活。
他很快冷静下来,问道:“燕姬呢?”
谈十二耸了耸肩膀,十分可爱,可惜千荀祁看不到:“我把她打晕了。”
“……”
“她只顾着要杀你,没有防备到我,于是我就用棍子把她敲晕了。”她拖动了一下燕姬的身体,“我还是下不了狠心去杀她,所以,就扔在这林子里好了,生死由命。”
说罢将昏迷的燕姬拖下马车去。
车夫早已吓跑了,她便做到前面去,一扬鞭,将马车赶起来。
“为什么会回来?”千荀祁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随着马车的晃动,似乎完全回过神来,“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嗯。”她忙着赶车,也不回头,“是啊,我本来打算回去找师傅,谁还要管你死活。只是平日里你说话都会比较猥琐,今天居然这么一本正经,实在让我觉得不对劲,就赶回来看看。“
“……”
其实她没有说实话,她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望着她的眼睛。走出老远才恍然大悟,那对不上焦距的眸子,定然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如此。
一想到这样,就真的放不下心来,还是赶来看一看,恰好从燕姬手下救了这人。
想起方才的惊险,她身上还是微微冒出冷汗来。
“喂,千荀祁。”她赶着马车叫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只是我向来不喜欢欠人家什么东西。你丢掉的江山,我来帮你讨回来。”
他坐在车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停车。”
谈十二微微一愕,继而想到他大概要去方便,于是将马车停在路边,千荀祁什么也看不到,问道:“这车是往哪里去?”
“回皇宫,讨回皇位去。”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他摸索着要下车,“我对这江山早就已经没有兴趣,也不打算再去讨回来。”
谈十二瞧着他要下车,又听他这么一说,再也忍不住,跳过去,一把按住他的手:“我不信。你难道就愿意瞧着付清远在朝堂之上独掌大权?”
“那已经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了。”他轻轻甩开她的手,摸索下了车,又蹲在路边摸索了一阵,找到一根棍子,便试探着往前走。
谈十二只得驾着马车跟在他旁边,走了一会儿,忽然瞧见前面路上有个小坑,出言提醒已经来不及,千荀祁一跤跌倒。
她连忙从车上跳下来,刚跑到跟前,千荀祁就自个儿爬起身来,谈十二凑上去一看,瞧见他不但弄脏了衫子,还蹭破了皮,渗出血来,便上前说道:“千荀祁,你还是上马车吧。”
他摸索着找到了棍子,又继续往前走。
谈十二终于冒出了火气,上去一把揪着他:“千荀祁,当初说喜欢我的人是你,要召我入宫的人也是你,现如今说不喜欢我的人是你,不要我的人还是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千荀祁终于有了些反应,站在原地想了想:“我现在就想安安生生去智饶国找个地方呆着。”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把我送到国境处就好了。”
“好!”
谈十二火大地上去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连推带攘的,几乎是将他拖到了车上:“你老老实实坐好了,我把你送到国境处,然后就让你自生自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