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等着。”淳宁太后正立在内殿角落修剪花枝,只有面对着翠绿欲滴的这几样盆栽,她才能略微缓和。此时听闻禀报,她冷哼一声,将花剪扔给一旁的侍女,转身走了开去。
那侍女躲闪不及,手背被锋利的剪子划过,瞬间渗出殷红的血珠。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又不敢声张,只得悄悄抹去血痕,忍痛将花剪收好,洗净手,自檀木桌上捧过温了多时的膳粥呈给太后。
淳宁瞥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内尝了一口,噗地吐了出来,将调羹一掷,瞪眼骂道:“你个蠢奴才想烫死人啊?这怎么吃?”不耐烦地一挥手,“去,站窗根儿那儿吹!仔细着,若混了你的吐沫星子,撵去火房烧柴!”
侍女不敢委屈,忍泪端了粥自去一旁吹凉。淳宁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帕子沾了沾唇角。经过昨夜一闹,她哪还有什么胃口,只不过是要将外面的人晾上一晾罢了。
想起昨夜审问宸汐宫的那两个宫女,淳宁不自主地转着无名指上的玛瑙指环,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两个丫头嘴皮子硬得很,起先死都不认,一口咬定与宸汐宫无关。可证物都搜了出来,岂能由着她们胡说!当下命人将两人各掌嘴二十!
一顿板子过后,那小宫女秋雁已然满口血污,昏死过去,而宸汐宫掌事宫女从蓉脸颊亦已肿胀发紫,想是捱不住,终于开口承认是她做的,与汐妃无关。可当慈安宫首领内监郭进喜喝问她如何下的药,却又支吾难言,说不出个所以来。
淳宁看出,这两个宫女确实不知情,却又都有些愚忠,眉头一皱,喝命关押在暴室,任何人不得探望。这真正明白的人,想来也只有那一宫主位了,如今懿旨还未下,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也罢,倒省了不少事。淳宁太后心中薄怒未消,仗着龙裔在身,对她高看一眼,竟敢做出这样忤逆的事,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一旁立着的郭进喜见太后久未言语,心下思忖,不得不开口劝道:“娘娘,那位毕竟有着身子,万一动了胎气……”
“哼,这种嚣张贱格肚子里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淳宁语气冰冷。
郭进喜面色为难,却也不敢再劝,足足等了两柱香的时间,淳宁才开口道:“叫她进来。”
不多时,身怀六甲的汐妃扶着随身宫女的手慢慢挪了进来。
“太后娘娘金安。”清荷方才赶得有些急,又在殿外久立,腿脚发麻,此刻福身请安仍觉酸痛,险些跌倒,幸得身旁冬香暗暗拉住才站稳身子。
淳宁太后冷眼旁观,瞥见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由薄怒转盛,看着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哀家不是已经免了你的定省么?”
清荷听太后语气,暗叹今日此关难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笑容:“太后容禀,臣妾听闻宫里人被太后娘娘带走一夜未归,不知她可是犯了什么事?臣妾自知疏于教导,不敢求情,只是自打有孕以来,多得她处处照料,一时也离不得。”
“你胆子果然不小。”淳宁沉声道,“居然敢向哀家要人?那哀家是不是也该和你要人呢!”淳宁眯起双眼,显然怒意蓄势待发。
清荷打了个冷颤,原来子烨生气爱眯眼的习惯是继承于太后。那两道凝聚的精光中流露的慑人寒意让她在这刚入初夏的天气中如坠冰窖,身子像被施了巫术一般动弹不得。
淳宁紧盯着她的双眸,面色阴冷,咬牙切齿道:“哀家要你还一个孙儿来。”
清荷被淳宁可怖的神情吓得扑通跪下,冷汗瞬间自后颈滑落,湿透了后背,急忙否认道:“求太后明察,丽妃娘娘失子的事与臣妾无关。”
“无关?”淳宁恨恨道,“你以为这么轻易的一句话就可以洗脱罪名?若果真无关,你宫中的药材从何而来?你那个离不得的奴才又怎么会替你顶罪?哼,她倒是忠心护主,只可惜这么大的罪,她一个奴才,又如何担得起?你还不老实说!”
清荷甩开冬香搀扶的手,泪水顷刻滑落,哭诉道:“太后娘娘明鉴!此事从头至尾臣妾都不知情。那车前子是何时放到臣妾宫中,更是不知。还求太后彻查!”清荷知道此时供出小六不但不得洗脱,且因毫无凭据反倒更添罪责,于是只称不知。
“你的意思是哀家冤枉你了?”淳宁声线拔高,怒意难以再压制,“哼!可你漏了一点,哀家方才并未说明是何种药材,若你当真不知情,又怎么知道是哪一味?哀家派去搜查的侍卫恐怕不会告诉你吧,难不成你出来之前刚盘点了一番?嗯?”
清荷明白失言,正是有苦难说,心里一急,泪水伴着汗水簌簌而落,却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淳宁起身走到她面前立定,伸出戴着景泰蓝甲套的手,轻轻将她的头抬起来。
“哼,在哀家面前装这副可怜样儿没用。哀家不是皇帝。你就这点儿手段也敢在哀家面前搬弄,你当真是不怕死!”随着话音落下,淳宁一个巴掌扇出去,将清荷扇倒在地。她白皙的脸庞上瞬间多了两条刮痕,渗出血来。
“你一个宫外带进来的丫头,能有如今的身份已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还不知足!你想要什么?皇后的凤玺?还是哀家这太后之位?哀家不妨明着告诉你,我朝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皇后,那就是淑容!别说你肚子里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就算是个皇子,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给哀家守着本分!可你竟敢存那非分之想——”淳宁背过身去,看也不看她,“那就别怨哀家不疼惜你!”
“太后娘娘明鉴!臣妾绝无此念!”清荷已是泣不成声,“臣妾从未想过这种忤逆的事。”
淳宁回首盯着趴伏地上的人,缓缓道:“怎么,不是夺位?那就是争宠了?哀家记得头一回见你时,就提醒过你,哀家最恨的就是献媚邀宠,痴缠不休!使皇帝龙体受损,六宫永无安宁。你与万氏之间有什么恩怨哀家不管,可要把手伸向哀家的孙子,坏了香火,那就别怪哀家无情!”
淳宁太后越说越气,眼中的火恨不得将面前的人化成灰烬,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将袖一挥,喝道:“来人!”
“母后且慢!”
淳宁动作一滞,循声看去,却是嘉陵帝匆匆入内。他瞥见地上的清荷脸上的血印,顿时心里抽了一下,连忙道:“母后这是为何?夏氏犯了何错?”
“皇帝,你来得正好。”淳宁将昨夜彻查从宸汐宫搜出证物一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如此心肠歹毒之人,将来生出的孩子也必定心术不正!皇帝还要留她不成?”
“皇上,臣妾冤枉!”清荷急忙向嘉陵辩解,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在青石板上重重叩头,“千真万确不是臣妾做的,求皇上保住珏儿。”
“还敢狡辩!”淳宁瞪着她。
嘉陵见她额上已磕出了血,心中大不忍:“母后,此事是否查清楚再说?儿臣相信以夏氏的为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淳宁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放缓语调劝道:“子烨,母后也是女人,深知女人的眼泪有时候是真,有时候却只是对付男人的武器。你若心软,就着了道了。这宫闱中的事,你不懂。所以,你不要插手。”随即转身喝令周围,“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犯妇拿下!”
“母后!”淳宁忽觉脚下一重,回头看去,却是嘉陵跪在旁边,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拉他,“你这是做什么?一个女人,哪值得九五之尊为她屈膝?快起来!”
嘉陵缓缓摇头,面色坚定:“母后,儿臣不敢违逆母后,可夏氏腹中始终是儿臣的骨肉。母后已经失去了两个孙儿,难道连这个也不要了吗?如若夏氏果真是被人陷害,到那时,母后岂不是要背负一生的愧悔!儿臣不孝,已经让母后承受过一次痛苦,无论如何也不愿重蹈覆辙,请母后三思!”
淳宁呆愣在当场,张口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殿中寂静无声。
嘉陵帝直直地跪在那里,眼见太后苍白的脸色上神情灰暗,心中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怎么忍心揭开母后心中总也无法结痂的伤疤。看着再次陷入痛苦迷惘的淳宁太后,他几乎要恨死自己这个不孝子了。
一旁倒着的清荷见到嘉陵为了救她,抛开皇帝的尊严不惜顶撞太后,不免为他担忧,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早已不再挂心自己的生死,可腹中孩子的命运就在太后的一念之间,或留,或弃,也只待太后一声定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的一声轻叹将忐忑不安的两人心中的弦拉得更紧。淳宁慢慢走回上首,跌坐在椅中,闭上了眼睛现出疲态。终于,她说道:“皇帝,哀家就依你。你起来吧。”
嘉陵帝舒了一口气,喜动颜色:“谢母后!”起身时暗中揉了揉酸痛的双膝,打幼时犯错被母后罚跪佛堂时算起,已经很久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了。
“你先别急着谢。”淳宁开口道,“哀家尚未说完。留着她可以,可她害死了哀家的孙儿,哀家不想再看见她。等她生完孩子,就撵去城外法华寺为社稷祈福,没有哀家口谕不得返回皇宫。”
“是……”嘉陵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只是有些担心清荷,向她看去。清荷却没有看他,只向上深深叩伏——
“谢太后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