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蓉的身子越发沉了。
可自进腊月起,便一直不得闲。
先是世交甄家的二小姐出阁,然后鸿轩的顶头上司闵侍郎回京述职,都费了心思备了礼送去;接着一双儿女又相继感染风寒,每日里寻医问药,细心调理。再加上又要预备年货、节礼,这夏府唯一的女主人,托着肚子,愣是整整忙了一个冬天,将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
待到出了年,过完正月,才略微喘了口气。因着连日来的劳累,鸿轩心疼不已,硬逼着她静静地歇养几天。
臻蓉思忖着年初没什么大事,索性将一应闲杂俗事都交给了静纹、素云等大丫头,自己每日里除了和女儿说笑解闷,便只能依着鸿轩的严命安卧于床。
果然日子清闲便如光阴似箭,已是立春时节。
这日午睡后,臻蓉梳洗整装毕,百无聊赖下打算到后园走走。
“夫人,才刚立春没多久,外头还冷着呢,那园子里的花儿最早也要三月才开。”素蕊欲劝阻臻蓉打消念头,“何况老爷才允许您下床走动,还是不去逛了罢。”
臻蓉假嗔道:“不告诉他不就完了。我也不为赏景儿,只为了他。”笑着指指肚子里这个,“睡了这么些天,他嫌我太安分,一直踢腾。倒不如年里忙的时候还好些。”
一旁的静菡打趣道:“这是小少爷疼惜母亲,知道年节忙乱,便好生安分——我尝听那些老嬷嬷们说,多活动活动也是好的。既然如此,便去走走罢,咱们好生服侍着就是了。”
臻蓉乐道:“正是这话。”赞静菡伶俐可心。素蕊无奈,只得叫了跟随的婆子们一齐跟了出来。
静菡素蕊二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臻蓉,一行人边走边留心着园中的景致。
只见园中湖面上的薄冰已然开始松动,午后阳光照着冰面,遥遥反射出点点银光。湖边几棵心急的柳树亦已偷偷抽芽。只有远处那片桃林依然悄无声息,在静静等待结苞吐蕊、绽满枝头的春天来临。
臻蓉一行悠悠走着,却只见湖心那座水榭仿佛几个人影闪动。臻蓉定睛一看,嘴角上扬,带着丫头们向碧波亭慢慢走去。
走至近处,隐约听到有争执声传出。臻蓉心下疑惑,不由加快了脚步,待进得亭中,声音戛然而止。
亭中之人却是一墨兄妹,二人见娘来了,强换了一副笑模样给臻蓉问安。臻蓉装作未曾察觉,笑着在丫头们早已铺设了软垫的亭台边上坐了。
翘首望去,发现丫鬟婆子们都只在远处侍候,留心细看下,又瞧见一墨面庞微红,清荷眼中似有未曾掩藏的泪意。
臻蓉心疑更甚,却因着儿女已然大了,不似年少时可直接盘问,遂笑道:“从远处仿佛看你二人拌嘴,可是什么事?说出来,娘给你们评评理。”
清荷垂下眼眸,道:“何曾有什么事?哥哥与我不过是在讨论诗词曲文罢了。”
臻蓉仔细看了她一眼,方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清儿眼角略有些微‘湿意’,原是谈诗词的缘故。”
清荷脸微微一红,含糊应道:“是清儿太过投入罢了。”
臻蓉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一墨。“那墨儿似面带急躁,也是太过投入的缘故了?”一墨低着头不做声。
二人原以为娘会大怒,又担心娘的身子吃不消,正不知该如何时,却不防听见臻蓉叹道:“你们都心大了,不愿再和娘说实话……也罢,就当娘没问过。看你们如此,也知无甚大事。兄妹和睦最紧要。娘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园子里风大,别贪玩受凉。”
“是。”兄妹二人只垂首侍立,不敢多言语。
臻蓉带着人走了,清荷嘴角啜喏着,几次想追出去,却终究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她知道,尽管娘偏疼她,可此事是断然不会依着自己的意思的。
这厢,一墨见人走远了,才慢慢转身看着清荷,那表情似乎想说些什么。
清荷默默坐在方才臻蓉坐过的地方,故意偏过脸去,只看着那泛着点点银光的湖面。
一墨见此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清荷面前,轻抚她的额发。清荷一震,因年岁渐长,与哥哥之间已许久没有如此亲昵的动作,不由转头对上一墨满含疼惜的目光。
“妹妹。”一墨仍然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像幼时那般,充满疼爱。“妹妹终是大了。哥哥刚才确实莽撞了些。”
清荷心中一软,忙道:“清儿也有不是,不该出言顶撞哥哥。”
一墨笑笑,道:“既如此,你我便各打五十大板,一笔勾销了罢。”
清荷仰头笑笑,算是默认。
一墨沉吟半晌,方才迟疑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想学那英台女扮男装上学堂,究竟是真为了进益,还是别的?”
清荷见他点破,不禁红了脸,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
一墨了然,无奈叹道:“原来你二人果真……先前年里你病时,看他神情,我便有些起疑。”
他俯身蹲在清荷面前,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既这么着,哥哥也就说了——不说家世背景,妹妹的品格、相貌,他原也配得上。只是,如今我不得不提醒妹妹一句:他胸中自有丘壑。妹妹单纯心实,未必能伏得住他。”
清荷越听那头便垂得越深,两颊酡红越发晕染开来,却也心知哥哥是真心疼自己,心里着实感动不已,便也把心一横,以实相告。
“多谢哥哥关心。既说开了,清儿便也直言罢了。清儿着实仰慕杜公子之才,但我二人只谈论诗文曲谱,引为知音,却并无那违矩越轨之事。”清荷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若果真是个有缘的,也还有父母做主。”
一墨听闻,盯着清荷半晌无语。悠悠叹道:“这话,我竟说晚了。”片刻后,似下了某种决心,方又换回那温润如水的目光,柔声道:“也罢。有哥哥在,想必他也不敢欺负你。”
清荷闻言只觉鼻尖一酸,眼圈竟红了,忙低头悄悄掩了,方抬眸娇笑道:“可是呢。有哥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了我去。”远处的落霞折射,将清荷白皙的面容晕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显得格外生动。
“我们回去罢,莫让娘担心。”一墨向清荷摊开右手,清荷会意,笑着将手放入哥哥暖热的掌中,像幼时自己贪玩,每次总是哥哥寻了来牵着手回去。
丫头们也跟着二人顺着水榭游廊回到园里的石子甬道上,缓缓向上房走去。
转眼已是夏至,园子里的芙蓉开得正好。一阵暖风吹来,荷叶田田,清香连绵,为夏府的双喜临门又添一层喜气。
其一是臻蓉怀胎十月,终于顺利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果真应了静菡“准是个少爷”的吉利话儿。
夏老爷高兴非常,取名文睿,并下令阖府重赏。臻蓉身边的人所得赏银自然不同,只静菡的赏封儿比别人更高一倍,喜得她不行,直言自己走运,千恩万谢方领了。
还有一件天大喜事,便是年初的恩科放了榜,夏府大公子一墨高中第二十八名举人,同窗杜垄月中了第四十二名。喜榜送至府门时,阖家无不兴高采烈,在正门足足放了一百挂鞭炮,引得附近百姓争相观看,交口称赞。
这一来,夏府的喜事一件未了一件又至,直喜得夏鸿轩吩咐在府内张灯结彩,遍开筵席。众亲朋好友均携礼来贺,直大闹了三日方休。
府内上下一片喜庆暂且不提,只说那夏府人口虽不多,加上下人们却也有百来人。众人有羡慕的,有打趣的,也有那起小人暗地里嫉妒,甚或褒贬主子的,或趁乱寻衅滋事的,不一而足。只因上头主子们正在乐头上,暂无暇理会。
这日,臻蓉出月不久尚未出门,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湖蓝色百蝶穿花对襟褙子,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支珊瑚梅,在房内抱着睿儿踱步,不时轻啄小奶娃粉嫩的脸蛋,满足的神情溢于言表。
正逢鸿轩从外头回来,掀帘子进门恰看到这一幕。不禁笑着将臻蓉母子搂在怀中,轻吻上她脸颊,享受这片刻温馨。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又有个奶娃儿陪着你,可满足了?嗯?”
臻蓉因抱着乳儿走了半晌,又被他一揉搓,发髻鬓角略微有些凌乱。上身稍稍挣开了他的胸膛,从衣领中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回首半睨着他,那如水漾的眼神让鸿轩心中一动,怀中那因着生产而有些微丰满的身子则别有一种风情,瞬间几乎淹没了自己。
臻蓉一窒,脸颊不禁绯红一片,显然她也感受到了他的情动。面上如火作烧,立时挣脱开,回头“啐”了他一口,笑骂道:“才刚害人经历了一遭鬼门关,这会子还来。大白天的作死呢,也不怕哥儿笑话。”
鸿轩听了也不恼,反笑道:“他才能多大,就敢笑话老子了?让我瞧瞧,他长了几个胆子?”说着,走上前来作势要抢。
臻蓉一个转身躲到门边,冲着门外扬声将那些贯会察言观色早就躲了出去的丫头奶娘们叫了进来,然后得意地笑,气得鸿轩只拿眼睛瞪她。
无法,鸿轩只得正经坐了,端起官窑盖碗拨了拨茶叶末,抿了一口,方略解了胸口郁闷之气。臻蓉抱着睿儿坐在炕沿上瞥他一眼,暗自偷乐。
“咳咳”鸿轩察觉,扔来一记眼刀:“说点子正经事罢——你不用躲那么远……”臻蓉抿嘴偷乐,将睿儿放置炕上轻拍着,也不看他,只道:“你说就是了,我耳朵好使着呢。”
“我有些儿后悔了,你现在眼里只有这些小畜生们,可把我置于何地?”鸿轩不由得大发醋意,引得房内的众人无不苦忍着笑意。
臻蓉抬头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瞅着他的神情,不由得也笑了,“你这明着骂他们,暗里可不把自个儿也骂了,没的白填上我。”鸿轩才自悔失言,丫头们已然撑不住笑弯了腰,几个奶娘也忍俊不禁。
鸿轩恼了,道:“出去,出去,都外边儿玩儿去。老爷我有话和夫人说。”不由分说将丫头嬷嬷们都推了出去。
若知夏老爷有何要紧事和夫人细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