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安殿是归德殿东隅的一座配殿,比正殿的规模要小得多,皇帝平时批阅奏章、与臣工召对便在此处。柴荣先进去,范质等人跟在后面尾随而入。
两名内侍为柴荣换下朝服,取过一件领子上镶了银绒的灰鼠皮袍披上,另外几名内侍有的赶紧拢了拢地上铜盆里的炭火、夹了两块木炭置于盆中,有的送上来几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卸下了冗杂衣饰的柴荣觉得一阵轻松,靠在黄杨木雕的二龙戏珠榻上,示意几位重臣都坐下说话。由于钦安殿时常会有大臣被皇帝单独召见,所以早准备了好些小凳。
柴荣对内侍吩咐道,“去拿几块毡子和棉布来,铺在凳子上。”待内侍铺好了凳子,柴荣才笑着说,“这样软和些,不至于硌着。”
王溥感动地说,“陛下如此体恤,臣愧之难当。”
柴荣温和地说,“诸位都是先帝信之用之的重臣,朕亦需大力倚重,愿待以师礼,望能勠力同心,共保大周,如此方可上对先帝、下对万民。”
柴荣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三位大臣都被感动了,纷纷起身要向皇帝表示忠诚,柴荣摆一摆手要他们坐下,自己端过茶盅呷了一口,“诸卿请先用茶,朝议半日,想必也口渴了吧。”
王溥喝了一口,觉得茶味粗涩难以入口,他是世家出身,向来钟鸣鼎食惯了,自幼束发受教,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本想着天家用度必处处超越寻常,谁知连杯茶竟会连自家府中的也不如。
他偷偷皱了皱眉,本待乘人不觉时将口里茶水吐回杯中,但见一旁的范质和魏仁浦已大口喝完,王溥心中猛记起“君有赐、不敢辞”这句话,只得也勉强咽了。放下茶盅,笑着对皇帝说道,“陛下已贵为九五,御用之物仍若寻常,以俭立国,堪为天下表率。”
“天下草创,百废待兴啊,”柴荣端起茶呷了一口,声音很平静,好象并不觉得这茶有什么不好,“先帝在日,便是简衣粗蔬、陋室清觞,朕又岂敢滥用民力,为膏粱纨袴之事。”
魏仁浦接口道,“先帝勤俭堪作百世表率,陛下追崇先帝遗风,可谓仁孝矣。”
王溥心想,“莫非薄葬当真是郭威自己的意思?”他本来一直对柴荣未厚葬郭威存有很大的非议,认为这是不孝,而且会贻邻国以笑柄,认为中原不知孝义礼教。现在看来,这个话题最好不要再说了,他清清嗓子,正想附和魏仁浦几句,范质却抢先开口了,“陛下勤俭节约,固然是好。但先帝驾崩乃国之大丧,岂可不对陵寝厚加修葺,而仍厝梓宫于别殿。”
柴荣没有回答,目光移向魏仁浦。
魏仁浦立即说道,“范相有所不知,薄葬确是先帝遗旨,为恐被人盗发而扰身:后安宁。原诏由我保管,范相可随时观阅。”
听了这话,范质心中释然,离座跪下,“臣不明就里,对陛下妄加诘责,请赐罪。”
柴荣宽和地笑了笑,“不知者不罪,范公乃百臣之首,关心先帝便是体恤朕躬,朕有如此贤臣,高兴还来不及哩,你就千万不要自责了。今日在朝堂上,各位受到诸多诘责,是朕未与你们事先通气,让相公们受委屈了。”
范质今天是受了不少夹板气,但他没放在心里,只担心皇帝会对高怀德秋后算账,于是说道,“臣等职在宰辅,燮理阴阴,负上传下达之责,何来委屈二字。但今日高怀德非有心顶撞,望陛下念其屡有大功,若弃之不用,未免可惜。”
柴荣道,“高怀德性格鲠直,不事阿谀,朕便取他这一点长处,现在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朕又岂会令明珠蒙尘?”
王溥刚才没说上话,现在便想称颂几句圣明,柴荣却话题一转,“今日请三位宰辅到此,是有些事亟待和诸公商议。”
见皇帝神色突然凝重,三位大臣心知必有大事,赶紧凝神静听。柴荣道,“朕昨日收到密报,一自湖南,一自太原。”
魏仁浦是枢密使,掌握军机,听到这话,心知不妙,当时中原与江南的边界线主要在江淮之间,溯长江而下便是湖南,这个地方在大周与李氏在金陵所建的唐国之间,自行割据、不归属任何一方,但也让这两个大国有了缓冲余地。而太原本是前朝刘氏发迹之地,前汉开国之君刘知远未称帝时便驻节于此,后将此地封与其弟刘崇。刘崇与郭威有夺国之恨,如果太原有事,那么必定与刀兵有关。
范质与王溥也有相似的担心,各自暗揣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柴荣又道,“诸公听了这话,想必已能初测端倪了。”
魏仁浦道,“请陛下示以详情,臣等方可仔细斟酌。”
“湖南的马希范被杀了,是他二弟马希萼动的手,老三马希崇不满,起兵跟他二哥又干上了。马希萼打不过他兄弟,派人去金陵求援兵,李璟派了边镐率三万人下洞庭湖而过鄱阳,现在想必已进入长沙了。”
这是件大事,范质等人竦然动容,湖南的马氏趁中原动荡,已割据五十余年,但也幸好有这个独立王国的存在,令中原与江南不致于边界线过长而战事频发,但如果湖南为李璟所得,那么…
范质立刻说道,“李氏对湖南早有并吞之心,现在马氏兄弟引狼入室,两湘之地必不可保,臣提议,速敕淮北节度使李重进调发兵马,驻于邻近湖南的襄樊诸地,以备不测。”
魏仁浦反驳道,“范相此言差矣,李璟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要得湖南,又欲分我淮北兵力,试想千里长江,何处可守,又何处当守。李重进的部队一旦调动,敌必乘机渡淮北上,那时又将如何收拾?而且北面太原与我不共戴天,若同时派兵南下,在此夹击之下,何可得保我朝之万全?”
范质长于政事,军务非他所擅长,听魏仁溥这一说,心知有理,忙向柴荣说道,“魏枢相所言极是,是臣思虑不周。”
柴荣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继续说道,“南边先不管他,太原的事情恐怕更要紧些。刘崇已自立为帝,改名为旻,仍用乾佑年号,以示不忘刘氏正朔。而且他还遣使入辽,向上京称臣,尊辽帝为叔,自称臣侄。”
魏仁溥忍不住问,“那么太原是与契丹结盟了,刘崇这样自低身分委屈求全,是仅为自保还是想借辽师南下报仇呢?”
“很快就会有分晓的,”柴荣的语音之中听不出一丝焦虑和不安,“该来的总会来,但一来就必定是恶战。”
这三位大臣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打着滚儿过来的人,打仗早见惯不惊,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首先开封在经历了多次战乱后,已不再有往日的富庶繁华,尤其是半年前王峻的叛乱,令大周元气大伤,再加上柴荣新立,地位很不稳固,地方节镇中有不少人持观望态度。如果这个时候南北之敌再合力夹攻,柴荣必不能幸免。
王溥奏道,“臣有一提议,鉴于形势,为防患于未然,请陛下驾幸洛阳,为秋狩之事。”
柴荣脸色立变,“敌兵锋未至,你却劝朕先逃,这是宰辅应出之言?”
王溥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正待辩解,范质说道,“王相亦是为陛下安全着想,臣也认为,陛下不妨暂离开封,洛阳距此不过五百里,陛下仍为中原之主。”
柴荣也觉方才语气太过严厉,换了个口吻,“朕知诸卿爱君之意拳拳,不过洛阳也不太好,范卿方才不是说了嘛,离开封才五百里,一马平川如何挡得住辽人铁骑?不如去关中,长安有崤函之固、山河拱戴,岂不更好?”
他的语气虽平和,但魏仁浦却听出了揶揄之意,他与郭威和柴荣相处十几年,太了解面前这位皇帝的性格了,没有什么是能把他吓倒的,情况越是危险、敌人越是凶猛,他越会勇往直前。因此魏仁浦不但没有附和迁都的提议,反而已经在心中开始默默盘算计较,一旦有事,当从何处着手,有何可用之兵,何地当重加防守,何人可作前锋以及甲仗粮秣自何征调等等。
范质却以为皇帝有采纳之意,又说道,“陛下圣见深远,若论稳固,洛阳确实不如长安。陛下若已有动身之念,臣与王溥这便去作准备。”
王溥刚才也听出了柴荣的弦外之意,不再提迁都的事了,现在见范质还在当真,心中不禁暗笑。果然只见柴荣一摆手,“范卿勿急,”,范质一楞,“陛下不是同意迁至关中吗?兹事体大,臣需将诸多细节反复斟酌,再上条陈。还有下面列位臣工及黎庶百姓亦待调派安抚…”
柴荣打断他的话,“范相不必如此麻烦,此事容后再议吧。”
范质还想苦劝,“开封乃四战之地,不利坚守。陛下至长安,整军经武,调理国事,方可待来日之举呀。臣与王相愿与禁军之一部留驻东京,这里仍为我大周都城。自古国有二京之事,并不鲜见。周平王曾迁洛邑,唐高宗李治亦将洛阳列为副都,前人可以如此,今人又如何不能效仿?”
他那一副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的样子,王溥看来真是又好笑又好气,“范质呀范质,你真是个迂书生。皇帝都已经铁了心了,偏你就是看不出来。但你要做忠臣那是你的事,不该拉上我垫背呀。难道禁军还能敌得住辽骑?”
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接着范质的话,“范相所言全是为陛下安危着想,请陛下勿怪。只是圣驾若是西幸,须得有人在侧协理政务,臣愿留驻开封,范魏二公随君同行。”
范质忙道,“不,臣已有言在先,愿与开封共存亡,还是王相随行吧。”
柴荣笑道,“诸卿不必再争了,朕是不会离开东京的。”
范质见皇帝不肯听劝,心头焦急,再待苦劝,柴荣却不容他开口,摆一摆手,“范卿勿急,听朕讲完。你们心里都在担心什么,朕很清楚。但先帝把偌大江山托付到朕手中,岂是希望朕作一个流亡之君?迁都之事,不必再提。若辽人当真南下,朕必定亲征。当初耶律阮三十万大军困朕于澶州,结果怎样?朕还不是好好的。”
范质见皇帝心意已决,无法再劝,只得说道,“既然陛下执意如此,臣不敢再言。请容臣等下去仔细商议应对之策,再作奏复。”
范质虽然为人有点迂直,但他最大的优点在于一旦皇帝决定了的事,他虽有不同意见,也会立刻去认真执行,这也是郭威最看重他的一点。柴荣脸色转向霁和,“这才是古大臣之风,执于言而忠于事,诸卿先下去吧,有什么想法随时入宫来见朕。”
王溥现管着钱粮,非常清楚民生凋敝、国无余赀的现状,一旦真打起来,这钱还不知从哪出呢。本想向皇帝再诉几句苦,但见范魏二人已起身,只得也跟着叩辞出去。
出了钦安殿,范质小声向魏仁浦问道,“方才听陛下之言,对太原颇为着急,而并不甚担忧湖南,魏公可知是何缘故?”
魏仁浦道,“湖南正乱,李璟骤而得之,一时亦不得平定,想必陛下亦虑及于此,故未放在心上吧。”
范质摇头道,“不然,湖南毗近中原,一旦为李氏所得,大军朝夕可至,若不及早防备,必为我朝大祸。”
魏仁浦心想,范质虽迂却不糊涂,怪不得郭威当初执意用他为相,见识确有过人之处。他心中其实亦与范质同样不解,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二位宰相,咱们现在是去中书的政事堂还是我那枢密院呀?总不能就在这商量吧。”
范质道,“但凭魏公吩咐。”
“那咱们就去政事堂吧,离这近些。”
魏仁浦摆了个先请的姿势,范王二人忙谦谢一番,三位中枢重臣并排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