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这番话,郭崇无法应对,他在军中资历极深,声望也高,而且他是经郭威亲手提拔,因此一直对郭威感恩戴德,对大周也十分忠心。虽然在柴荣即位后,侍卫司的确地位大不如前,但面前这位皇帝毕竟是郭威亲选的接班人,郭崇再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见郭崇不说话了,皇帝把目光移向群臣,刘词仍是一副面服心不服的样子,斜眉竖眼,把头扭到一边;宋州节度使郭从义面无表情,只是一直望着刘词所站立的方向;泽潞节度使白重赞不知在想着什么开心的事,脸上露着微笑;宣徽使冯元东张西望却又漫无目标;三司使吴文进愁眉苦脸,可能正在为什么事而焦虑;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延钊事不关已,根本不打算发言。其余各位大臣中,有人在努力作出一副关心朝政的样子,更多的人都是低着头,象是要想把地上青石条纹都数个清楚。
柴荣心里一阵冷笑,忽然看见站在武将班列第二排的成德军节度使高怀德似笑非笑,好象他所管辖的神武卫不属于侍卫司,到这儿是来看闹热的一般。
“高怀德”
“高怀德”……皇帝连叫了几声,高怀德正在走神,身边的英武卫副指挥使樊爱能用脚尖碰了他一下,他莫明其妙地看了樊爱能一眼,见对方朝他皱眉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哎”,他答应一声,斜跨一步,从队列中站出来,“臣在”
柴荣见他一脸的神游天外,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强忍着没有发作,尽量保持和颜悦色,说道,“据御史台奏报,东门外近日发生多起马踏麦田、滋扰民生之事,神武卫驻于此处,此事可与你部相干?”
高怀德朝上拱一拱手,“是臣的部下干的。”
“朕自即位时便专门颁诏,严禁军士滋扰民生,你身为禁军统领,为何不对部下严加管束?”
“这事还真怪不了臣的部下,严格地说,是臣的坐骑干的。不过乌云追这家伙,陛下也熟悉它的脾性,不是匹坏马。陛下要怪就怪开封城中的各家酒肆,还有就要怪城外农家。”
“你部军马踏坏麦田,与酒肆农户何干?”
高怀德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开封各家酒肆均用稻、麦酿酒。臣的马儿乌云追现在虽戒了酒,但习性大变,不食豆料,专食黍麦等物,……对了,臣还要告枢密院的马政司…”
魏仁浦听他在那里胡扯乱攀,忍不住喝道,“高统领,马政司每月可是足额拨发了军马粮秣的,你部纵马毁田,怎么能和该司扯上关系?”
高怀德笑嘻嘻冲魏仁浦作了个揖,“魏先生…啊…不对,枢相魏大人,且听末将细细道来。这马踏麦田,一怪就要怪酒肆为何用麦酿酒,我的马儿现在虽不再吃酒,但却知道了酒是用啥做的,它有时酒瘾难熬,嚼两口麦子过过干瘾有什么错?二怪要怪农户,就不能种点别的?非得种麦吗?种点青菜,再养几只羊,不照样过小日子?这第三个要怪的嘛,…”他望着魏仁浦,“枢相管着马政司,这个机构是干什么的?分发军马粮秣,对吧?明知我家乌云追戒酒戒得很辛苦,还只运些豆面草料过来,这显得有点不够体察下情吧。”
他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一番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柴荣听了哭笑不得,耐着性子看他还有什么狗屁要放。
范质说道,“高统领,马食豆料是军中惯例,军不扰民亦是先帝亲自立下的规矩。你方才的说辞亦未免过于牵强。”
高怀德正色道,“范大相公,此言差矣。乌云追是先父坐骑,随他出生入死,后来千里报讯,我们才能查出害死先父、危害国家的奸人。它因思主悲切,才借酒浇愁,经臣晓以大义,并严加管束,它现已痛改前非,戒酒戒色…啊…对不起,色还没戒…”
朝堂上一阵哄笑,高怀德却一脸严肃,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酒色财气,人之性也。但为何酒排第一?”他望向四周,希望得到个满意的答案,见众人皆摇头,于是又说道,“只因这酒啊,是真的不好戒,杜康…范相公博学,一定知道这个人,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发明了酒来害人,连轩辕氏都被他误了。”
范质担心他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会引发柴荣的震怒,好心规劝道,“高将军,此事可否到此为止,你回去后好生约束部下,不再扰民便是了。”
高怀德却不打算顺坡打滚,他本和柴荣、李重进是发小,因为郭威和高行周交情深厚,所以三个人打小儿起便相熟,后来都从了军,成为郭威帐下得力的大将。三个人感情虽好,但却都各怀大志,不肯依凭父辈荫庇,而是要凭真本事一刀一枪在战场上立功,所以平时在暗中也会相互较劲儿。到了后来,高行周中了唐军的伏击,身亡淮北。郭威从这件事上发现了朝廷中有人与敌国勾结以达到除去权臣的目的之后,怀德为了给父亲报仇,参与了郭威的全盘计划,忍辱负重,终于与郭威内外合力,扳倒了刘氏江山,建立周朝。但也因为在这件事情当中,发生了皇后符月娥的大姊——符京娥惨死的悲剧,令柴荣痛失恋人,从此与怀德渐生嫌隙。怀德对此也心怀惭疚,不断地努力向柴荣示好,希望有所弥补,柴荣也表示能理解当时为形势所迫,京娥又身份特殊,高怀德和郭威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二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如从前般亲密无间了,高怀德又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心想你不待见我,我又何必热脸再贴冷屁股?更何况现在柴荣已高高在上,偏爱殿前司,今天发作的对象又全是侍卫司,高怀德心中有气,要趁此机会撒一下。
于是他装作不懂范质的好意,说道,“范相公别急,小将这就说到重点。刚才我说这个酒一旦上了瘾,就不好戒。大家说对不对?”
他转过身对着郭从义,“郭镇帅,你说是不是?”
郭从义好酒是军中出了名的,这时只得点点头,高怀德愈发得意,又指向其他人,“王指挥使…吴文进大人…阁门使郑大人…你们戒酒了吗?特别是郑大人,宽厚者如先帝,好象都劝过你戒酒吧?戒了吗?昨日在醉风楼,酒钱还是小将替你付的吧。对了,还有王相公,听说贵府上常年贮有好酒数十瓮,不会只是拿来待客的吧,你那么抠溲的一个人。”
王溥的确也是酒徒,但被高怀德当众奚落,脸上挂不住了,说道,“我是慕前人遗风,借酒以思先贤而追高义,并非寻常人之酗酒误事…”
高怀德手一摆打断他的话,“得了吧,阮籍醒时少,刘伶醉日长,什么古风,借口罢了。喜欢就是喜欢,我又没说你错了。不过…”
他的表情越发正经,“刚才提到诸位大臣,小将绝无得罪之意。只想证明戒洒实在是难,诸位皆是人杰,亦无法做到,但我家乌云追却做到了…这是为何?”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在等他给出解答,于是大声说道,“只因它秉持赤心,知道要军前效力、要为国尽忠,所以才义无反顾,舍小爱而顾大家。诸位说说看,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该不该因为吃了几口农家的麦子便受到责罚?”
刘词首先应和,“忠义两全,这是忠马、义马呀!”
这一有人开了头,堂下立时议论纷纷。
“这哪能怪马,应该怪马政司吧,为何不配发些黍麦等物充作马料?”
“吃几口麦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乌云追可是有功之马呀!”
“乌云追能马之所不能,岂止忠和义,还应加上个勇字。”
……
高怀德得意洋洋,朝着柴荣拱了拱手,“臣的马儿秉性纯良,绝不会故意违背先帝和陛下的钧令。况且臣自从得知乌云追偷食农家麦苗后,立即关照亲卫前去安抚相关农户,每户每月补贴十缗,他卖麦子一年也卖不出这么多钱吧?臣的话讲完了,请陛下圣断,如果陛下认为臣有罪,臣甘愿受罚。”
柴荣看了一眼殿中侍御史莫文清,心想,“你只说神武卫纵马扰民,高怀德事后赠银的事为何不说。”
口中却道,“御史台原可风闻奏事,不实亦不反坐。朕只是不希望有军士滋扰百姓,乌云追这匹马朕倒也知道,是匹义马。这样吧,着马政司每月拨麦一石与神武卫,专供乌云追食用。”
“陛下圣明”,高怀德跪下磕了个头,站起身来,“陛下既如此开通,那么臣可不可以再多说两句?”
“有活就讲吧”,柴荣语气中有一丝的不耐烦,高怀德可不管这些,又说道,“陛下金口封的义马,却蒙不白之冤。臣…心痛啊!想我家乌运追,从淮北千里报讯,遍体鳞伤,因悲悼主人而终日沉沦于醪酿之间,幸得明今是而咋非,欲伏枥以报圣朝,却招小人攻讦。臣忝为其主,无颜再见此忠义之马。…呜呜…”他以袖掩面,当着一干朝廷重臣竟哭出了来。
魏仁浦听他还在不依不饶啰里啰嗦,明白这家伙是仗着家世资历军功在闹事,他请楚皇帝与高怀德之间的渊源和纠葛,也同情高怀德这些年功大于赏的委屈,还知道高怀德今天是要借机会替侍卫司出一口恶气。他是郭威和柴荣最信任的人,对很多内情比高怀德清楚得多。殿前司因崛起太快而引发了侍卫司的醋意,但皇帝是有苦衷的,在这件事上,他作为掌管军政的枢密使,必须配合皇帝完成整个计划。不过今天再让高怀德这样胡闹下去,恐怕不好收场。于是他说道,“高将军,马政司体察不周,我这个主官有所失职。先向你赔个罪,贵坐骑所需口粮,马政司一定难时足额交付贵军。”
高怀德今天只想找柴荣的碴,对魏仁浦倒是一贯尊敬的,当即抹了把眼泪,朝着魏仁浦作了个揖,“枢相言重了,末将怎敢对枢相有任何埋怨?只不过…”他突然提高嗓门,“要是谁再敢诬攀我家马儿白吃,本将军非碎割了他不可。”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恶狠狠瞪着莫文清,吓得莫文请倒退两步,踩在身旁的冯元的脚上,两个人都差点摔倒。
柴荣无法再容忍高怀德的胡闹了,“啪”一声用于重重拍在御座的扶手上,“高怀德,你狂悖、”
满朝的人都是心头一惊,范质心中暗捏一把汗,担心皇帝会立即处置高怀德,偷偷拉了一把魏仁浦,意思是让他出言解劝。见魏仁浦毫无反应,范质决定一旦皇帝震怒,便独自力保。皇帝不能甫一即位就与功臣们闹生分啊!范质忧心忡忡,却又一筹莫展。
在御座后面重重帷幔遮掩之下,皇后符月娥命人悄悄打开后门,让随行的侍女留在殿外,守在殿外的侍卫不敢阻拦,任皇后入内。月娥刚好听见了刚才高怀德的一番言语,现才皇帝发怒,月娥同样十分焦急,她明白皇帝一直以来担心着什么,更迫切地想知道朝野上下谁才是真正忠于皇帝的人。她很想帮助自己的夫君,尽管他对自己很好也很尊重,但总是只相待以礼,月娥却不能感受到热切的爱。“陛下心里爱的只有大姊啊!”每念及此,她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但陛下知道吗?臣妾和大姊一般深爱着陛下您啊!”
猛听得御座上的柴荣暴喝道,“朝廷议政庄严之地,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还口出妄言威胁御史,你好大的胆。”
月娥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只听高怀德不慌不忙答道,“臣没放厥词,陛下方才还夸臣来着。”
柴荣本来性子便急,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你顶撞君上,威逼同僚…”
“臣没有顶撞陛下,更不敢威胁谁。臣的部下已两月未支饷了,臣都快使唤不动这帮丘八爷们了…臣还有威吗?还敢逼谁呢?”
“殿前司同样没有关饷,闹穷的可不只你神武卫一家。”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延钊冷冷地顶了一句。
范质见形势要乱,心叫不妙,而柴荣的声音已变得越发尖锐,“朕对臣僚一视同仁,你偏要语中带刺,处处讥讽。看来你是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范质心道,“坏了坏了,高怀德有祸了。”站起来正要说话,就在这满朝文武皆怀着各样心思想看看皇帝怎样发落高怀德的时候,皇帝的语气却突然平静下来,对宣徽使冯元说道,“卿职在纠察风纪,以高某之行为,应如何惩处。”
冯元忙站出班列,恭恭敬敬先朝上磕了个头,然后说道,“高怀德御前无礼,应罚俸,并令其闭门思过,上罪已疏,再观后效。”
柴荣想了想,“那就罚俸一月,回去好好想想。”
大家都没料到处罚如此之轻,范质松了口气,再看魏仁溥仍是无动于衷,莫非他早知会是这种结果?
高怀德大大咧咧朝皇帝作了个揖,“谢陛下恩典,不过臣有两个月的俸禄还未发放,干脆就都别发了,大家都省事。”
柴荣冷笑道,“也好,反正你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钱。你给朕滚回去好好反省。”
“臣谨遵陛下圣谕!”高怀德应了一声,伏下身子,当真就地打了个滚。
范质大惊道,“高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快快起来,这成何体统?”
“陛下金口让臣滚,臣这就滚回神武卫。”
柴荣又好气又好笑,骂道,“那你快滚,别在这招人现眼。”
“是”,高怀德慢慢滚向殿门,直到门槛处,方才站起,拍拍衣服,又朝皇帝躬身行了个礼,这才退出门去,几步便奔下了数丈长的台阶。
经过他这一闹,殿内气氛变得很怪异,大家都猜皇帝的心里肯定极为恼怒,因此谁也不想再出头,英武卫副指挥使樊爱能是郭威得国后才投诚过来的前朝降将,自反正之后,事事小心,不敢稍有逾矩,此时为了表现一下忠诚,开口说道,
“陛下宽厚为怀,以德服人,相信高某一定会深铭五内、报效君恩。”
柴荣点点头,“但愿他如你所言,知道悔改。”
樊爱能道,“陛下天纵英武、庙算高远,臣下浅薄无知,唯有尽忠报效,助陛下成就大业。”
这个时候正需要有人出来颂圣,柴荣很是欣赏樊爱能知情识趣,不象郭崇这个榆木疙瘩,什么都要拿出来当着大伙儿的面来说,有时真的不太好下台。更不象高怀德那么倨傲无礼,仗着有点功劳便到处撒野。
他正想表扬樊爱能几句,再说点自谦的话,礼部尚书薜之问已站了出来,“陛下,先帝薨逝已有多日,但应如何追谥,庙号怎样定,还请圣裁。”
刘词刚才没什么机会说话,这会儿终于找到了个空隙,说道,“先帝仁德宽厚,创下大周不世基业,如今梓宫尚未奉安,俗话云百行孝为先…”
白重赞也接着说道,“臣听说先帝连陵寢所在都还未确定,世上岂有帝王身去后多日不下葬的道理。”
郭从义阴阴地补了一句,“这事就该怪礼部,平时干什么吃的?”
薜之问解释道,“此事我早已向政事堂禀明,但一直未得回复。”
“那就该责中枢失职了”,郭从义说道。
这几位文武重臣起了头,下面也议论开来,殿上又开始闹哄哄的,“是呀,为何还未选拔山陵使为先帝奉安呢?”
“连谥号都还没拟定,真是尸位素餐。”
“岂止礼部应当担责,几位相公难道也没思量过吗?”
……
刘词一脸悲痛地说道,“先帝他老人家身先士卒、勤政爱民、德服四海,如今却孤零零躺在滋德殿,臣的心…痛呀!”
薜之问又奏道,“自古以来,帝王薨逝,称山陵崩,故须预遣山陵使营造身后事。而且为人子者当守丧三年…”
刘词立刻接过话头,“先帝待臣如子,臣亦视先帝如父。如陛下不愿为先帝守丧,臣愿代为前往。只是…先帝的陵寢何在呀!”
魏仁浦听出这群人一唱一和,要给柴荣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他了解一点内情,但更希望由柴荣亲自向大家解释,所以在一旁默不作声。范质和王溥两位宰相其实更想知道柴荣一直不为郭威发丧的用意何在,心中亦颇有微词。
三位品秩最高的大臣都默不作声,刘词等人更来了劲,有一些人已经开始放声痛哭,柴荣意识到有种危机在悄悄来临,脸一下涨得通红,心“呯呯”直跳,两边太阳穴处的青筋不停地抽动。他用力抓紧扶手,控制自己的情绪。躲在殿后的月娥同样十分紧张,既牵挂皇帝的身体,又担心他会控制不住局势。
“诸臣工”,柴荣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的不安和焦躁,月娥却知夫君此时心中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