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搀着玉琦子施术疾行,却在行至山脚处,猛然停住。悠悠说,她要寻一株药草,以便为玉琦子疗伤。却见她走向不远处,随手拔了一把野草,一把尚沾着泥土的、连根被拔起的野草。悠悠走近玉琦子,二人一起赶往山顶。
悠悠踹了一下那块九尺多高的大石头,大石头骤然变得虚化起来,竟至于成透明,眼前的山体露出一道石门。这里正是流霜仙子的居所。
玉琦子伤势颇重,尤其是后背,焦灼的伤口惨不忍睹。悠悠让玉琦子趴在石床上,她从那把野草中摘出一片叶芽,放到了玉琦子的背上。
『真人,您要睡一会儿。』悠悠说话间,双指搭在玉琦子的风池穴上,忽然注入真力,封住了玉琦子的五感。
同时,悠悠放于他背上的叶芽如活物一般,着肉生根,密密麻麻地探出白色的根毛,扎在焦灼的伤口、兀自往肉里钻。这正是上古异草七夜兰,据传早已在人间绝迹,却没能想到它们还存于解佩山下。饶是被封住了五感,玉琦真人全身依然不自主地颤动,想是这七夜兰不断分生的根毛正在伸向玉琦真人的每一寸血肉。
玉琦子因被七夜兰入肉生根吸噬真气而气息渐衰,直到气息全无。悠悠反复确认他已无气息后,方才缓缓后退。从始至终,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趴在床上的玉琦子。全神戒备地退到九尺远的石桌边,悠悠兀自面向他,手向后往桌上一扫,摸到了一大叠紫符,塞到怀中。
拿到了紫符的悠悠顿时有了安全感,她手一挥,野草纷纷从手上掉落,但食指与拇指之间,赫然捏着一株摄魂草。一道紫符飞出,玉琦真人的神识被强行从躯体中抽离,她持草念咒,这摄魂草竟如长鲸吸水般将玉琦子的神识收纳入体。
『玉琦真人,得罪了。』悠悠喃喃自语,『有魔物正在用魂元夺舍功对真人施咒,我要把它揪出来。』
那七夜兰似是喂不饱的貔貅,贪婪地吸吮着玉琦子的真气。它的芽叶也逐渐分生,只是却不再是绿色,而是血一样的红色。
悠悠的视线始终不离开玉琦子,反手将摄魂草放到石桌上。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七夜兰的芽叶逐渐增多、变大,看着它慢慢地将玉琦子遮起。
倏然,双耳如兔,鹰勾长鼻,面目狰狞的一只魔物出现在半空。
悠悠的双眼冒出烈火一般的杀意,一式幽幂裂魄掌祭出,登时这魔物成了她第一次主动使用鬼族绝学的祭品。
悠悠将摄魂草插到石案上的水瓶中,转过头,失神地看着血红的七夜兰。
七天之后,这株骇人的硕大兰草将绽出花朵,花开一日而谢。在它的蒴果之中,便凝聚着它所吮吸的功元。不过,已然失去了肉体的玉琦子,只怕是再难取用它们了。
静默良久之后,悠悠坐到石案旁。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插在水瓶中的摄魂草,玉琦真人的魂元便浮现在了叶子的上方。
『玉琦真人,人间世道将面临一场大劫难,晚辈只得以此法保住真人的神识。』
『小姑娘,你做得对。我宁可自我了断,也不愿沦为魔物的傀儡。』
『真人,晚辈有一事不解,何以中了魂元夺舍功之后,魔物未能如期侵染真人的神识,真人是否觉察到了自己已中招?』
『我未曾察觉,但若说特殊之处,也是有的。只是,此事涉及我宙苍派不可外传的私密。小姑娘能入月仙居所,想必不是外人,但是,我还是无权外泄此事。』
悠悠心道,只怕与月仙有关,不问也罢,毕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拿起水瓶,拎起石案边早前采的一兜冰芋果。推开内室一道石门,沿着石阶走了下去。
这石阶很滑,通道又一片漆黑。悠悠扔出两道符在空中照路,黄色的符火照出她憔悴的脸,并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石阶的尽头,是一处更为开阔的空间,这里是流霜仙子的书房。书架、桌案、地面,都积伏着厚厚的尘土。月仙应该很少来这里,因为散乱的小脚印,显然都是刘悠悠新留下的。
悠悠走向通道边的石壁,拍下一块浮凸的石方,顿时有细细的泉水淌出,沿着室内四壁的引水渠蜿蜒盘旋数周,徐徐而下,流入同侧的另一处洞口。顿时,洞府之内一片清凉。
悠悠将水瓶放到桌案上,又复弹了一下摄魂草。玉琦子的神识,便如一团荧火般,再次悬浮到了叶子的上方。
『玉琦真人,我是千英宗刘江天次女刘悠悠,家父不幸被魔物夺舍,千英宗已落入魔人之手。宇昆门那里,亦有前辈长老不幸中招。宙苍派,如今也已危在旦夕。真人万里来投月仙,请真人如实相告,月仙姐姐是否有解此困厄的办法?』
『刘姑娘,没想到原来事态已经如此严重。宙苍派与月仙,有很深的渊源。至于月仙能否解此困厄,我尚不知道。但她是我宙苍派唯一能想到的有力援手,故搏命来此。刘姑娘可有月仙的下落?』
『我也在等她,但是她却一直没有回来。』悠悠转身,走向对面的床塌,『真人,我们都休息一会儿。』
她似乎是真的累了,倒头便睡。那两团悬浮在空中的黄色浮火,也随着她的入眠而熄灭,双双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洞府一片黑暗,只有涓涓流水声,伴着刘悠悠浅浅的鼻息。
相比此时已然动荡的人间世道,这洞府内此刻的详和,弥足珍贵。
这一觉睡醒时,已是三天之后。悠悠催动那两道符火,重新照亮了洞府,并唤起玉琦真人。她试图与玉琦真人商议何去何从,只是见不到月仙的玉琦子,对宙苍派的事情讳莫如深。悠悠觉得不宜强求,便不再谈下去。
余下的时间,悠悠只好再度以翻阅流霜仙子的藏书打发时间。其实半年多以来,这些书已被她读得差不多了。如今有玉琦真人在,倒是可以向他请教书中不理解的地方。
转眼又是三日,已临近七夜兰开花的时候。这天,悠悠正在嚼着冰芋果翻书看,忽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从石阶通道处飘过来,它是守门石的石灵。
『悠悠,他来了。』石灵说完,兀自浮在当空。
悠悠点点头,向它伸出手,石灵化作一粒白色的石头,飘到悠悠手中。悠悠将它放到随身的口袋里。
她打开书案旁的柜子,拿出符纸和朱笔,默默地画符。这些符纸和朱砂,是入泽前特意备好的。除了紫符和黄符之外,竟然还有赤黑的玄符——那是元丹境的术士才能驾驭的符箓。『冲入「元丹」只是朝夕之事。』,也许千英的话,给了她莫大的信心。
悠悠的眼神似乎已穿过面前的符纸和桌案,穿过这解佩山的石头,投向了更为深远的地方。
倏然,有泪水滑落,滴到了玄符的朱砂上。悠悠将这张玄符纸揉在手心,瞬间那符纸有青烟冒出,待她张开手,符纸已被焚成了灰烬。
悠悠起身,走向上方的石室。
拨开七夜兰丛生的叶子,悠悠推开了石门。数丈之外的山崖边,刘江天负手而立,正在向远方眺望。
『父亲……』
刘江天转过身,朝他点点头,依然是曾经亲切的模样。
悠悠朝他走去,和他并肩站在山崖边。
『这里只有你和我,可以坦诚地谈一谈吗?』
『说吧。』
『我的父亲,还有办法回来吗?』
『没有。』
『他的记忆都还在吗?』
『在的。』
『这样夺占他人神识与躯体,你是否感到羞愧?』
『有的。』
『你对万山飘雪大阵,是否别有企图?』
『是的。』
『来此,是要杀我灭口?』
『是的。』
悠悠从口袋里取出那粒白色的石头,运指弹向前方,石头飞出一段距离后,倏然击破眼前的虚空,消失在黑色的漩涡里。
看着漩涡消失后兀自震荡不止的虚空,悠悠轻声道:『元丹境界,击破虚空,你——已经杀不了我了。』
说话间,悠悠纵身一跃,跳到数丈之外。
刘江天撒出一叠紫符,织出天崩地裂的雷霆杀阵。而悠悠并不出手反击,只在阵中游移躲闪。她熟悉父亲的一切,尤其是父亲的法阵。
此时的刘江天已然面色凝重,看来是低估了悠悠的造化。
忽然,刘江天背后传来清脆的金石撞击之声,那是玄风真人拎着一面硕大的铜镜,从虚空中一个黑色的大漩涡而来,落到了一块巨石之上。
刘江天心下一惊,明白自己中了悠悠的算计。
悠悠此时方从怀中掏出一叠赤黑的玄符,当空一抛,顿时狂风大作。那风势如怒海巨浪一般,瞬间吹息刘江天的法阵,并随着悠悠的掌势,吹向刘江天。
当此之时,玄风真人所扶的铜镜之面,倏然变成了黑色的空洞,将赤黑玄符带来的滔天威能悉数纳入。
『等我救你,父亲,』悠悠嘶声道,『等我……』
在这飞沙走石的混乱之刻,也不知刘江天是否听到。来不及多挣扎一下,他便被铜镜吸入。
玄风真人走过来,扶起瘫在地上的悠悠。
『悠悠姑娘节哀,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了。令尊只是被封印在这铜镜之中,也许未来会有办法的。』
悠悠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尘灰。玄风真人拿出一粒白色的石头递给她,悠悠接过,正要放回口袋里,却听得这石灵道:『快去看看,月仙回来了。』
悠悠问石灵:『你怎么知道?』
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它可是成了精的石头,你可不要小看它。』
悠悠转过头,月仙和刘照君正在向她走来。
『小妹!』
『阿姐!』
刘照君飞奔过去,一把抱起悠悠,两个孩子哭作一团。
『我以为,我们逃不过这一劫了』,悠悠抽泣道,『父亲,被我安置好了。』
『小妹,你承受了太多,阿姐无能。』
月仙与玄风真人点头会意,共同朝山下走去,留给这两姐妹片刻相聚的时光。
玄风真人边走边道:『月仙姑娘,可愿助我人族渡此困厄?』
月仙回道:『中州亦是月仙的故乡,必无袖手之理。』
玄风真人道:『鬼族原本也是一支可以联合的力量,只是鬼族与人族新仇旧恨,结怨太深。』
月仙道:『我尽力罢,鬼族大祭司,是月仙故人的故人。』
玄风真人惊道:『鬼族大祭司是月仙姑娘的故交?』
『是的,』月仙轻声道,『她也是个伤心人。』
『劫火已焚今世姻,久年离索几销魂。红笺与诉无从寄,留予他生说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