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天空,昏黄的惨垣,昏黄的伫立在风沙中的老教堂。这就是马维八岁前眼中的世界。虽然牧师常说这世界曾有蓝天白云,这地方曾有高楼大厦,远方干枯的河道也曾有叫珠江的水源奔向大海,这破败的教堂也曾为人与神高唱圣歌,但那些曾经马维不曾经历,因此马维眼中的废土只有暮色与黑暗。
每当马维把他眼中的世界告诉牧师,牧师衰老的容颜就会更加衰老,而后默默的跪在巨大的十字架前念念有词。马维从来没有倾听过牧师的祷告,比起那意义难明据说是导人向善的呢喃,马维更喜欢坐在教堂的石阶上,看着那些据说去了天国的弟弟妹妹,向那些高高低低的石墩不断的求证,天国是否真的有蓝天白云,是否真的幸福安乐。每当这个时候自言姐就会同马维坐在一起,头靠在马维的肩上,只是每次马维的肩膀都会有些潮湿。马维知道自言姐在哭泣,其实他也很想哭,只是对于还能坐在这里远眺黄昏的人来说哭泣太过奢侈,因而马维只是对着自言姐不断的傻笑,直到她收住了哭声,掐一掐马维的脸道一声:“真好,你还在。”这样的次数多了,马维便很少跟弟弟妹妹们聊天了,不是忘记,只是不能记得。
而不能跟弟弟妹妹聊天的时间里,马维就会爬上教堂的屋顶,在那里他可以看的很远。他能看到不远处挤满人的聚集地,能看到从中进进出出的人数不等的队伍,那里对比教堂一片繁荣。虽然牧师也会定期去聚集地,交换一些东西。但很少有聚集地的人愿意踏足教堂的附近,以前有些人也曾想接近教堂,但是很奇怪他们越接近教堂情绪就会变得越奇怪,有些人会大喊大叫,有些人会痛哭流涕,更有些人会哀嚎不止,牧师管这叫心灵鞭笞,是老教堂三个世纪的神圣沉淀。当然牧师也不准许马维离开教堂,他总是告诫马维教堂外充满了绝望与罪恶,是无法祛除的伤痕与亵渎,言语中情绪总是格外复杂。在这个时候了解马维的自言姐就会适时的走过来,用绘声绘色的语调给马维讲述教堂外的故事,什么吃小孩血肉的“污染者”,什么变异之后觉醒智慧的各种恐怖异族,什么用鲜血与内脏祭祀的邪恶教派,林林总总极尽恐怖。而这些仿佛身临其境的恐怖故事也确实每次都能压抑住马维那颗躁动的心。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完没了,甚至让马维感到厌烦,但当这一切伴随着牧师的魂归天国戛然而止之时,马维方才感到那深沉与晦涩的爱意,在这废土的暮色里。为牧师挑选了最大的石墩,把他一生跪拜的十字铺在他的背后,一把一把的用昏黄的砂土,将这个虔诚的人儿掩盖,马维捧起那晦涩难明的经文在教堂的台阶上吟咏到了深夜。这是马维第一次如此接近黑暗,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已在牧师的强迫下早早睡去,只是催促他睡觉的人走了。这个夜晚并不如马维曾经想象的那样安静祥和,甚至可以称之为吵闹,聚集地方向混乱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嘈嘈杂杂,更远的废墟区各种鬼哭狼嚎此起彼伏,就连教堂附近的区域也是哭声与嚎叫连绵交织,甚至还能看到白色的十字火炬无风自燃。这样的未知情景吓得马维一头扎进了自言姐的怀中,捂住耳朵不愿离去,在自言姐的安慰声中马维终于疲惫的睡去。唯有自言姐对着这地狱般的夜色叹息。
只是没有怀抱可以逗留,在牧师走后不久,自言姐也挥着手跟马维告别。她温柔的抱紧不舍她离去的孩子,耐心的不断告诉他,她只是要回自己的家乡看看,马维只要按时吃饭,诵经,睡觉。等上几天她就会回来。任马维万般挽留自言姐依旧踏上了回家的路。
孤独让马维有些无所适从,在教堂前整整坐了一夜。这庞大的辽阔,似乎想把他逼疯。这深深的孤独让马维只能拿起曾经厌倦的经文,一遍又一遍的吟诵,即献给牧师心中的神,也献给废土暮色中的自己。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著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著天平。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马维平静的读着似是预言似是诅咒的句子,只是总没办法向牧师吟诵的那么苍凉。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著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或作:死亡)、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远方忽然响起激昂的吟诵,那浑厚的声音穿过层层的风沙,带着祝贺与感激的意味撞入枯寂的废土。马维循声望去,在慢慢的暮色中,一抹灰色撕开了满天的昏黄,带着慷慨与决然踏入了,马维的世界。
那灰色照着厚重昏暗的铠甲,铠甲上刻满繁复而庄严的暗金色祷文。只有铠甲的缝隙间的斑斑血迹,与手中战戟的累累伤痕,无声的诉说着远方那抹灰色的狰狞与残暴,宛若他吟诵里骑着灰马,握着刀剑,瘟疫,饥荒的天谴。
“多少年了在这神罚的土地上竟然又有人在念这如同诅咒的《启示录》,羔羊呦,羔羊哟,果然是无知的羔羊哟。”
伴随着骑士的嗤笑,终于灰色的铠甲将阴影笼罩在马维周身,马维静静的抬头看着那灰色的骑士。
“听不懂吗?羔羊!为什么还要相信那遗弃人类的神,为什么还要吟诵他恶毒的诅咒,为什么仍不放弃即使明知绝望。”
一连串没头没尾的质问,让马维有些不知所措,关于那个神的故事牧师讲了很多很多,但是开小差的马维那里会记得,看着头盔后那冰冷死寂的双眼,思索了片刻便无奈的对骑士道出了想法:
“因为寂寞啊,你看这里只剩下我了哦,弟弟妹妹们去了天国享福,牧师大概放心不下他们前不久也去了天国,毕竟弟弟妹妹们更小,更需要照顾吧!自言姐也不知道去了那里,这里只剩下我了,我很孤独,真的很孤独。”
说道这里马维顿了顿,可能太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这样的对着陌生人倾诉让他有点害羞。不过看着依旧盯着自己的骑士,马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不想孤独,只能向牧师一样,跟他所说的神聊天。但是神可能没空没有回应我,不过想到弟弟妹妹都在他的国度,他应该也很忙,我就原谅他了。至于你说的诅咒啊、绝望什么的我是不懂的,只是牧师读这些的时候很好听,我能睡的安稳些。现在他不在了,我只能自己读。”
稚嫩的童音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淹没,同时也淹没了骑士呢喃
“原谅神吗?”
不知过了多久,灰色的头盔里传来了试探的邀请:“原谅了神的孩子,既然可以原谅神,那么你能原谅我吗?”
“你犯了错吗?”马维不解的问道。
“很多,很多。”骑士低沉的回答
骑士的回答让马维不知所措,最终他再次的问道:
“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让骑士沉默了很久,而后坦白的对马维道:
“后悔吧。”
“那原谅你了。”终于等到答案的马维迫不及待的回答。
“我真的犯了很多很多的错,不应该说我真的犯了很多很多的罪。”
“啊,你好啰嗦啊,你犯了罪,你后悔了,那就证明你会赎清你的罪,既然你已经要赎罪了,那么为什么不可原谅。”
似乎是小孩子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马维跳下了石阶,拍着骑士狰狞的腿甲,大声的对骑士喊道,而后一本正经的抄起了手中的经文,认真的翻找起来并最终在经文中找到一段高声的念了起来。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
“约翰一书吗?”
听着似乎只存在与遥远遥远记忆中的语句,骑士缓缓的跪在了教堂之前,犹豫的放下手中的长刀。依照那镌刻在骨子中的礼仪,在胸前画下多年不曾画下的十字。
“阿门”
“阿门”
于是旧广州的废土上,那见证了三个世纪人世的圣心大教堂,在破败中种又一次开始见证那名为希望的路。
而久违的雷声也自地平线的彼端隆隆而至,那一成不变的昏黄,终于逐步逐步被天边压来的铅灰替代。
只是那压抑的灰中,总迸发着煊赫的雷霆,闪耀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