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茂廷是我老家的长辈,一脸憨实。
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在我十二岁之前。老家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一千多口人,我只能记住大队干部或者开代销店的麻五还有一口黄牙的民师,以及本族的人。其余的人我感觉都是默默无闻地生息着,种地、放羊、晒太阳,生活和生活中的人被一日又一日复制,毫无新意。
这种状况在十二岁那年得到改观,我一下了认识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每天都往韩茂廷家去,一蹲就是半天。韩茂廷和我家住的不太远。他家出事了,儿子得了白血病。
纯朴的乡亲无法将这一个陌生的名词与死亡或恐慌联系在一起,甚至都还搜肠刮肚地诠释着自己的安慰。在他们看来,一个白净的小伙子不可能与不幸牵手。
然而来自遥远城市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像风一样刮来。确诊、住院、抢救、费用、数额巨大,一条条向村庄奔袭。
茂廷黑着脸,不再憨憨地笑,卖粮食,卖树。
家家户户端起碗时,将惆怅当成了佐料将叹息拌在汤里。
茂廷开始卖猪,卖耕地的牛,甚至开始卖看门的狗,下蛋的鸡。每卖一样,大家的目光就紧一下。
本族的人就送钱去,不多,一种表达。茂廷说谢了,低头抽烟,不收钱。村干部来了,也被退回来,茂廷说大家都不容易。
茂廷正在上初中的儿子、女儿都回家了,到一个叫广东的地方做工。广东很遥远,做工对那时的老家人也很遥远。遥远的把大家的忧伤扯成线条,挂在日子的分分秒秒。
有长者去训斥,茂廷哭了,但还是不接受。有亲威来了,茂廷拿着钱,咬咬牙又放下。
茂廷要卖房子。房子是庄稼人的根,有房才有家。很多人去了,去生气,气他的倔。我也在场,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听茂廷的分辨,我还不起这个人情。
于是有很多人想办法,于是终于有人想出办法。一汽车的床单拉进了村庄,床单是茂廷亲威的工厂生产的,顾客是我老家的村民。
没有人讲价,没有人挑拣。大家都说好,大城市生产的,多买两条。连最邋遢的老六叔也买了两条。
每条十四元,一个孩子一学期的学费,一家人半年的油钱。我家留了五条,妈说挺好将来娶媳妇也可以用。
茂廷不知道,出厂是六元。大家都说床单挺好,比县城的大楼里便宜,还漂亮,真得谢谢茂廷呢。
屋后的槐花香了,家家户户都把床单洗了,说出出水就收起来留媳妇用。我和伙伴们第一次走遍了全村的角落,因为挂在绳上的床单,散发出的肥皂味比槐花还香。
新床单的味道,一直留在心中,因为十二岁以前的我和伙伴们,从没有用过床单。所以,飘扬的床单一下子奢侈了村庄的目光,一下子擦亮了我全新的感觉比如温暖或者感动比如什么是最美的风景。